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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千年诗歌精选之三

2002-04-29水等

天涯 2002年6期
关键词:现居

辰 水等

在乡下(外六首)

辰水

在乡下我常常为了割到更多的草

会尾随着那些茂盛的草来到河边

河的众多分岔向四下里流去

通常我会知道它们流向哪儿

或者是在哪儿因干涸而死掉

在这些河滩上还有那么多的坟墓

我至今都没弄清楚哪些是属于我们这个

家族的

平时我为了尽快地赶回家去

就会抄近道穿过这大片的坟墓

这时我会比平常走得更快些

春夏之交的民工

在春夏之交的时候

迎春花开遍了山冈

在通往北京的铁路线旁

有一群民工正走在去北京的路上

他们的穿着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有的穿着短袄,有的穿着汗衫

在他们中间还有一些女人和孩子

女人们都默默地低着头跟在男人的后边

只有那些孩子们是快乐的

他们高兴地追赶着火车

他们幸福地敲打着铁轨

仿佛这列火车是他们的

仿佛他们要坐着火车去北京

坐着马车去远方

秋天了,叶子落在道路的两旁

我们被那帮油腻腻的家伙们装上马车

马车是新的

还有好闻的红漆味

我们都不知道要去哪儿

这辆拉着我们的马车要去哪儿

在途中,那两匹拉着马车的马

它们开始耳鬓厮磨、相互缠绕

它们愉快地拉着我们

它们真的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人

修鞋的夫妇

集市上,那对修鞋的夫妇一直在那儿修鞋

阳光从不同的位置打在他们的脸上

他们面前放满了凉鞋、胶鞋、皮鞋、布鞋

那些断底的、脱帮的、开线的

他们要将这些鞋子一一修好

如果我是一个来修鞋的顾客的话

那个男的就会抬抬头看看我,然后会意地笑笑

他的妻子会把一只鞋子放在跑线机上

拿上又拿下

熟练地飞针走线

这么多年了,无论心情好坏

对于这些即将废弃的鞋子

他们总是表现得那样平静

那些槐棘树

我一直注意到了那些路边的槐棘树

那些槐棘树上的棘刺

那些在童年里被刺痛的记忆

现在我可以说说心痛的原因了

那些从树旁跳橡皮筋的女孩

怎样在一夜之间恍惚长成少女

说说那个捡破烂的老妇人

怎样被那棵歪倒的槐棘树划伤

我还一直隐藏着一个秘密

那枚扎在童年肉体里的槐棘刺

如今在我的身体里还那么地新鲜着

废墟

在拐弯去车站的路上

我迎面碰上了那么一大堆的废墟

旧的瓦片、砖头、钢筋头都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儿

此外,还有一小沓鲜红的卫生巾

证明着那件刚刚发生过的欲与火的事件

在这片废墟里那么多的荒草

从砖缝瓦隙之间努力地长了出来

显示着如今的荒凉和落寞

但我却还依然记得半年前它十分红火的样子

春天的河流

在春天里

在我的家乡

我很少会看见正在解冻的河流

看见清清的河水缓缓地向下游淌去

我们这儿的河流都干涸了

都饥饿地趴在沙丘上

露出了尖利的牙齿和残损的身躯

只有那些桥还雄壮地从空中跨过它们

这些奄奄一息的河流

只有到了夏天

只有在夏天的一场暴雨过后

它们才会凶猛地复活过来

辰水,现居山东临沂。

孤独,来找过我……(外四首)

岩鹰

孤独,来找过我

一条脏狗,我一脚踢去

它瘸着叫着跑开

又悄悄回到我身边

孤独,来找过我

夜晚的秘密情人

一夜之后,我们守口如瓶

等待着夜晚的再次来临

孤独,来找过我

却悄悄地离开了我

——什么时刻,孤独离开了我

因为厌恶我!

电线上的鸟

我想起白天里那些

电线上的鸟

在灰色的冬日

仿佛被寒冷冻住了

它们也许在等待

一个电话正在途中

当电流经过它们抓紧的爪子

它们的全身都不停地抖动

我想起白天里那些

电线上的鸟

黑暗中,我感到了

轻微的颤栗

深夜的广场

如果一个人走向深夜的广场

如果两个人

走向深夜的广场

如果四个人

从四个方向

走向深夜的广场

如果更多的人

从不同的方向

走向深夜的广场

如果我走向深夜的广场

我们是否相遇

深夜火车

深夜的旷野

两列火车一闪而过的瞬间

我看见对面火车上

那个站在车门旁抽烟的人

夜色中

他也肯定看见了我

他和我有同一张脸

同一种脸上的表情

枕木

火车一次次在深夜中隆隆驶过

楼房和窗子战栗一样抖动

白天里我曾走过铁道边

在一列火车开过之后,我注意到那些

仍震颤不停的枕木

岩鹰,现居济南。

新诗的百年孤独(外二首)

臧棣

关于你的诗——

我猜想,它比你本人

更适应这里的自然环境。

它绕开了遗传这一关。

它吸收营养时,像一株晃动的玉米,

它睡觉时,像一只怀孕的野狗。

它散步时,像一条小河流过

横匾般的铁路桥。

它解雇了语言,

理由是语言工作得太认真了。

它扇了服务对象一巴掌。它褪下了

格律的避孕套。它暴露了不可能。

它就像一把木勺在不粘锅里指挥

豌豆的不宣而战。

这些豌豆尽管圆润,饱满,

但还不是词语。

关于我和你的关系,

你的诗是一幢还没有租出去的房子。

现场如此空荡,

就好像戒指是在别的地方拣到的。

沿着篱墙,它甚至结出了美味的丝瓜,

和我从早市上买回的,一样鲜嫩,

一样乖巧于色情的小掌故。

它是生活中的生活。

它惊异于你回来的次数,

而我,尽量避免打听你曾去过哪里。

这就是你的诗。

是的,有一瞬间,它几乎不是你写的。

双双燕

将乳名死死捆住的

倔强的紫色,像命运的小疙瘩,

正忙着从剪影里抠出

雷雨的小银币。

这就是我最想得到的解药——

整个夏天都被催眠了,

只剩下几只燕子,

窜飞在越来越暗的半空中。

它们藏起了你熟悉的小剪刀,

它们挥舞着小榔头,

敲着空气的皮肤,

敲着云层的排水管。

只有成双的小东西

才会留下这样灵活的配方。

在来此地的路上,我看见几只燕子

从世界的第二排飞了起来。

城市之光

在农展馆,从公共汽车上

下来九个人,全都穿着男装;

