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中取栗的人
2001-11-26周晗
周 晗
梵高的一生充满了孤独和被遗弃感,常常分文莫名的他曾呻吟或叹息着:“上帝啊,我的妻子在哪儿?上帝啊,我的孩子在哪儿?孤独地生活值得吗?”梵高又说:“一个人必须保持隐士的某种本质,不然,他就失去了根本。”为了绘画,孤独是必要的,孤独又是不堪磨耐的,于是,梵高这个脆弱的个体生命在不可解决的悖论中被撕得粉碎,他的神经像是深渊上架起的一道细弱的桥,随时可能折断。
在梵高看来,“绘画就是要设法穿过一堵看不见的铁墙”。同时,这也是画布对梵高的召唤。当梵高刺破了这个世界蒙在他眼前的厚重的布幔,他看到了一道强烈的光,他用舞蹈着的画笔在画布上涂抹上异样的光芒。梵高就是这样进入画布的。“不少画家害怕空白画布,但空白画布也怕敢冒风险的真正热情的画家”,梵高把艺术活动当作极富挑战性的生命活动,让满腔热血在画布上挥洒流淌。对梵高来说,理性可以忽略不计,表达远远大于揭示真理。梵高在画布上完成了生命,成就为一名艺术的殉道者。
在梵高的画作前,我首先要提问的是,在这些令人无以言说地震撼的画作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灵魂?在艺术史里,梵高是突兀的进入者,是不可定义的。他没有接受过正规的专业训练,是个曾做过教师、营业员、传教士的穷困潦倒的外来者。他的画被那个时代认为是可笑的涂抹。但他没有局促而褊狭的形式感,以一种特殊的手段,不顾一切地表达,直接而强悍,如同天启,显示出了罕有的品质。这个底层艺术家是怎样产生的?他作品里的什么元素使他超越了专业的技法、规范和禁忌?面对这些提问,我们只能深入到他的辽阔又黑暗的灵魂深处,发掘将他引向终结之路的危险的激情,寻找梵高作品的源头。
除了大量的并未湮灭和佚散的书信,梵高没有给这个世界留下其他文字。读他的倾诉,让人觉得他拥有纯金般的生命。他是个底层的观察者、感受者和传达者,一个实践理想和使用决心的人。他对绘画有一种独有的生命的虔诚。梵高在给他胞弟提奥的信中写道:“几乎没人知道,成功的作品,其秘诀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真实和真挚的感情。”他又说:“我需要多些灵魂,多些爱,多些感情。”他是如此单纯,单纯是他面对世界和画布的态度,而他情感的纤细和尖锐的痛苦一样令人震惊。在伦勃朗的画里他看到了“神明一般的对凡人深沉的一瞥”,在月经来潮的情人苍白的脸上看出“受苦和艰难的日子磨炼了她,使她更加美丽了”。他的生命里也充满了相识、离别和重逢。他是那么的看重爱情和友谊。他说:“谁想了解许多女人,谁就必须忠实于一个女人。”在生活里他实践着他的巨大、宽厚的悲悯和仁慈。他与既不会读书也不懂艺术的怀孕的下等妓女西恩生活着,让她和她的孩子分享他的面包,忍受着她的暴戾,时时忧虑着她重犯以前的错误,努力感化着她,对她的孩子如同己出。他也从未停止怀念。他写道:“我不断想起荷兰,记忆越过双倍遥远的距离,追溯流逝的时光,有种令人心碎的感觉。”他就是这么一个具有纯真本性、无比温柔善良、充满令人心碎的柔情的圣徒,而他的画作也最直截地表达了他的热情。他画作的明亮,源于他自身的明亮。
这样一个至真至善的灵魂,强化了一往无前的悲惨的境遇,并收获绝望。但他并不屈服。他尽可能地敞开内心,相信拯救的力量来自生命内部,努力把自己引向幸福。梵高曾是个对女性充满渴望的男人,但饱受爱情的折磨。世俗幸福求之不得,肉身依然沉重。就像一个戴上了镣铐的人渴望呼吸的自由一样,被放逐的梵高在心灵的废墟中寻找着取暖的炉火,哪怕这炉火将他焚毁。他对艺术的狂热,既是道德的救赎,也是爱欲的出口。绘画成了他挽救精神上覆亡的惟一可能,是他逃避绝望的需要。他的创作不是自慰,而是自救。人越孤独,创作也越自由。他在表达着人最饱满的神气,努力在深重的绝望中生长出深重的幸福,以此来抵御阴暗的世俗的蹂躏和压迫。梵高身上的神秘的力量,源于他的不屈和挣扎。
