寻路在京都
2002-04-29也斯
也 斯
要去的旅馆,只有日文名字的拼音:O-ya-doi-shi-chou,他就这样念出来,也不知对不对!也许是指一所充满了优雅气氛的宅第,也许是指松林和流水旁边的别墅,他一点都不知道。
长途车抵达京都已经天黑,火车站显得宽宏,罗杰却认不出来了。乍看只觉是一座新派建筑物,他在七十年代背着背囊来旅行的时候,坐在硬板凳上等候凌晨长途车的那个车站呢?而今举头只见一座酒店那样的高楼,火车站哪里去了?出了大门罗杰还频频回顾,阿素年轻敏捷,眼看前边远处,已经一边扯着他一边拉着行李往出租车走去。他忙从口袋里挖出那纸传真,心里还不知今夜下榻的是怎样一个地方!
Dear Rogers,亲爱的罗杰,你真是挑的好日子,这个星期在日本旅行恰好是最拥挤也是最昂贵的黄金周,京都国际酒店28、29两天满了,松业家30那天也满了……月尾这两天是最挤迫的,酒店满,较好的饭馆恐怕也满,所以我立即先作决定,为你订了一所我住过的方便的西式旅馆。但后来我又改变了主意,想你既然是一个富有的外国人又是来度蜜月,又想体验一下日本文化,不如就让你奢侈一下吧……我挑的日式旅馆(ryokan),位置适中(靠着皇宫),榻榻米(tatami)房间,这样的规格来说是便宜的(一万二千日元),有私人设施并且有“大浴场”(虽然这不是你想试的onsen温泉),在第一个晚上长途跋涉之后没有什么比一个好好的日式浸浴是更大的享受了!
罗杰读着爱丽丝用英文夹杂着一些他懂或不懂的日文的传真,想起他这位聪明伶俐、以前非常英国淑女化而现在变了日本通的旧学生,带着苦笑接受了这年轻一代顽皮的好意。其实谁都知道他不是什么富有的外国人,也还不能算是正式度蜜月。但他真是想跟阿素好好地度一个假期。他想在京都寻回二十年前瞥见的平安和宁静?只是从出租车窗口望出去这个竖满高楼的城市他再也认不出它的面貌来。手上这张印得有点模糊的英日夹杂的传真,成了他唯一的指南针,附上的是一幅小地图:为了方便你,我已经圈住了旅馆所在,但你必须明白,日本人地图上的地址是用充满想象力的方法绘画出来的!
出租车司机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线索。听了他不准确的日语发音,看了地址一眼,就驾着车穿过竖满高楼的大街往前去,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既没有:“噢,你们真懂得门径,那是了不起的地方哩!”也没有:“真是笨瓜,又来一对上当的游客了!”换了在香港,司机见路途太近或许会骂,见路途远或会换上另一副面孔,喜怒都挂在脸上。但每次来日本,他都觉得自己摸不清楚人的想法,他不了解这文化,在东京街头总觉得每样东西都有他叫不出的名字,所有那些繁缛的细节都暗藏他不懂的规矩,把他拒诸门外,令他份外感到自己是外国人。他在香港当然也是外国人,但在那儿也快二十年了。虽不见适应得很好,但香港人一般比较随便散漫,他也好似找到一个可以生存的空间。只有来到日本,才又勾起了这种外国人的焦虑。阿素拍拍他的手背。有阿素在,他好似没有那么像个异乡人了。
出租车拐进小巷,在一所旅馆门前停下来。地方并不特别起眼,跟介绍不特别吻合。他们走进去,众人齐声招呼,柜台后的人很快做出手势,指向旁边,或者是大堂边的甬道。一位穿和服的女人带路,却一直走出门外去,把他们带到隔邻另一所旅舍。那儿更像民居,走近时阿素发现了什么,伸出指头指向门外一列列牌子上写着留宿贵客的名字,也包括了他的!是有人用手写的英文名字,在什么吉川先生井田先生的旁边,这样一个英文名字显得占位很长。长颈鹿伸首出栏栅外,分外显得碍眼。任谁都一眼看出是不属于这儿的人。
登记名字时不知道柜台后面的人是不是强忍着笑,笑他这不懂日语的外国佬强充内行来到这不说英语的日式旅馆?抑或是对这高瘦的白人与一个胖胖的年轻东方女子携手同行感到看不过眼又忍住不表达出来?他看着那些脸孔,完全没法猜出他们在想什么,只见他们职业化地笑、鞠躬、熟练地引路前行。穿过大堂那儿,看见玻璃柜里摆着的头盔与和服,它们一定是价值连城、大有来头的历史文物,但他却没法感受到它们的价值和意义,只能像路上碰见陌生人那样,客气地保持距离走过,避免不必要的冲撞。