六个向北走去,往南走的

三个人看上去像是一伙的;

但他们彼此并不说话。

当然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最深刻的印象,大都出于

偶然的观察。最美的印象

则往往不是。那么,另外

出一道题来纠正我的偏执吧。

或是,为无人称的自我

发明更多的匆忙的人吧。

在和平门,从四辆警车上

下来十二个人:一次搜捕

毒品犯罪的行动。没有人

和你竞争如何更便捷地

从太阳里取出黑白胶卷。

晚报登不了那么大的剧照。

在虎坊桥,从两辆卡车上

下来一群年轻人,你永远也

数不清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而在他们把东西搬上车以后,

你发现大件一个不少,只有

一双皮鞋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们的确节省了一点钱,

但对于像赞助把多剩的精力

转化成万有引力这样的事情——

简直就是杯水车薪。所以

只能站在新街口,眼瞅着

从救护车上又下来三个人。

在双榆树,从出租车上

下来一对男女,他们不穿制服:

而这曾经是多么可贵的进步。

男的两只手里拎满了礼物,

女的用绿高跟鞋垫起的似乎不是

绝妙的肉体,而是生活本身。

臧棣,现居北京。

在低处,甚至更低……(外三首)

江一郎

在低处,甚至更低,我见到草

被日光照耀,或陷入什么也照不到的地方

一簇簇那么卑贱,而又

沉默地绿着

在低处,甚至更低,我见到泥巴

这些丑陋的阴冷的

被踩在脚底,永远被踩着,更糟的

与垃圾埋在一起

在低处,甚至更低,我见到蚂蚁

这世上,谁在乎一只蚂蚁

如此弱小,如此不起眼

在大地最低处,活着无人理睬

死去,有谁痛惜

在低处,甚至更低,多少庸常的事物

被我看见,又常常被我漠然地

遗忘在生活的角落里

暮春的一个黄昏

风中的斜阳有点凉了

这时候,看见归鸟,那些黑夜的房客

一群一群回来了

傍晚的天空这么大

但忽然之间挤满翅膀与声音

让人相信善飞的鸟

有着比天空更辽阔的灵魂

说话间天色悄悄黑了

野外渐渐模糊

农人们陆续回家

怕黑的,已在堂屋点亮灯火

乡村公路,最后一辆客车

扬起烟尘远去了

一切都将那么沉寂,清冷

只有那山涧冲下的梅溪

在村前喋喋不休

像嘴里塞着一条大舌头

大风继续吹起

大风继续吹起

许多飘飞的继续坠落

谁也无法挽留

枯黄的草坡,野菊花被风追赶

仿佛一群绝望的人

走到穷途末路

那些斑头灰雁昨夜就飞了

但鸣声像地上霜露

一粒粒冷而尖痛

大风继续吹起,一路狂奔

可谁能告诉我

被风撕裂的伤口

需要多少春色

悄悄缝合

秋风

马拉的辕车从远方归来

赶车的大叔,为何你拉回的

还有秋风的咳嗽

河边密林里

黄叶遍地,那可是夜来的咳嗽声

天亮了,在脚下打滚

高处的巢

也空了,这些春天的城堡

你们的主人呢

而我在霜冷的大地流浪

不能上去歇着

那不是我的家

我是地上不会飞的人

秋风啊,一颗想飞的心

被你一天天吹凉

江一郎,现居浙江温岭。

极端的秋天(外一首)

树才

秋天宁静得

像一位厌倦了思想的

思想者。仍然

宁静而痛切地

沉思着。

秋天干净得

像一只站在草原尽头的

小羊羔。她无助

而纯洁,令天空

俯下身来。

树叶从枝丫上簌簌飘落。

安魂曲来自一把断裂的

吉他,思想对于生命,

是另一种怜悯

所幸,季节到了秋天,

也像一具肉身,

开始经历到一点点灵魂。

秋天总让人想起什么,想说什么。

树木颤抖着,以为能挽留什么,

其实只是一天比一天地

光秃秃。

秋天是一面镜子。我把着它

陷入自省,并呐呐地

为看不见的灵魂祈祷。

黄昏变得有点儿凉

熏了一天灰尘和尾气的

银杏树,开始从烦躁中

安静下来

下班的同志开始在班车的

摇篮里做梦,瘫痪在

中了毒似的瞌睡中

更多的枝条伸进天空

树叶,这些小手掌,以为

天空中已飘起了小雨点

果然有几缕闲散的风

跑来掸掉了几粒灰尘

蹬自行车的腿脚更加勇猛

披垂的长发为速度而飞

雨好像真的要下了

黄昏变得有点儿凉

树才,现居北京。

孤独感(外三首)

