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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的牧场

2001-11-22庞天舒

中国民族 2001年10期
关键词:哈萨克牧场星空

庞天舒

少年的我曾非常渴望一片属于自己的牧场,我想让时间变做静止的东西,想让城市退后成一个遥远的风景。我的牧场,我没那么具体地把自己想成牧场主,没想到要雇佣谁驱使谁,没想拥有几百只羊和几十头牛,只想贴近土壤生活一回,想被旭日和夕阳真真实实地照耀一回。

我从来没拥有过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即使是自家房前那一小块可以用来摘种点什么的土地也从未有过。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城市女儿,在城市的楼房里降生,在城市的柏油路长大,当我八九岁显出女儿形状时,便是一副城市女儿的柔弱,城市女儿的娇羞和城市女儿的苍白。

每当秋冬之际和春夏之交,像很多城市女儿一样,我在冷暖风的更叠中,细菌们滋生繁延时刻病倒,害起流感,发起高烧,扁桃体红肿发炎。躺在病床上,吊起输液瓶,便生出许多城市女儿的怅惘。

其实,城市怎么着你了?城市已经尽最大可能给予你干净的房子,方便的购物环境,良好的卫生设施,自来水和天然气,可城市女儿照样贫血和迷茫。

在乡村通往城市的公路上,每天都有好多走进城市并且希望永不再走出的车轮和脚步,那些山岗、田埂、河岸的土坡上,每时每刻都有遥望城市的目光。

城市是一代代的人类共同筑起的温暖的家。上一辈的人类告别世界时,他们感到宁静而欣慰,因为他们给子孙留下了城市,留下了家。风暴、雷雨、酷寒、黑夜降临时,我们有一方暖意融融灯光明亮的小天地。我们手捧热茶,靠在沙发上津津有味地读着祖先在蛮荒之地建造城市的故事,血泪和汗水,无望和希望,爱情和痛苦……我们不禁羡慕起祖辈曾经那么丰富而结实地活过,他们滑出母亲的腹中时赤足落在大地上,他们拥有这颗星球的一块又一块未践踏的处女地,拥有无数的未知和神秘。我羡慕他们凝看星空时将星星当做诸神的眼睛;仰望高山时把山当成巨大的图腾。而我们,我们已经知道了星星其实是怎么一回事,知道哪一座山埋藏着什么样的矿藏。我们书架上整齐排列的书记录了人类的一切成就一切探索一切思考,我们每个人生命中最年轻的岁月都是在尽力吞咽这些著作。

有时候,我们累极了,就抬起暗淡的近视的眼睛去望被许多高楼分隔的城市窄小的天,看看脚下没有被水泥覆盖的小块土地,心会给突然涌出的幻想润湿。

少年的我曾非常渴望一片属于自己的牧场,我想让时间变做静止的东西,想让城市退后成一个遥远的风景。我的牧场,我没那么具体地把自己想成牧场主,没想到要雇佣谁驱使谁,没想拥有几百只羊和几十头牛,只想贴近土壤生活一回,想被旭日和夕阳真真实实地照耀一回。

因为打定主意这辈子当作家,就要经常去行万里路。这些年竟走了很多片辽阔的天地。这个世界,原野还是多于城市,长天阔野之中,点缀的那些个城市不过像一堆漂亮的积木。那样多的高山平原草原等待人类亲近。

上天山的时候,我被雪山牧场的风光迷醉,我骑在一匹雄健的高头大马上。哈萨克牧民憨厚朴实的外表内也有了一颗精于计算的心,这匹马的租金很贵,简直顶我三天的饭钱,我想这匹枣红色的家伙一定为它的主人挣出了它几个身价。它被梳洗得十分干净,配着色彩艳丽的鞍具,头上装饰着拴着红绒球的铃铛,主人牵着它在游客中招摇,主人身穿破旧的汉人衣裤,汉话说得也挺地道。主人没费多少劲儿就达到了目的,我租了他的马。