大概原来期望走过大堂,转出廊下,会见到一片日式庭园,会有沙上的纹理、石上的绿苔、水流下竹筒以后,一头翘起来,另一头敲到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卜的一声!可是,拐一个弯,不见庭园,还是短廊通向短廊,老妇人打开一道房门。他们看见一个光秃秃的榻榻米房间,一时还不知怎样反应过来,只顾在玄关脱鞋,妇人的话没听清楚,她已一阵风地走出去了。
罗杰想去抱住阿素。又有人敲门。老妇人再一阵风卷进来,打开柜门,手势麻利地把被褥、敷布团拿出来,铺在榻榻米上,一下子把他们今晚的床铺、布团弄好了!然后又微笑、鞠躬、退出门外去!不是应该有庭园的景致,在月色下对着松树的影子喝一瓶清酒吗?怎么只有这么秃秃的一个房间、这么狭窄的空间!
罗杰和阿素一直都觉得:好像还未找到一个适合他们俩人生活在一起的空间。有时他们也想:两人会走在一起真是不可思议的一回事!阿素在酒店做公关,罗杰在大学教英文,中间隔了杂七杂八的许多事情,真是风马牛不相及。
可是正如罗杰常说的:世界变了,大学也变了!大学每年春夏之交在酒店设宴招待商界,还要设法拉拢行业中的几大巨头,他们都是学生毕业出来面对的大雇主,那不是公关是什么?大学不管做得多好都没用,都得买传媒的账,他听同事说有些大学在传媒里还有自己的写手,那不是公关是什么?
罗杰本来是个理想主义者,可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香港工作了十多年,免不了也变得有点犬儒了。大学的所在是个商场,或者说至少与商场同一个地铁出口。每早回学校,罗杰总自嘲说:又回到商场来了!罗杰本来是念惠特曼的,没赶上当嬉皮,但年轻时自然也喜欢艾伦·金斯堡,最初来香港是教文学,后来从中学到大学修英美文学的人都少了,他又调去教语文,甚至也教过商业英文。罗杰是有名的好好先生,做什么都负责,也老老实实备课,也去想想新教材。后来他还兼教大一英文,百多份作文堆在桌头,他埋首其中,一份一份改下去。
是左襟盖在右襟上面?他把衣襟摆来摆去,衣带又搞了许久,最后还是去查看传真上怎样说——对了,在浴室(fu-ro)一项底下:穿上为你准备好的日本浴衣(yukata),穿的时候,记得是左襟盖在右襟上,这样才会看来正常,不然人家就知道你是个对他们文化一无所知的外国佬了!你知道吗?只有死人才是右襟盖在左襟上面的!衣带随便怎样绑都可以,把贵重的东西放保险箱里,拿一条大毛巾一条小毛巾,走下走廊去找你的性别的浴室。进去以后,你会找到盛衣物的篮子。脱去衣服,在水蓬头下冲洗,那儿会有肥皂,你也可以自己带。洗干净了你就可以跳进浴汤里……好详细的指示。他在脑中排演许多次,最后还是发觉自己失去了泡汤池的兴致。
罗杰认识阿素的时候,他正在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了什么病。医生也没验出什么,但他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妥。其实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自从九十年代初,罗杰任教的学院,像香港其它一些小型学院,陆续升格成为大学,应大学拨款委员会的要求,各系重新检讨系务、厘定进度、撰写课程介绍,呈交上去,再经过大大小小的委员会、三番四次的评核会议、三申五令的修改,来回折腾。罗杰任教的英文系是个小系,老的太老、嫩的太嫩,只有他们两三个中坚分子在那儿冲锋陷阵,多个回合下来,也就不免精疲力尽了。
等到通过了评核,也不等于从此就一了百了。他们被分配到各式各样的委员会去,撰写各式各样的报告书、参与各式各样的评审工作。学校也奉命重新检讨教师的资格,没有博士学位的要尽早取得博士学位,学生年终评估反应不佳的老师要由人专门旁听上课提议作出改善,做教师的要严格评核是否每年都有论文著作发表在国际水平的期刊上。罗杰以为忙完了升格成为大学的工作就一了百了,没想到压力一下子就来到自己头上。他一直教最多的学生,是最负责任的老师,又参与各种系务,写这份那份报告书,他哪里还有时间去做研究呢?