朵渔

胖子竖起衣领,出门去了

留下两个瘦子,一个嘴唇紧绷

一个乳房就像英国人

当着我的面他们脱下衣服

在窗户里打盹

我被空虚找到时

来了几个大嗓门的人

这是一群干燥的农民

他们一开始讲本地话

打架的时候,又换成了四川方言

我看到那张苍老的脸

入夏以来,就坚持在围墙外种蒜

他干得太投入了

最后将双手也埋进了土里

这张脸让我心头一紧——

一种无法抑制的恶心

昨天晚上小偷又来过了

有人在院子里大声骂人

我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房间

确信并没有丢失什么

在这里 ,我认识的人不多

但每个都印象深刻

他们都是一些很穷的人

却时时微醉,坚持规则的性生活

——这让我时常陷入沉默

论肉体之轻

两个疯狂做爱的人,在彼此的体内

呆久了,就会陷入对方的厌倦里

眼看着自卑从空气中升起

像两只悲观的鹰

相互仇视,却无可给予

想起一部伊朗电影想不起片名

那桥头的一个

目光迷离

隐约就像我的兄弟

我回到乡下时

我的兄弟们都出门了

他们挤上我来时的火车

去了相反的方向

锯子、斧子和木头

城里流行感冒

他们流行思乡病

从乡村到城市

他们还是没改掉贪睡的习惯

他们用最乐观的情绪

等待有人把他们领走

那些从桥头消失的

是否找到了生活的信念

他们低眉折腰的身影

让我想起伊朗电影的某个片断

乌鸦们都飞走了

枯树枝里的红屋顶

积雪闪耀一些白色的精灵

飞翔在城市的上空

麻雀们跳上跳下

在花园里觅食——

这欣欣向荣的一幕让我想起

乌鸦的一家很久未见了

似乎入冬以来就没有听到

它们的大吵大闹

我决定起身去看看它们

供热站的黄昏世界阴暗的部分

那巨大的烟囱像老年的阴茎

光滑萎顿

扫烟囱的工人吹着收工的口哨

鸦巢的帝国已不复存在

乌鸦们都飞走了

像穷人被清除出铁路沿线

这个城市不欢迎

没有户籍的栖居者

朵渔,现居天津。

山东(外二首)

江非

那些妇女。

那些妇女们一件一件

破旧的衣裳。

那些散落地面

一道一道晃动的身影。

掠过草叶、庄稼地

和一条羊肠小道的粗糙的南风。

那些石头。

那些一块一块

被轰然炸掉的骨头。

那些采石场内

挥汗如雨的光头。

那些孩子。

那些命运与时光的随从。

啊,那些布满灰垢

被突然张开的双手

深深埋住的面孔。

他们是,多么的陌生。

多么的安宁!

每天早上

每天早上,我都会突然醒来

我都会摸摸墙,摸摸天空

证实自己还要活下去

活过这沉默和饥饿的一生

每天早上,我都会顺着巷子走远

又走近,我都要回忆一遍

那些疼爱过我的亲人

虽然现在他们有的已经不在了

我依然相信,在世界的某个地方

至今仍飘着他们行走时溅起的灰尘

在一些早上,我还碰上了那些出门远嫁的人

在另一些早上,我又碰到那些在外返乡的人

我都会跟上他们,看着他们走进家门

我都会目送她们,又深深爱上她们

就像爱着,这些早起上学的孩子

这个世界渐渐长高的继承人

灰暗的事物

我并不遗弃它们。书页里,贮藏多年发黄的信

封。

山坡上,紧紧跟随向日葵的一道暗影。

我并不憎恶它们。背后的西风,教堂的丧钟

熏黑的锅炉工夫妻俩忙忙碌碌的一生。

啊,我并不仇恨它们!扛梯子的那位中年人

唱着儿歌经过了我的门厅。

那个失恋的少女,痛苦的内心

只剩下一只空空的木桶。

江非,现居山东临沂。

兴凯镇(外一首)

桑克

麻雀大小的小镇

在中国并不少见,早晨唧唧喳喳

到夜晚,便死人般沉睡。

或许做梦,自己也曾是少年。

背了书包,把风从脸上拂开。

尽心编男欢女爱,把静水搅出波纹。

——你从中得到什么乐趣?

想象的快感如今哪儿都有卖。

他好像在读英文,而其实是在心里

写日记,匆忙地埋葬青春期的秘密。

那做作而又严肃的口吻,正适合

衰朽的唯理论,而法律却不做考虑。

在招待所里沉寂。

渐渐不回忆,渐渐疏远了故人。

仿佛灰。

仿佛新灰下竭力掩饰的旧灰。

8511农场一中85届文科毕业班15年同学会

十五年不见,仿佛仅隔一个春夜

或者隔了陌生的一世。

开始还沉默,追忆早成烟头儿的往昔。

仰仗60度烧酒,少年的狂才像醴泉汩汩喷涌。

为人父母,为人夫妻,这是

当然的中年的角色。还有社会的

我们厌倦了谈它,今天只想

握住青春膝头那双肥胖而温润的小香手。

我们生活体面,没有功勋,也没有

更多的耻辱,有的人甚至没有古怪的孩子。

也不像自由的下一代,尽享床笫之欢。

我们的欢乐止于礼仪,这让人多么悲哀。

谁也不好意思提中间的离乱。

风花雪月,恐怖小说或者传闻

足以打发剩下的镀金的光阴。

外面一直下着雨,谁都装着看不见。

桑克,现居哈尔滨。

我承认,我历尽沧桑(外一首)

唐欣

少女仍有丰满的臀部

世界仍有干瘪的文学

如果我侥幸写出不朽的诗句

那一定是老天格外开恩

地球上有五大洲四大洋

可我只呆在一个偏僻的小地方

没有女朋友般的小毛驴

我只从小偷那儿买了一辆破自行车

我也没有花格衬衫

所以我不会弹吉他

我也没有列宁那么宽的脑门儿

所以我只能尾随他

我怀念古希腊或者魏晋时代

人们靠聊天打发漫长时光

其实我就是那会儿的流浪汉

其实我就是你们的老祖父

风敲我的窗雪落我的屋顶

把茶杯凑近耳朵我竟听到了风暴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活着的理由多么正当

反正我至今没有被人通缉

田园诗

我也想要一个农家小院

猪圈挨着鸡窝绿树成荫

毛驴围着磨盘走个不停

炕头搁着油灯我读一会儿诗经

就出门看天上的星星

星期天我去了乡下

发现的却是另一种光景

麻雀落在土坯屋顶

树根裸露光屁股的小孩

在泥浆里打滚核桃一样

的老人靠在墙根我要赞美这些

岂不有违自己的良心

现在到农村也就吸吸氧之类

牛我不搭理驴我也不搭理

农民我跟他亦无话

只有狗认出我是生人

一阵狂吠我赶紧骑车逃命

唐欣,现居兰州。

给一个人(外一首)

