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这碗饭
2001-11-26陈四益/文/黄永厚/画
陈四益/文/黄永厚/画
自从有了衙门,就有了吃衙门饭的人。一代一代,越吃越有滋味。
皇上设置了各级衙门,派官员主管。官员不管能干的还是不能干的,哪怕你三头六臂,也不能单枪匹马,包打天下。因此,必须有人替他掌管各项事务,钱谷、刑名,文书、河工;还要有人替他跑腿,催粮、催款,抓贼、拿人。这些办事的,跑腿的,就是“吏”。如果说“官”还有一半是吃的皇家饭,“吏”,便是吃定了衙门饭的人群。
别看官员或因世袭、或以科举、或靠捐纳得了顶乌纱,好像八面威风,体面得紧,其实官府的实际权力,倒多半掌握在这批吃衙门饭的人手中。他们只要善于运作这个权力,就可以肥肥美美地弄到许多好处。
比方说,当官的要图个好的官声,就要做许多表面文章,礼贤下士啦,体察民情啦,解衣推食啦,明察秋毫啦,花样多得很。在官,他是想借这官声,谋取升迁。只要官升得高,好处就随之而来。但吏就不能指望随大爷高升了,大爷高升了,他就跟着新的主子,还是吃这碗衙门饭。所以,他所图的是更加直接的眼前实惠。《儒林外史》楔子中写那危素,看到王冕的画,就要同王冕套近乎,无非是要显得他尊重人才,爱惜人才。时知县赶紧派人去传王冕,是要讨好危素这位大老,好得到他的提携——这都是官的想法,但派去的翟买办,王冕是否去见太爷,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图的可是眼下的实惠。你听他说的:“这件事,原是我照顾你的,不然,老爷如何得知你会画花?论理,见过老爷,还该重重的谢我一谢才是!”他的心里这样盘算:怎么,你以为你是个专家,是个人才,就要把你供着?你是不是专家、是不是人才,谁说了算?我说了才算。我让你去见领导,给领导讲讲课,座谈座谈,让你露露脸,你就是人才;我不让你见,你就不是人才。你还不该谢我吗?如果遇到个想顺竿爬的主儿,早就几十两、上百两地送上了,谁知碰上个王冕不识抬举,不但不送钱,还根本不愿去,这还不把个翟买办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连骂带吓,总算从王冕那里榨出了三钱二分银子,没有白跑了这趟差。
比起翟买办,嘉兴府秀水县的差人就幸运得多也会吃得多。为了蘧公孙的一只书箱和一个逃跑的丫头,吃了原告吃被告,竟弄到了近百两银子的好处,足见衙门饭的滋味着实不错。当然,他也是亏了一个老练差人的点拨,才多懂了一些吃衙门饭的门径。此事前面已经讲过,这里就此带过。
真正会吃衙门饭的,还要数潘三爷潘自业。他在布政司衙门充吏。一个行省政务部门的衙吏,气象自然与县里的小吏不同。他到底是个什么吏,书中未作交代,但种种事情都牵到他那里,足见是个很兜得转的角色。
他到店里叫了酒菜,不用会账,出门时只消吩咐一声“是我的”,店主人便“忙拱手道:‘三爷请便,小店知道。”没有一点神通,不是经常光顾的熟客,店家是不会如此恭敬的。
但这还是小意思。他竟敢在家里开设赌场,放债抽头。那些赌徒对他无不惟命是听。无论古今,大凡这类赌钱、卖淫、吸毒之类的非法勾当,衙门里没点过硬的靠山是谁也不敢做的。如果身在衙门,自己就是吃衙门饭的,做起来自然得心应手。
在他家中进进出出的人,几乎没有什么正经之人,所谈也几乎没有什么正经之事。一桩是财主要包买应当押解回籍的使女;另一桩是强抢人妻、买托制造伪证,潘三都一口应承——“这是什么要紧的事。也这般大惊小怪。”能有这样的口气,也就该有这样的神通。他久惯衙事,深谙衙情,知道所谓“正大光明”的衙门,其实办事不离关系与打点。“钱到公事办,火到猪头烂”,这是县里差役也懂的道理,潘三能不懂吗?这边县里的朱签,那迫县里的回批、公文样样俱全,但神不知鬼不觉,瞒天过海,一个要押解回去的使女就在公文往返中消失了,不,落到那个馋涎欲滴的财主胡某人口里去了。潘三则从中得到了二百两银子。