罗杰出版过一本惠特曼的论著,当年也得过一些好评。后来也不是没有发表过几篇文章、一些书评,多半都是发表在当年旧朋友办的刊物上,虽然在外国出版,水准也不错,却不在大学规定的一级刊物名单上。以罗杰散漫而略带不羁的性格,过去是有点不屑也不在乎迂腐的学术规矩,过了多年,他变得不能不理会,人也变温和了,但外面却已发展成种种门禁森严的堡垒。罗杰如梦初醒,发觉周围不怎么样但懂得玩这些规矩的人也升上去了。最后他也得面对他的评估,续约终于通过了,却有一个附带的警告:他必须两年内在国际认可的学术刊物上发表两篇论文。罗杰开始把他的旧书和文稿重新找出来,但系里的工作不断打断他的思路,学生年终的论文涌进来,然后,是期终监考、改考试卷,然后是一连串的试后会议了。罗杰觉得自己开始常常失眠,身体疲倦,心跳加速,最明显的一个病症是:他觉得食物吃进口里都没有了味道,好像对饮食都失去了兴趣。
把门在背后带上,从那好像优雅然而狭窄的榻榻米房间逃出来,不想夜晚就这样结束。转过横巷,走出大街。汽车风驰电掣驶过,他们停下来打开地图,但横看竖看,总也看不懂自己在什么地方。就这样走走吧。
罗杰告诉阿素说:如果再那样下去多半年,也许我永远也不会遇上你了!他的意思是说:他正逐步告别他的温和的波希米亚生活,步入一种中年的认命的秩序之中。其实温和也可真温和:也不过是偶然跟一群朋友吃吃喝喝,听听爵士乐,周末去熟悉的酒吧喝喝酒,到了午夜十二点,还不是带着微醉站起来,像灰姑娘一样老老实实地走回家去!
他带着微醉站起来,但他在回去以前遇见了阿素。也可能是开酒吧的阿李介绍的,至少饶舌的阿李后来是这样到处对人说的,尽管后来他们俩人都不觉得是这样。是他们都不想就这样让一个夜晚结束,是石板路上的星光、说不尽的话、从一家到另一家酒吧、是背景里的一段萨克斯风音乐,或者,是缘份吧!
他们都不想就这样让一个夜晚结束。于是他们继续往前走,走进有灯光有人气的地方,走进一家韩国面店里,看着一大桌盯着他们的人,又走到机器那儿揣摸那些按钮会带给他们什么。最后又还是逃难一般逃回街上。左看右看,最后还是决定再走走。
一直说要好好地度一个假。罗杰已经开始忘记度假是怎样一种滋味了。他学校的外国同事,一放假就约在一起去打高尔夫。他从不参加。他问:是在大陆哪儿?他们老是回答:不知道!总之带了护照坐上公共汽车就会把你送到目的地,完了又把你送回来!
他罗杰不愿意这样,度假也想去有点文化的地方。他说要去北京,但就像阿素说的那样:每次去北京都要发生其它事情,不是扭伤了背就是临时取消了假期,不要再说到北京去了!两个人最后说好了去京都。罗杰二十年前去过,印象很好,他不知怎的老想带阿素去看。阿素从未去过,两个人都觉得那儿会有他们喜欢的地方。
没有居酒屋,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用小杯喝着清酒。太晚了!结果到头来还是坐在一所音乐太响的西式小酒吧里。Cheers!罗杰和阿素举起啤酒杯。喝一口,还好,啤酒够冻!