柳宗宣

从邮局出门,看见蓄平头的男人

又想见你。以为你还在广州

我们还有饮酒谈诗的日子

但现在不可能了

你暴死在异乡

在正午明晃晃的阳光中

我空洞地望着

城市恍恍惚惚的建筑

死亡,让我停住大街上

奔跑的脚步。

——人越活越孤立

朋友一个个远去

心中落满银霜。秋天到了

你为何漂泊异乡

暴死在他人的城市

人最好生死在自己的故乡

但故乡在哪里呢

何处是我们的故乡

“故乡就是与自己的人在一起。”

我们去过的一个个地方

冷水机场。彻夜谈诗的单间

一出门就看见了晨光中的机场

一架飞机正从机场起飞

你说它将在另一个机场着陆

那是我不曾抵达的空间

但你看见了,你要通过飞行

到达那里,没有丝毫犹豫

从广华寺到潜江小城的中巴上

你把头埋在《源流》杂志

的诗页间

从《一个摄影师的冬日漫游》

听出我诗句中一个多余的音节

你总在聆听着什么

一如我视听:你升降飞机

与粗糙地面磨擦的声响

但死亡隔开了我们

在亮晃晃的冬日阳光里

我辨不清行走的方向

——你是天上的人

却沦落地面,死于非命

多年远离地面的飞行

你也无法脱离

它对我们的控制

今天,看见飞机停在空中

你不会回到我面前来了

你我活着又怎样不活又怎样

在街上横冲直撞不就是一死

人活着又怎样死去又怎样

飞机又停在缀有晚霞的空中

我想着你的机场

你曾指给我看过的

一道道深刻的褐色擦痕

是你驾驶飞机运行的证明

在天空和大地的交接处

你的写作从此起飞或着陆

那深刻的擦痕

是你,在大地遗留的语言

时光久远了

我们都看不见了

但机场,它还在那里

它不会因我们而消失

某个夜晚

北京东郊。从武夷花园

到三元新区的一片开阔地

路灯灭了,星光闪耀

静悄悄的华北平原

我想着自己正走在

北方子夜的天空下

离开江汉平原四年了

八千公里的故乡远去了

一个人回到新租的房子

是谁让你离开故乡

历经折腾或冒险

离开故乡离开亲人

越远越好

那是早年的一个梦想

现在,你实践着它

从前的那个套间空在南方

就像你脱下的

一件过时的外套

不久,你又将流落

何处?你把这个世界

当成旅馆,住进

然后离开,尽量少拥有

私有财产,这样便于

不停的迁徙,像纳博科夫

一生住在旅馆里

柳宗宣,现居北京。

井(外一首)

芦苇泉

村庄围坐在井旁。每一道墙

都是年轮

万物发出声音,把井歌唱

水却不动声色,藏身深处

这多像那些远去的先人

令人敬重怀想

那些渴望的水桶,老是空着

在进入井的那个时刻

水桶充满想象

水桶让自己叮当作响

火车,驶过乡村

一列火车,无声无息地行进

一只野兔跑在前边

乡村,被一分为二

刹那间,这边的田野、村庄

感到那边的河流、山脉有点儿陌生

像回忆,一列火车撞进乡村

纪录片的速度,恰好让一种忧伤散去又凝聚

芦苇泉,现居济南。

一个乞丐的快乐(外一首)

邰筐

一个乞丐千百次地叩响

一个村庄的门环

一条狗侍卫般跟着

狗的后面

一群恶作剧的孩子尤显顽劣

慷慨地做一次施舍者

这是一个乞丐

给穷人们制造的快乐

牢牢盯紧乞丐手里的骨头

这是一条狗持久的快乐

跟在一个乞丐一条狗后面

起哄、扔石头,轰地跑开……

这是那个时代

乡下孩子的快乐

给生活一点点调剂

这是一个乞丐的快乐

半夜里突然听到一阵狗叫

半夜里突然听到一阵狗叫

开始是一只

接着是两三只

后来连成一片

叫声中有大狗的小狗的

也有公狗的母狗的

我仔细辨别着狗叫的方向

好像是从村北方向传来的

村北都住着些什么人家呢

有寡妇小凤、光棍老八、村长刘长发……

我想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从窗户往外一瞅

天黑得像个小鬼张着大口

吓得我赶紧又躺下了

邰筐,现居山东临沂。

变奏

汗漫

一个商人与女秘书

仰望一番白云深处的人家,然后

停车,做爱于枫林深处的傍晚

女人的双唇红于二月鲜花

一个官员的床前丧失了月光

白色的羊毛地毯如霜

他举头望一望繁复的吊灯,没有桂影、斧声

低头,想不起故乡的方向

一个书生推开稿纸上的方格——

纸质的窗口

是否依然含着西岭一场千秋的白雪?

门前,泊着一座销售东吴古船模型的商场

一个盲人决眦之后能够纳入几只归鸟?

把几滴鸣叫带进内心空白多年的鸟巢?

他早已凌至黑夜之绝顶呵!一览众山万物

低语:渺……小……

一个网迷在网吧中独钓寒江雪

一台电脑这一叶孤舟之外,鸟已于高楼间飞绝

与一条虚拟的鱼互觅互答,他不知道

鱼饵此时正被家中那位性冷淡的妻子热烈地咀

一个老人进入阴岭,积雪浮上头颅、云端

平静地远眺雪霁后的风景

心城之内一重一重增添暮寒

一生中爱过的女人,正把火炉满城点燃……

汗漫,现居上海。

这地方已经一文不值(外一首)

杨子

这地方已经一文不值

水泥厂,加油站,阴影带着可疑的气味

压住了一亩一亩的冬麦。

土地,这被遗弃的母亲,

吃了太多的农药,脸色蜡黄。

光秃秃的小树林里,

斑鸠的叫声,仿佛临终的呼喊。

令人胆寒的虚幻。

风暖了。空气中淡淡的氨,

是这里最后的一点点气味。

一头猪冷漠地跟在汽车后边,走进傲慢的城

市。

唉,命运终于给了严峻的安排。

当思乡的斑鸠从光秃秃的树林飞走,

它揪心的叫声会让一亩一亩的冬麦因悲痛而生

锈,死掉。

平淡的一天

一天的工作结束了。

我揉着酸痛的眼睛,

面对一轮色情的满月,

我忘记了我正在消磨掉的卑微的生命,

仿佛我可以和它平起平坐,

因为我对它已没有一丝欲念。

多么平淡的一天,

没有发疯,没有政变,

我吃到了西瓜,喝到了啤酒,

还用扫帚清除了那些让我生气的垃圾。

杨子,现居广州。

目击(外二首)