潘三最为惊人之举,是他大包大揽,替金东崖的儿子弄了个现成的秀才——“你总不要管,替考的人也在我,衙门里打点也在我。你只叫他把五百两银子兑出来,封在当铺里,另外拿三十两银子给我做盘费,我总包他一个秀才。若不得进学,五百两一丝也不动。”那时的科举是做官的阶梯,科考是朝廷的大典,对作弊的防范极为严密。乡会试时,参加考试的士子在入场那天由贡院东西门循序而进,唱名给签,然后依次从站成两排的搜查人员中间经过,每两人搜查一个考生。考生的用具,帽用单毡、袜用单毡、鞋用薄底。坐具要毡无里、皮无面。不许携带厚褥,卷袋不得装里子,砚台不得过厚,笔管要镂空,蜡台用锡,水注用磁,木炭长止两寸,糕点食物都要切开,各种规定,极为琐细。考试期间,不要说外人不得擅入考场,就是周围百姓放爆竹,放鸽鹞,掷砖瓦都要严行拿究。试场内外还不断巡查。童生的考试虽不如乡试气象,但要舞弊也着实不易,但潘三竟若咄嗟能办。他是怎样做成的?不妨看看《儒林外史》的描述:
潘三“三更时分,带了匡超人,悄悄同到班房门口。拿出一顶高羔帽,一件青布衣服,一条红搭包来叫他除了方巾,脱了衣裳,就将这一套行头穿上。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不可有误。把他送在班房,潘三拿着衣帽去了。交过五鼓,学道三炮升堂,超人手执水火棍,跟了一班军牢夜役,吆喝了进去,排班站在二门口。学进出来点名,点到童生金跃,匡超人递个眼色与他,那童生是照会定了的,便不归号,悄悄站在黑影里。匡超人就退下几步,到那童生跟前,躲在人背后,把帽子除下来与童生戴着,衣服也彼此换过来。那童生执了水火棍,站在那里,匡超人捧卷归号,做了文章,放到三四牌才交卷出去,回到下处,神鬼也不知觉。发案时候,这金跃高高进了。”
你看他写得何等便捷,但这中间要打通多少关节,摆平多少关系,不是深明其道的人哪里弄得明白。今天的潘自业们已经有了现代科技,“枪手”可以利用寻呼机之类于考场大显身手,但如果没有吃衙门饭的便利与关系,要做得天衣无缝又谈何容易。
有衙门在,就有吃衙门饭的人在。他们成群结队,把个官场弄得乌烟瘴气。你要请领导?可以。中介费若干若干,出场费若干若干,一手交钱,一手安排;你要考大学?可以。偷送试卷,考场舞弊,偷梁换柱,李代桃僵,各有各的价码。你要搞赌场淫窟?可以。保护费送齐,保你平安。你要升官?也可以。多大的官多大的价,自古如此。犯了案要放情卖放?也可以,只要给的数目过得,有人自会操作。
当然,这样吃衙门饭也有风险。抚台那里访牌下来,或如今天一旦“双规”,那些事只要抖落出一角,就够受了。你看潘三的那张访牌:“访得潘自业(即潘三)本市井奸棍,借藩司衙门隐占身体,把持官府,包揽词讼,广放私债,毒害良民,无所不为。如此恶棍,岂可一日容留于光天化日之下!为此,牌仰该县,即将本犯拿获,严审究报,以便按律治罪。毋违。火速!火速!”于是,县尊也不曾问什么,只把访的款单掼了下来,把与他看。他看了也没的辩,只朝上磕了几个头,就送在监里去了。潘三倒了,自然是大快民心,民心大快。但吃衙门饭的人依旧成群结队,并不收敛。因为那风险比之收益,显得微不足道。就说县里的太尊,同衙的僚属,对潘三的作为岂有不知之理?但若不是上司访拿,谁会动他一个手指?潘三若不从上到下都打点好了,他哪有那样的胆子?如果不是做得太过,或在无意中怠慢了什么人,或利益未能均分,被人咬出,上司也未必拿他开刀。你只看那张访单,一开首就先把布政司衙门开脱——说他借藩司衙门隐占身体,就如说他是混进官吏队伍的不良分子一般——就知道并非真想严办。至于潘三,心里当然明白,只要不牵连他人就能得到照应,因此辩也不辩,磕几个头入狱去了。清除了潘三,当局可以说严惩了奸宄,百姓多以为清除了恶棍,但在吃衙门饭的人眼里不过是多了一个撞在枪口上的倒霉蛋。他们或许会暂时有所收敛,但衙门饭决不会敛手不吃。这就是潘三的后继者不绝如缕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