隐约有鸟儿的啾鸣,好像有点水声,跟着,树枝碰在木檐上的声音……是有人在敲门。是谁?大清早被弄醒,罗杰变得有点紧张。他打开门,老妇人在门外,鞠躬,面带笑容,抑扬顿挫地唱出早晨的颂歌。
他说:晚一点吧,老天,让我多睡一会!对方并不明白他说什么,但也不退却,他一软弱,她不知怎的就钻进到房间里来了。房里大放光明,阿素也不得不起来。老妇人公事公办,跪下来,整顿他们的枕头,叠好他们的被褥。他们不知如何反应,没顾到门外还有后援:几个大汉进来,拈起粗重的棉被,砰砰嘭嘭,不多几下就把一切归位放回壁柜里。
他们赶忙去看看自己的和服睡衣是不是左襟盖着右襟,可不要在人家面前失礼才好。他们两个节节后退,最后躲进洗手间。他开始记起爱丽丝说过的话:在日本,隐私的观念是跟你们西方不同的。面对整个在一刹那间搬空了的房间,他们瞪大了眼睛,随即妇人把矮几移到房间中央,把大大小小的盒子分别盛着的全套早餐端进来,睡榻转眼变成饭厅。妇人把一样一样小菜摆放好,一切都好像一套不可打断的仪式,不管他们怎样反应,妇人脸上照样挂着微笑,不住鞠躬,口中断续发出轻微的单音,一直要把这传统的仪式好好扮演下去。
他们想去看樱花,却发觉刚过了赏花的季节。
阿素提议去买旅游的交通套票,又回到火车站。刚进去,他们就迷失了。以为是售票处的大堂,不知怎的却变了摩登的酒店!转来转去,又转进了售卖时装的百货公司。又迷了路!罗杰戏剧性地拍拍自己的前额:呵,真受不了!阿素在旁边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笑!
他们相好不久以后她工作的酒店要派她到美国受训一个月。她走了以后,他心情老是有点恍惚。但学院里两年一度的评核又开始了,总有写不完的报告、填不完的表格,他也没办法走开去看她。她不喜欢写字,通过几次电话,然后周末她不知到哪儿去了。他有点茫然,心里觉得有点空洞。年纪大了,也就有点认命。也许就像以前许多次一样,总是有点什么原因。也许是年龄的距离、也许是不同的爱好、不同的背景。也许就这样结束也好,趁事情还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写了半天文件,觉得自己是个劣等的文员。他觉得有点空虚,迷迷糊糊地走到厨房,扭开了煤气,一丛蓝色的花瓣,细细的牙齿。他搁上一锅开水。没多久,水烧开了,他把水拿开,看着那蓝色的花,忘记了自己想做什么。
最后,他想起来了。他拿出阿素买下的即食面,放进沸水里去。他没时间想得太多,还有两份文件,他也不介意吃进肚里的是什么东西了!
他好像每隔不久就感到某些记忆的空白。他隐约记得多年前在寺院里住了一个星期,一个老妇人带着一把大扫帚缓缓扫着地上的落叶。那闲静的生活令他平复下来,之前他从一场杀伤性的爱情中退下来,好在寺院中的清茶和豆腐治疗了他,令他可以站起来走到外面去。
后来他决定申请到日本教书,心里一直怀念着那个安静的东方。最后他去了香港……不完全是他心目中的京都,但是也生活下来了。那些浅灰、淡棕的颜色,那些清浅的草色。朦朦胧胧的过去。
现在他看着桌上的相框里他所爱的女子,穿着颜色鲜明的衣服,拉着一根粗绳子,绳子通向顶上一口钟;她正望向他,带着童稚的笑容,而钟声像涟漪一般荡漾开来。
然后他收到她从机场打来的电话:我好想你!我回来了!他们一见面就拥在一起。她说:我不要再回去了!