刘洁岷

轻柔的发梢被吹拂着

我觉得那个女人住在一间有风的房子里

我觉得那个搭车的男人是我

天门渔薪乡间的老姑爹

只见他一封书信握手里,长吁短叹

别了,那个伤感女人她转身、下楼

去酒吧喝酒,歌厅唱歌了

透过眼泪和呕吐的眩晕

我姑爹他们没有权利用睡眠的方式

来度过无奈的时光

孩子们在树上探头探脑,伸出小手

但并没有揪光行人的头发

这意味着许多许多事

不应该被谈论

意味着需要更多快乐或悲惨的场景

使街上每个人停下来呵

轻轻发出惊叫

网速极慢的夜晚

我是个驾驶无证“摩的”的邋遢男人

我已拉家带口,但未婚

或读中专也拥有学士博士文凭

我的身份是我(“西门家的猫”)在夜晚

所载乘客的身份

她是一家网速不快网吧的老板娘

她拥有屋子,和自己的生意

她(“逆光蝴蝶”)因为容貌丑陋,显得

年岁偏大,有时又偏小

(她有一套“甜言蜜语”软件)

她难道会对我,我难道会对她

有吸引力?只要你在今夜,今夜的零点

放弃你多年来的沉默,并

加入我们极慢的交谈

就能知晓这其中的奥秘

野猪林

大雪飘,扑人面

我们常常相遇在时间和地点

不统一的某个郊区,那里

朔风阵阵头骨寒

荒村沽酒慰愁烦

放风筝的醉汉,迷路的

高个子攀岩人,那个

容易上当的小酒馆老板

在酒瓶上刻下标记

望家乡,去路远

别妻千里,总之摆脱了

邮递员的跟踪

彤云低锁山河晚

疏林零落,就把早年的

方言用盒子装好

埋在流水中

空怀雪刃未锄奸,叛国者

在一阵剧痛中咽下

他的仓皇,西风、大雁

和我,我是

蹲在街口等待来客问路的老人

刘洁岷,现居武汉。

夜行记(外三首)

庞培

究竟是风冷,还是汽笛声冷?

汽笛声又响起,仿佛江面上有一个水流组成的偏僻村落,

今夜所有的旅客,出门在外的人

都属于一个不知名的村落

黝黑

波涛的祠堂门,被星空叩响

——夜要来造访吗?

(我早年的贫困、少年的梦想,被挂在霜冻的芦墙头。夜空皎洁,是灵魂最初的足音……)

水的村落里,波光粼粼的姓氏。

雨,情爱

雨是一名肖像画家。

春天的雨,是着色最早那几笔,

崇拜,惊喜——寥寥数笔,

勾勒出乳房的天真,

迷乱、白皙的人体之美。

当雨水饱涨少年的情欲,

女人的身体里也有孩童般稚气的眼泪……

一切氛围、意味、夜的感觉,

都像电影里的对白:

“……晚上,她早早上了床——”

像一部旧纪录片:

《可可·夏奈尔》

一名了不起的法国女人,

片长仅25分钟——

我就像是活在黑暗深处的一份晶莹里……

又仿佛,有人在风狂雨急的窗前,

在雨中,辨认出他一生中的最爱:

湿淋淋的青春,孤寂,迷乱。

雨中

雨中有一根电灯拉绳,

有旧的日历,故友

来信:

“早春,河面闪烁浮冰,我赤脚经过田野和课堂——

房子风大……,漏雨。

弟顿首。”

——发黄的纸上泛现异样的忧伤。

雪何时

雪何时落下来呢?

白色寒夜中的光亮,童年

门窗上的“悉索”声,

有着亲吻一样的色泽,骨灰一样轻。

庞培,现居江苏江阴。

车灯

朱朱

离车身几步远一个老人

站在大树下,脸庞已入夜,

衣裤的皱痕和泥斑沸腾着灯光。

这一阵灯光很快消歇;

汽车又翻过一条横跨路面的水沟,

加大马力后它很多的部件像铃铛一起在响。

然后,看见一道休眠的栅门内

在井边洗脸的女人,

立在一旁的鹅吃惊地缩了一下脖子。

路的拐角处杂货铺送来的光

恰如童年时那样温暖,

而且,硬糖的甜味开始弥漫于周身。

唯有车灯的光柱懵懂地

在这不仅是晚秋的空气里刺戳着,

它怎知道听牛群的哞鸣能测知一堵墙的厚度?

另一次晚归时

我看见车灯直如一把尺子,

丈量着这片土地。

汽车的轮胎滚动中是一双裁缝的手,

面对一块黑布的巨大尺幅,

尺子太短了,只有分段地进行。

如此地,我就像那个裁缝

默记着,驶过的地方

黑暗又降临,等于布被量过的局部

手和尺身的印痕自动地平复。

完美的裁缝大脑记住了每一段;不完美的

大脑被搅晕,还要折回来

重新丈量。而我就是那不完美者,

就是学徒,被斥责说,“最简单的事你也做不好”;