但梵高所做的一切,让命运的悲剧感越来越浓重。他说:“谁为自己选择了贫困并喜爱贫困,谁就拥有无穷的财富。”但他又因为事业失败和贫困而绝望,贫困在加剧伤害着他的肉体和心灵。他的精神生活和现实生活处于极其紧张的关系。在严酷的现实生活的压迫下,大地在他脚下坍陷。他活在了风暴里。他的灵魂不断地破碎下去。但他决不撤退。他说:“一切我所向着自然创作的,是栗子,从火中取出来的。啊,那些不信任太阳的人是背弃了神的人。”他画布上的色彩在轰响里燃烧着,呼叫和奔突着,裹挟着他,让他在持续不断的昂扬中崩溃了。
他发疯了。他的疯癫是有迹可循的症候,也是对不安定的灵魂的自我凌迟。我厌恶人们称他为“疯狂的天才”。他对现实的了解透彻而深入。他认为美术品的交易已腐败堕落,艺术上已失去了美好的精神,偏离了健康、高尚的开端,公众中普遍存在着怀疑、冷淡和超然的氛围。他是那么深切地认识到弥漫在他身上的厄运。疯癫是梵高的一种表达。疯癫一直深植于他的内心中,是他身上最内在、最自由奔放的力量的释放。正如福柯所言:“非理性一直是现代世界艺术作品的一个决定性因素。”当堂吉诃德在死亡的最后时刻复归为理性,泪水奔眶而出,或许是堂吉诃德意识到他的行为是一种疯癫,但这时的觉醒,难道不是一种新的疯癫?疯癫给予堂吉诃德不朽的生命,而疯癫也与梵高的艺术创造相伴相生。疯癫在唤醒和照耀着他,令他亢奋又致命。当梵高割下一只耳朵,并把这只耳朵作为礼物赠给阿尔妓院的一个妓女时,他让我发现,自虐和自戕是艺术创造最深层的本质。
在疯癫的时刻,梵高开始把疯癫视为一般的疾病,坦然处之。他又认为他的幻觉都是真实的。梵高画布上逼人的色彩、疾旋和燃烧、轰响和炸裂,不正是世界的本身的显现吗?他的画作和他的灵魂一样没有和谐,只有鲜活的本象。他的线条是灵魂的线条,他的色彩是灵魂的色彩。梵高说:“我想坦然地接受我扮演的疯子角色。”这意味着,梵高想让自己忍受监禁或进疯人院的罪。当梵高在1888年2月27日被毫无根据地再次送进医院,整整一个月里,他都保持着沉默。但他并不平静,说自己有时“就像浪花激打那阴森绝望的悬崖一样”,疾风骤雨仍在他的灵魂里凌厉地掠过。
梵高自我终结了三十七岁的生命,他由死亡解决了疯癫,但梵高的疯癫成了他的短暂生命和艺术创造中最重要的—部分。在创作中,他总是“疲惫不堪,兴奋过度”,投入着“疯狂的激情。”疯癫构成了他血泪交织的悲剧命运中最昂扬的一个乐章,正如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所言:“生命的结束使生命摆脱了疯癫,但是疯癫仍将超越死亡而取得胜利。”
梵高在撕裂中作别了人世,这是他命定的归宿。他说:“幸福和不幸只一字之差!两者都不可缺,都有用;死或消失是相对的——生命也不过如此。”他俨然已超越了生死,以死亡达到了与命运的合一。他从不相信自己会血本无归。他曾预料到,“这些画会像酒一样在地窑里自行醇化。”梵高生前饱受歧视和冷遇,但死后不到一百年,画商将他的《鸢尾花》卖到了五千四百万美元的天价,但金钱沟通不了交付了全部生命的艺术。梵高走了,这个“形体瘦弱、脸色苍白得就像个幽灵”的人走了。他的生命像放完电的电池枯竭了。他的生存和创作成了一种尺度,一种衡量艺术的真实与游戏、血性与庸常、燃烧与死寂、陡峭与平面的尺度。而有个在十二年前自杀了的、也热爱面对着山峦和大海般的麦田,与梵高同属白羊星座的年轻的汉语诗人这样吟唱着:
瘦哥哥梵高,梵高啊
从地下强劲喷出的
火山一样不计后果的
是丝杉和麦田
还有你自己
喷出多余的活命时间
其实,你的一只眼睛就可能照亮
世界
但你还要使用第三只眼,阿尔的
太阳
把星空烧成粗糙的河流
把土地烧得旋转
举起黄色的痉挛的手,向日葵
邀请一切火中取栗的人
在梵高面前,我们活得有多少光亮、多少尊严?
《梵高书信选》,湖南文艺出版社1991年6月第1版定价8.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