他尝试向她解释镰仓幕府,足利义满,丰臣秀吉,他尝试解释那些血腥的历史与匡明的治理,不断转移的权力中心以及随之而发展起来的文化。最初她知道他是教英文的,便嚷着要他教英文,正如香港朋友大部分对他的印象,都觉得他不过是一个教英文的罢了。但他结果没教她英文,也没教过她任何东西。虽然他无可避免地有他的执着。有时他也絮絮叨叨,指着路边一朵紫红的野花。他们到头来忘了原来要找的寺院,来到不知名的小径,左拐右转,爬上了小坡,把他弄得满头大汗、精疲力尽,最后还是她帮他提着外衣,牵着他的手步步为营地走下小坡,他没做成一个教卖花女英语的赫根斯教授,反倒彷佛变成是女儿哥地亚牵着的一个戴着花环的半疯的老父王李尔。
不对,这只是罗杰的比喻而已。阿素用的又是另一套词汇、另一组典故。只要看罗杰办公室的桌面就知道了,上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爬满了阿素带来的日本漫画人物的文具:Twin Stars橡皮擦、Momotalo铅笔刨,罗杰对此亳不抗拒,他有一天开文学院的大会甚至毫不在意地结了一根花斑斑的美少女战士(Sailor moon)领带,令他的院长为之侧目,心里想这美国佬敢情是疯了!在阿素看来当然没什么不妥,反正领带是她送的,叫她的男人看来年轻好多年呢!走下山坡的时候,阿素倒觉得是顽皮的樱桃小丸子牵着永远顺从她又疼爱她的爷爷的手从另一趟冒险中归来呢!
到头来所有这些名字,都不一定适合。回到地面,他们又像一对小同学,到了傍晚时分,他意气消沉,她又变成宽大包容的小母亲。他们去看一部电影,里面一个角色问:名字之前是什么?另一个人回答:prénom!他在座位上大笑起来。她瞪他一眼,不知他为什么这么好笑。
不知怎地又下起雨来,所有的路都变得泥泞。他们坐错了车,下错了站。站在这没有屋檐遮雨的地方,截不到出租车,雨愈下愈大了。她说你不是说你来过的吗?他委屈地说:是这名字,但地方会改变的呵!
修打兰教育报告书出炉了。大家可以感到所谓教育改革带来的压力。八、九十年代大量增加了大学的学位,更多小学院被承认升格为大学,现在又开始走回头路,强调把大学分成研究和教学的,强调要保留及发展一两所精英大学,然后把其它的合并、淘汰!用“学分转移”制度,让学生和资金涌向资深的名牌大学,其它学院的不同学科面对裁员、甚至整个部门一笔勾销的命运。有些校长自称:我们是养牛的,当然需要更多资源!其它学校变成养鸭的了!你可以见到:政府又一次打响教育改革的战役,其实却在削减教育的资僚,回到非常实际的做法。因为削减经费嘛,可以看见更多明争暗斗,更多公关标榜自己学校优异的言论。学院里面,因为削减资源,不公平的情况更见明显,一个学院刚宣布解雇了八位老师,另一个跟随政治趋势而成立的传统中国文化中心,又不断以高薪邀请北京学者访问讲学。罗杰在学院的底层,但觉得会开得更多,班上学生人数愈多,工作的人手却愈来愈少了。
满天的浮云,迷蒙的细雨,一片无尽的绿色草坪,他一直记得当年看过三千院里一张女子飞天的图画,他很希望去寻回它。但却寻不回了。龙安寺的石庭……对着沙的纹理,石的岛屿,那些禅理的空间里有他们理想的庭园吗?
前一段时间老是吵架。阿素老说他没时间陪她,对她不重视。罗杰解释说他现在的生活只能是这样。对,人不应该太多妥协抹煞了自己本性,但人也不能说随便想怎样就怎样呀!阿素说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不可以:你们那个院长,不是在电视上表演泼墨山水,讲生活情调!人家有闲情听昆曲、游西湖品茶、在剑桥雨中漫步,一个学生也不用教,你为什么就要做到像一条狗一样?