起码我以笨拙面对真实。

朱朱,现居南京。

夜色

清平

1

从昏暗到明亮,只有一条线。

不可能被扯断,终于扯断了。

那趣味,哗啦啦一片。

听呵,这一条引水渠

完全把享乐留给了自己。

不远处,一家小酒馆有着

十几个诗人,一点点隔绝。

大地的恩怨从北京

到广西,辽阔的混乱成就了宁静。

这使我想到,生活是快乐的。

一整夜不了解,

奇异的均衡性,

无边的,对于阴暗象征的放弃,

年长的牵挂,年幼的无忌,

都有这一条引水渠做保障。

2

他老了,丧失了悲惨的权利。

死亡像一根橡皮筋那样拉长,变细,

担当了氧化剂,得不到回报。

寒风中,睫毛结了冰,

一团烈火在心中。

他看见蔚蓝的月色下

翠绿的知更鸟敛翅低飞,

辽阔的大地一片赤红。

邪恶的青春啊已将回到他

衰老的身体……他将按照

神的旨意去犯罪。

这世上已无人能将他阻拦。

3

风停雨歇,夜幕在下沉。

大片的灯光畏惧着上升。

到了暮年,一个人不得不

从一扇窗摄取往来的一切:

雄狮带领着儿童,蜜蜂缠绕余生……

多狭窄的甬道呵,

他的骨骼理解地侧过身。

大路货的金黄和

乌云的倩影留在了记忆中。

他曾不停地说“不”,

如今已成对峙的河流。

奇妙的往昔仿佛来自

那些素昧平生的乌托邦之徒,

他的嘴却分明说出了

“落后的电灯更加落后

因特网要步它的后尘……”

清平,现居北京。

离别之歌(外一首)

费立新

1.

离别是最后的一道菜,被时间

这位肮脏的厨师端上桌面。

杯盏狼籍的夜,一些人已经喝醉

如畅饮晚风的玫瑰

另一些人在流泪,似乎在追悔。

而你,在众人的喧哗声中

悄悄垂下眼帘,阴影便迅速侵占

你的内心,以至于你写在我留言簿上的话

失态得如同几个东倒西歪的醉鬼:

有时,清醒是痛苦的。

2.

从餐厅里撤出,我们遇见了忧伤。

一场凑热闹的冬雨,使泥泞

无声地爬上命运的鞋面。

陡峭的空气中,一架无聊的梯子显现

幽暗的谈话在攀登——

似乎要摘取夜空中的果实

却一次次跌落,击碎了水洼的宁静。

闪烁其辞的承诺,难以长久照耀

爱情善变的面孔:一切的悲痛

隐藏在无言中,似乎要炸裂。

3.

远方:一个魔鬼,已经在召唤你。

你,仿佛一个入魔的少女

难以抗拒它的魔力,难以看清

未来的日子:那群披着羊皮的狼。

——它们将怎样在你黑暗的窗前嗥叫。

在那被空虚蛀空床脚的床上

失眠会压迫着你

使你无力走到窗边,向我居住的地方

眺望——哪怕只是望上几眼。

4.

而如今,我,一个曾经背负过你的人

已深陷于命运所赏赐的小镇。

一群如宫庭太监般勾心斗角的人

围绕着我,使我恶心

吐尽了胆汁。而你的幻影

却一次次闪现在我梦的裂缝里

如风吹开了我睡眠的门。

于是,我便出去,穿过冷漠的扁担街

独自一人,漂泊于夜的旷野上:

我多么渴望将你抱住

就像抱住一棵救我性命的麦子。

5.

但你我早已天各一方。许多年

只有明月,照亮我们共同居住的地球:

一枚正在熟透的浆果。

在不久的将来,它或许将坠向虚无

而那时,我们又将在哪里

如宇宙尘埃般的我们?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古诗人的感叹

隐藏着怎样的无奈和悲哀?我们

都是来自痛苦深处的人。

我们情感的胃,知道了饥饿的教义

——在尝过离别这道菜之后。

下午三点,一个穿松糕鞋的女孩走上大街

懒洋洋的阳光,懒洋洋的女孩

穿着松糕鞋,在下午三点

走上时代的大街,她大面积裸露的背

刺痛了很多老年人的眼

啊,真是时代不同了!裹足的年代

早已过去,因为闭关自守

解决不了问题,你看——她那一对小奶

几乎要从低衣领里蹦出来

懒洋洋的阳光,懒洋洋的女孩

穿着松糕鞋,她走路的模样

有点像动画片里的米老鼠

你看——她对着阳光眯起了眼!

她刚刚睡过一会儿,但混乱的梦

让她觉得疲倦。遥远的思念

遥远的家乡,也在梦里将她追赶

她气喘吁吁醒来,啊,记忆在发炎!

下午三点,一天里最为空闲的间歇

她走上时代的大街,她觉得

喧嚣的空气有点无赖,呼啸而过的警车

让脚下的松糕鞋感到了危险

懒洋洋的阳光,懒洋洋的女孩

她拐进了一家药店,她又想

去附近的商场转转,消磨一下午的时光

然后,就去红玫瑰夜总会上班

费立新,现居浙江嘉兴。

透露(外一首)

刘翔

一只鸟,一只在雪地里过冬的鸟

依旧保持着郁郁不乐的回忆

一只从前生飞来的鸟,振奋、骄傲

在彩纸的舞台上,它活跃、年轻

可又显得有些疲劳

当第一批鲜花从南方抵达

喝酒的人们登高望远

却只看见迷迷〓

像一只灰色死鸟的胸脯

我正琢磨着那个敞开的窗口

一个人影,一盏灯

也许是一位有着凉爽目光的姑娘

也许是一只别人忘了关上笼门的小鸟

在雪地与黑暗之间徘徊

阴影从半空中落下,涂黑了一只螳螂的脚

篱笆分开一对情侣

每个人都局限在自己的时间中

也许我从未遇见过那本来就会照亮我的白昼

少女们在拥抱中化为乌有

余勇可贾的爱情本能地走向其敌人

也许人只能消散在相互的惩罚之中

而罪恶在回避人们的记忆

唯恐侮辱了其纯洁的恐惧

墨子

诸子百家中最漂亮的是墨子

他吃狗吃剩下的东西

他穿树不想穿的衣服

他伟大、漂亮、禁欲

主张人民爱人民和人民爱动物

你可能分不清蚂蚁和墨子

这没有关系

你可能不知道墨子喜欢吃粽子

也没有关系

此刻正向我尖叫的,是墨子呢

还是墨子高深莫测的大鼻子

我喜欢站在高速公路和超短裙上

的墨子,否定了墨子的墨子

在我内心的破衣服上睡大觉的墨子

肉欲的,良心喂了豺狼的墨子

一小滴墨水中杜撰出来的墨子

刘翔,现居杭州。

坡上的草垛(外一首)

刘春

如果我写下:“草垛”。我清贫的二姐刘青禾

是否会从歧路村某一块土地里

抬起头?那些高明的读者是否会发出不屑的嘲笑——

“什么年代了,还在描绘

那些土老冒的生活?”

而我写下它,义无返顾。我甚至写下了

另一个破旧的词语:“坡上”。坡,山坡的坡

土坡的坡;上,上面的上,上方的上,甚至是

上帝的上、苍天在上的上,而不是

上司的上,高高在上的上

接着是“草”,青草的草,干草的草,“离离原上

草”

的草。偶尔,也是草包的草、草率的草

但必须有激情,有泥土的清新和炊烟的温柔。

然后是“垛”,柴垛、土垛、棉垛、木垛

它暖、踏实,与土地和乡村有关

与一家人的生计和冬日的长短有关

再深入些:与一个叫小朵的女孩有关,那一个

下午,她红着脸站在十二月的土坡上

期期艾艾手足无措,她的情人还来不及

替她拾掉鬓边的稻草

是否缺少了什么?我再一次写下

这个婉约的词组:“坡上的草垛”

哦,“的”!我的?你的?坡上的?还是命运中无法

避开的?

今天,我站在街角,看到一个像二姐的女人

坐着别人的运草车从中山路一闪而过

外遇

“有馊味了。”他夹起昨天剩下的白菜

细心地扔进垃圾袋,然后

温柔地询问明天能不能换换口味

“你还想怎样?”她呷着清汤,不置可否

他注意到,她的脸色和白菜一样油清水淡

草草的晚餐过后,他靠着结婚那年购置的

仿皮沙发,漫不经心地研究斑驳的房门,抱怨

工作的忙碌,要夜以继日地加班

“这不?今晚也是如此。”

说这话时,他的脚正在尝试新买回来的远足皮

如果有必要,可以先去单位打一转,以应付

可能随之而来的咨询电话。但这与一家之主的

身份

多么不相称啊!因此更多的时候

他一出门,就会叫上一辆的士直奔西区

某幢新楼里的某套房子,晚餐有更新鲜的内容

生菜,七成甚至六成熟的牛扒,生葱汤

新的风俗,正在被习惯。其中一段时间

他从一个女人的肩膀上多次抬头

窗外,进口推土机在忙着推倒旧建筑,更西边

欧式教堂的尖顶乌云缭绕

凌晨三点,或者两点,他步履匆匆,心满意足

——“唉,讨厌的工作!”

她靠着床看电视,翻来覆去地换台

长久的沉默之后,黄昏出门的人,终于

像那扇风烛残年的门,经不起推敲

刘春,现居广西桂林。

蝌蝌之日

沈杰

渐渐地,波纹静止

一个图像由零乱开始聚合

远景中,她像一条蝌蚪般摆动尾巴

从五线谱上游过来

廉价的裙子发光旋转

使得整张脸消失了明暗对比

她正在为一件事愉悦

是报纸上不幸、讣告以外的另一类事物

到了第七棵梧桐树下

她照常停留了一会

这次,没有对橱窗里的形象失望

不妨假设,这条马路,十年前

一个因为丢失脖子上的钥匙

等到天黑还不敢回家的女孩

只不过,今天她的情绪是不断碰合的钹

是一枚厚重、宽边、无面值的邮票

可以长年累月迁徙在路途中

让所有认同苦难的手,盖上印戳

沈杰,现居上海。

夜游神(外一首)

雷立刚

夜游神,一种动物

可以分解,排列,归类,组合

他们有的携带跑车,保镖和女秘书,以及

鬼蜮伎俩。面容模糊

在所谓的会所,一边装作绅士

一边摸女人的大腿,在谈生意的同时

意淫上海乃至全世界的宝贝

他们有的还只是白领,没有跟班

只好携带呼机,手机,商务通或者

手提电脑,一边在酒吧里调笑,一边

通过虚张声势,试图压倒身边的同龄人

来对自己的灵魂进行自慰

他们有的是没钱却又喜欢时髦的

小青年,聪明地选择了

成本最低的夜游方式,利用

宽带网或者

电话线加调制解调器

在虚拟的奔波中获得虚拟的成就

他们有的是进城务工青年

白天,城市只属于城里人。他们

被固定在脚手架上和工棚里

只有深夜,才能自如地在这城市里绽放

他们将屁股搁置在广场的石凳和

大商厦前的铁椅上,他们笑得满足而纯真

为终于用水泥隔开了土地而欢欣鼓舞

他们有的是无家可归的流浪人

因为天灾,或者人祸

丢失了家乡,他们已经厌倦了

上访,告状。狗一般投降了命运

在黑色的游荡中延续生命

他们有的是妓女或午夜牛郎

他们有的是嫖客

他们有的是酒鬼,疯子,贩毒者和吸毒者

他们有的是小瘪三,或者黑社会社团人士

尽管他们都早已取得阳光下肆意生长的权利

但依然对暗夜里的游走

怀有源远流长的依恋

他们有的是我,是我这样无能的人

面对一切的不公正和不幸,我统统无能为力

因为孤独,也因为无助

我在凌晨两点也成为一名夜游神

下午4点的老鼠之歌

延绵的午眠,从下午1点

凝固到4点。仿佛一块冰

通体透明。而那时,老鼠的声音再度响起

那么细微,却又那么繁琐,那么坚决

却又那么迟疑。老鼠进了我的家门

是在昨晚,昨晚1点

在子夜我倾听睡眠的声音

纯属虚构,我不期然地听到了老鼠的歌声

歌声像是壁虎的尾巴,像是

一片过去的羽毛,像是,一把蜜蜂的尾刺

像是甜蜜的哭泣。像是

所有尚未来临的日子

一条微微颤动着的细小的鼠须

像是我的心跳。伴我进入梦的故乡

已经荒芜了的,何止是梦?天亮的时候收拾我的

屋子

面包圈被啃了一个小角。还有排骨

某一块排骨从盘子里丢失了故乡,它躺在桌上

孤零零的,如同我的思想

雷立刚,现居成都。

杏子(外二首)