唉,他罗杰真是有口难言,她阿素不知道闲情也有政治的路线,也要有政治的手段,但他怎么向她解释呢?他真想煞风景地向她说那些她觉得美好的东西也暗藏了复杂的一面吗?
龙安寺的手水钵。竹筒流下清澈的水,竹子造的水勺,罗杰怎么也看不明白钵口的四截符号。最后还是阿素想到:每一个残缺不全的部分都连起钵口最日常的口字成为一个个完整的字:“唯吾知足!”罗杰不禁摇头赞叹:阿素,你真聪明!
他看见庭园角落里一块石头,对她说:像不像一块还未有眼耳口鼻的脸孔?你们的神话里,不是有什么“混沌”,有个人好心为它凿出眼耳口鼻五孔,反而害了它?她耸耸肩。不知道,倒像用来做饺子的一大团面粉!他问:你可是饿了?两个人不禁大笑起来。
吵架的时候,她就会说:这是一段没有名分的关系。他说:你真是不可理喻!我现在不是专心一意地对你好吗?每天除了工作得像一条狗那样,就是跟你在一起!我不是照顾你吗?我不是爱护你吗?你到底要什么?
阿素说:你是外国人!说不定哪一天你就一声不响跑回老家去了!罗杰叹气说:唉,我跑得到哪里去?回到老家,我比你更不适应。有你这样的女朋友,我为什么要跑?
于是阿素又说他对她的家人不够好。罗杰大呼冤枉,说每次去喝茶他想跟他们说话,他们不是只顾看娱乐周刊就是埋首大嚼!阿素说:谁叫你说英语,为什么你不学好你的广东话?
还有你的弟弟,罗杰说:我买滑板送给他,他每次见到我就叫“鬼佬”!连我的名字也不叫,就这么说:“鬼佬,递壶茶给我!”“鬼佬,递张报纸给我!”
阿素说:叫你鬼佬,没有侮辱的意思!是当你是一家人,是亲昵的称呼!
罗杰发觉他学的文学和语文都没有用,他说不过阿素!
坐车去到老远,还是进不了苔寺。是要预约的,他当年就错过了,多年以后,他还是去不了。但他记得还有一个小小的寺院,是他很喜欢的,他很想寻回它。但每次好似走到附近,就又迷路了!
从南禅寺出来,寻路往银阁寺去,路总好像不照地图上画的,他们逐渐也不理会了,就随自己的意思走。无意中,他们在路上看见了点点樱花的痕迹,走远一点,枝头上还有樱花呢!他们好像离开了其他的人,沿路有一道明渠,他们就沿着水流走,一旁有些人家,还未开门的店铺,难得的一个安静的早晨。樱花不是明信片里最灿烂的樱花,有些已过了盛放的年华,有些已经飘落在地;另外一些还是含苞待放,有些还未盛开。但是,互相补衬,它们也构成了独有的风景。他们走着走着,好像浑忘了时间、浑忘了外面的世界,在水流的旁边、落花的小路上一直走着,直至重又听见了人声,从一道路牌上发现了这是什么地方:“哲学之道”!他们不禁相对大笑起来,这名字尽管美丽,却并未能完全说出他们的感受,看来他们还得自己想出一个名字来。
傍晚时分来到祗园区的路上,一本正经地去吃正宗的京都料理。又是爱丽丝安排的,正宗的日本菜!还记得爱丽丝初抵日本,像掉进花花世界的兔子洞里,不知如何是好。现在却会老成地说:那是一所享有盛名的京都料理,可以从你们的旅馆徒步走去。不过日本的地址对外国人来说是毫无意义的,我另外再附上一份地图,让你们按图走去吧!你们去到只园最大的马路以后,就试找那所有名的茶店“一力亭”,据说所有的京都人都认识这茶店。信不信由你。然后转过弯就找到这名店了……
现实的情况却完全不是这样。走到只园繁盛的大街,但见满街繁盛的小店,卖着各种各样花花绿绿的糖果和日用品。横街走出来两个舞妓,头上顶满繁琐的装饰,脸孔涂上一层白膜,当中是突出刺目的心型红唇,层层叠叠的和服底下,白袜的双足踏着高高的木屐,好似是时光倒流,或是历史上的画像,却时空倒错地贴在现代喧嚣的街景上。
他转过去看身旁的她,她对这毫无兴趣,目光却一下子就被对街一所商店吸引了,拉着他,拔足冲过去,好像虔诚的教徒目睹圣灵显现!