老刀

一棵又一棵杏树

风牵动着杏叶一片喧哗

灿烂的树顶浑身都是阳光

没有人在意低处的杏子熟了

天鹅

天鹅浮在一窝枯草上晒太阳。

芦苇晃动的时候,天鹅折叠起脖子,

小河闭着眼睛在她身旁优美地流淌。

芦苇静默的时候,天鹅伸长颈项,

一只野猫在河边喝水,远处一片惊慌

一片雪只有泊在雪上才有重量

一片雪只有落在雪上才那么白

一片雪只有站在雪上才能被看见

今夜雪在一棵路灯下

只与遥远的星星说话

今夜雪被冰抓住

一片叶子知道太阳不能将它融化

老刀,现居广州。

她会被一口气吹熄(外一首)

章平

她可以坐入多年后,看见某一次不幸

看见白鹅飞过芦苇丛的一生

枪声响起一如镜子,照出白鹅跌落芦苇

羽毛纷乱如雪。也照出她的一切结束在一个瞬

梦笔生花,这些说法不能修改天气

修改一次跌跤和雨水淋湿衣服的恶劣

她决定把身子洗净,又编好一根辫子

那个下午,她会被确定死去

就坐一次三十八路公交车经停靠站吃一杯冰雪

事情可能如油灯晃动皱纹的脸

注定死也如注定生:看接生娘把剪刀剪断脐带

到了这一天,不如把一只玉镯敲碎

人都需要经历一次死。她耐心地等待起来

从多年后缓慢里走了来,看见已经知道的事

她会被一口气吹熄,如黑夜吹熄蜡烛

而此刻,她坐在

多年以后的某一处芦苇丛,看见一只白鹅——

我认识另一个十三姨

看香港电影,知道佛山有黄飞鸿

有十三姨:喜欢粘黄飞鸿,又好看得不行

我脑海无影脚飞来飞去有好多黑影

分不清哪个是哪个?牙擦苏有点无厘头

我说的是另一个十三姨

住我住过的鹤城。十五岁把大辫子梳落腰际

也有落雪天回头震掉满树雪梅的魅力

父母被关押在改造的年代

为弟弟肚饿。她与工厂领导一睡换十日的粮

而后默看弟的蔑视

我一直不敢触动那个瞬息——

当衣裤被褪落之时

她如褪落蛇皮挂过枯枝需经受冷风的颤抖

二十年前,总记得鹤城十字街口

她多次被脱衣裳,胸挂破鞋爬街游斗

燕雀与鸿鹄,谁来注定同“鸟”不同命的悲哀

她是不能享受爱情的女人。活在鳄鱼的眼泪里

常被拳打脚踢。她做鼻青脸肿的十三姨

章平,现居比利时。

炉灰之城(外一首)

沈浩波

而大风总有一天会刮过来的

刮过城市

刮过灰蒙蒙的广场和街巷

像一条巨大的蹲在人们头顶上的

灰色的狼

伸出它那长满倒刺的舌头

只“刷”地一下

就噬去了屋顶、塔尖

和人们的头盖骨

在风中哆嗦着赶路的人们

这才发现了异样

他们把手探往脑后

从脑壳中摸出的

竟是一把把黑色的炉灰

当这座城市里人们的头盖骨被大风掀去

它的上空

就会飘满炉灰

1976

狮子在山冈上的咆哮

惊醒了很远的村庄里

熟睡的孩子

河北唐山的一次地震

竟吓住了苏北的人们

他们在户外

用木材,铁皮和茅草

搭建起简易的屋子

没有人敢在原来的房屋过夜

连刚刚刷过一层清漆的

雕花大床

都被他们扛进了简易房

人们在里面吃饭、劳动、做爱

甚至有一个妇人

在10月1日,生下了一个小男孩

分娩的疼痛

和连夜的呻吟

像蛇一样,顺着地震的波动

一路向南传递

比起火车和飞机

它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

等传到云南

滇池旁边的安宁城时

已经是11月1日

一个女婴降落在医院的产床上

一个在滇池南

一个在长江北

两个孩子比赛着孤独

和恐惧似的,扯着嗓子

无边地哭喊

他们的降生

仅仅错过了1个月

而到了他们相识

并且亲吻的时候,却已经是

二十年之后

沈浩波,现居北京。

初来乍到(外七首)

小杉

同样的街道

同样的楼房

哪是东

是西

是南

是北

如果不想迷失于城市的掌心

你只有努力记住

最初的方向

灯火

多么明亮

多么温暖

但你只是它的一个过客

与其有一天被它灼痛

不如现在就离它远些

建筑工地上的脚手架

像一面大旗

它的麾下聚集了五湖四海的

兄弟

它不是你浪迹天涯的

理由

但你只要上去了

就没有任何理由

不紧紧地

紧紧地把它抓住

柏油路

随便一条

就比乡下的羊肠小道

宽阔些

平坦些

随便一条

就会把你摔得更重些

更疼些

如果你稍微偏斜

书店

她是这个城市

唯一对你张着双臂的女人

只要你愿意

把自己埋到她的怀里

她也从不吝惜更甘美的乳汁

于是,你把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一枚枚硬币

换成了通向她的一张张电车票

那么轻

那么重

超市

对于你

它是一片不需要门票的景区

你可以空着手进去

也可以空着手出来

如果你想把一声声惊讶和叹息

带出来

也没有谁向前拦住你

节日

拼命地喝酒

抽烟

打牌

把它咬牙切齿地

打发

该忘记的

还是没有被忘记

不该想起的

还是被想起

诱惑

让你走了很远

又踱回来的

不是那只有些焦煳

却冠以××特产的扒鸡

而是扒鸡后面

那些和你用一种腔调

语气

大声交谈的人们

小杉,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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