那是什么呢?但见斑马线通向街角一所白色建筑物,寥寥数笔的一张女子脸孔。走进去,墙上挂着的海报、架上摆着精致包装的小礼包,全是这个商标:右边一抹黑发、眼睛是两点黑点、鼻子是一钩、嘴唇是一点樱桃,整个头像框在一个圆形里,所以这也可以是镜中照出的影像。这是Yojiya面油纸!多年来有名的美容品店!护肤美容和化妆品的圣地!罗杰对于香港年轻女子追随日本潮流的狂热并不了解,但却觉得十分有趣。全店的年轻女子顾客像着迷一样抢购这种据说对皮肤特别好的面油纸,其中也包括买了许多小包来当手信现正排在人龙中的阿素。而高高瘦瘦的罗杰站在商店的一角,是唯一的男性也是唯一的白种人,没有人理会他,大家全是着了魔的被这含有金箔、吸油力特别强的面油纸吸引住了!
面油纸是傍晚的高潮,据说是真正传统的京都料理却相形失色了!跟爱丽丝引述的资料都不同!包括她说找到那人人认识的老茶店就不难转个弯找到老料理店了,实情却是:他们找不到,问路也没人认识那茶店,反而是无意中在横街里看到料理店的招牌,饭后再倒过头转回来还是找不到那茶店!
料理店倒是像爱丽丝说的那样是非常传统的料理店(记得爱丽丝还在纸上给传统两个字底下重重地画了几根粗线以表示加强语气!)多谢爱丽丝订座时的安排,老板娘理解这对客人不懂日文,已经预先安排了菜肴(正如爱丽丝写的:你们只管会叫清酒就可以开怀享受了!)上菜到吃完也差不多整整两个小时,的确是一顿隆重的传统料理。但就是不知为什么,整个进餐的过程,却没有原来预期的惊喜!
罗杰最先发觉是阿素对开头的几道小菜不怎么起劲。用萝卜丝、青瓜丝、紫菜、豆苗等拌成的沙律她不热心可以理解,她本来就不喜欢冷的沙律,宁愿吃一点渍物。但跟着大碟上的前菜不是她最喜欢的吗?可是她只吃了薄薄的铺着山椒粉和小虾的山野烧饼,觉得鲔鱼牛油果卷很普通,不喜欢面包卷着紫苏叶及鲥鱼炸的小卷,对于番瓜煮物她甚至说:我煮的番瓜比这鲜甜多了!
罗杰说:好大的口气!不害臊?他想阿素是太年轻了,不懂欣赏传统的好处!至少这样精美的陶瓷碟子上的小盅小盆,本身就是艺术品。日本食物的摆放与构图,本身就有它的文化!他夹了一箸番瓜放进口中,想说什么又在半途停下来。味道的确有点寡、有点木木的。为什么呢?
在老板娘久不久推门带进新菜之间,他们偷偷地讨论:是不是他们对人家的文化了解得不够,所以对其中许多细致的东西还未能真正欣赏?但他们又想到自己过去在不同地方吃过的日本菜,他们在没有这么有名没有这么贵这么隆重的店里也吃过自己喜欢的料理呀。
面对眼前碗中这团不知是什么可能是木薯做的粉红色美丽的一团,阿素放下了筷子:我宁愿吃最普通的油豆腐!罗杰本想说她,自己举起筷子,用筷子夹不了,用汤匙舀了一点尝,不说话了。
至少清酒还是挺好的!
碗里倒剩了不少。面对慈爱又带点怜悯的老板娘,他们都觉得不好意思,尽坐在那儿傻笑!
吵得最厉害的一次,她有好几天没有回来。他在办公室工作到夜深,又累又饿,回到家,掏出钥匙,才想起家里没有吃的,连方便面也吃光了。他回过身,想乘电梯下去买点什么,门却一下子在背后打开了!她回来了,做了一桌的菜正等他回来。
这么多天下来他还是提不起劲去泡旅馆的浴汤,她却每天都欢欢喜喜地去了!
在黑暗中,他感觉她的身体烫热,接近他,暖和了他,她的手不知从哪里来,轻抚着他。四周一片黑暗。他看不见她,但他的身体感知她无处不在;他不知他们置身何处,但知他们属于彼此。
是中午的火车,阿素说想先去买些手信带回去,不如先把行李搁在车站的储物柜。或许还可以在附近逛逛,看一两处名胜再上车。
他们推着沉重的行李,再走进京都火车站。把行李提上楼梯,罗杰说:你带的东西真多!阿素说:你买的浮世绘画册才沉重呢!等到把行李箱都搁进储物柜,大家不禁松了一口气!现代化的设施,未尝没有方便的一面呢!
阿素叫罗杰乖乖坐在咖啡座上,等她去买她的面油纸、口炎贴或什么的生活零碎。罗杰傻傻地坐在那里,看着荧幕上介绍的缤纷节目,才晓得这火车站也连起了剧场和酒店、还有商场和百货公司。周围几道行人电梯,七上八下的,打通了多层不同用途的空间。他看下去,大堂那边连起酒店和商场;看上去,连绵的梯级通向露天的大剧场,那儿颜色缤纷,正有音乐声传来。罗杰想阿素敢情会对这感兴趣,便离座站起来,随行人电梯一直升上去。上到上面,才又发觉原来别有洞天,露天剧场正有一队乐队在演奏,吸引了不少听众,色彩缤纷的各种人等,散坐在环形梯级的观众席上,正享受一刻闲暇中的乐音。
罗杰也不怕累,好似恢复了童心,回头就去找阿素,想告诉她这新的发现!走到阿素刚才说去的商店,却不见了她。罗杰在一所一所女服和时尚小店里找,却不见她的踪影。他从栏杆下望下去看着来来往往的芸芸众生,心里有点担心:想着在这样偌大混杂又带点危险的空间里,一个人一不小心是会失掉自己的所爱的。
他正想要不要用广播去寻回她,但见一抹人影冲到他跟前。阿素抓着他的手臂叫起来:“叫你不要乱跑,看你跑到哪里去了!”她一定也很焦急,声音也带点呜咽。
穿过背着背囊提着臃肿行李的人群,两个人相拥着再乘行人电梯上去。罗杰想指给阿素看他刚才所见的景像。这一刻又已变化了。乐队已经演奏完毕,观众倒还是散坐在阶梯上晒太阳。但他们走上去,走到刚才的剧场背后,倒又发觉:上面还有偌大的露天天台,别有洞天,可以俯览城市的全景。
他们互相扶持,站在那儿眺望京都的风光。真想不到,这人来人往的火车站,这暂时过渡的空间,到头来也变成他们久久留连的所在。他心中那个旧火车站,已经一丝不留了!她说:还可以把这叫作一个火车站吗?这是一个新的空间,他们也找到新的景像。这儿有各式各样的人:穿着漫画T-shirt的年轻人、相扑手一般的胖子、穿着时髦的印着佛经的黑裤子的贵妇、拿着大包小包购物归来的家庭主妇、穿著三寸高的高跟鞋、短裙、眼盖涂上鲜萤黄色的少女走过,吸引了一轮目光,一下子,另一个瘦削的红鞋花衣的男子,手持吉他,弹奏一首乐曲,又吸引了一群新的追随者。人们上上下下,流动不居,这样的空间混杂不纯,开放而带点滑稽,却正好让他们置身其间也可以感到舒服。他们慢慢踱步,走回人群之间,渐渐又离开了人群,在平台的另一边远眺这个城市。他们互相依偎,看着从这个角度看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一个芸芸众生生活其中的现代城市,享受着阵阵微风,在中午赶上火车回去工作以前,暂时度过这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早晨。
也斯,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教授。主要著作有小说集《剪纸》、《岛与大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