花了钱,便立刻有了一种心情,暂且不去管跟在后面哈萨克牧人,权当枣红马归我所有,至少在这一小时里,它真正属于我。

我骑枣红马走在风景绝美的牧场上,我下来牵着它走上高高的土坡,我抚摸它的脸。马儿的眼睛大而美丽,黑黑的湿漉漉的长睫毛,无论公马还是母马的眼一律脉脉含情。我似乎忽然明白了人类怎么会与马至亲至近,人类在草原生物中首先选定它,驯服了它,领它走进自己的家园,是因为马的眼中绝对有一种人类依赖的血亲一般的神色。看到它,你就觉着你可以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它,儿子可以背叛你,情人可以离弃你;但马儿不会,不论你富贵贫穷,不论你追捕谁还是被谁追捕,它都与你相依相伴,为你驱使,海角天涯永不分离。马是人类的真正意义上的情人。

我的马儿,我的牧场,我头戴维吾尔族人的小花帽,肩披维吾尔女郎的长披肩,仿佛走在一个世纪以前,走在一个梦境里,很多浪漫的奇异的故事就是由此开始的。我想,没有一个游人是用这般的目光凝视这片牧场,也没有一个游人以如此的情怀贴近它。

那晚,我就住在哈萨克人的毡包,主人给我端来一锅奶茶和刚烤好的馕,我一扫城市女儿的羞态,粗豪地喝起来,我想在今天真正做个牧民。毡包外栓了两只肥墩墩的脏羊,主人打算用它俩再赚一笔钱。

手扒肉!二十块钱一斤。主人拍着羊脑袋,绵羊咩咩叫着,在我腿边蹭来蹭去。我摸着羊的脏毛,拿出葡萄喂它们。

我怎么忍心吃它们呢?我对主人说。

它们是羊呵。主人弄不明白这个城里人是怎么回事,羊就是给人吃的,否则人养了羊做什么用呢?

那一夜,两只羊不住哀叫,它们能预感到死期将至,今天碰上了我这个好心人,但明天不会有这等好人了。

夜里,我爬起来去看星星,山风到了夜里硬得要命,它们不再是没形没状的东西,而是一支步履整齐踢踏的方队,一支劲旅。我被裹携其中,四周响彻着震天的号令。我仰望星空,被多而密集的星群吓了一跳,这还是在地球上吗?许多不知名的我从来未见过的星星挤在我们相熟的星星旁睁着蓝莹莹的眼睛……全宇宙的星星都聚集在这块天幕上。呜呜吼叫的风突然不存在了,星空一下子贴近了我,裹紧了我,星空充满强烈的跳跃的生命感。那时,你会觉得所有的摩天大楼,所有的宏伟大厦,所有的火车轮船,所有的城市都是微不足道的,它们被如此灿烂的光芒摧毁了,熔化了,吸吮了。

星空之下只有这片牧场依在。

世界只剩这惟一的土地在与长空对视。

我跪坐在草丛中,让深秋的干草簇拥着,刻骨铭心般记着什么是永恒。

在毡包里,我请求哈萨克大叔给我起个富有此地民族特色的名字,他眯起眼睛,想了想,说道:叫古丽吧。

“古丽”是花的意思。

我说,我在冬天出生,就是凯西古丽。“凯西”是冬天的意思。哈萨克大叔摇头:冬天没有花。

难道我不是冬天开出的花吗?母亲在银装素裹的冰雪时节生下了一个女孩,难道这个小女孩不是冬天的一朵芬芳的小花吗?

哈萨克大叔不解这份诗意,仍然固执地摇头:冬天就是没有花。

于是,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叫古丽。

这个感觉仍旧无比美妙,穿着长长飘飘的服装,戴着奇异的首饰和宽大的细羊毛披肩,被人唤做“古丽”,走在天山山麓,仿佛我真成了某个纯粹的山野民族的美丽女儿,正在走进史诗和传说。

哈萨克牧人平和地对待头顶的星空。星空下的日子是这样艰辛,牧场上有他们一辈又一辈干不完的重复着去干的活计,放牧牛、马、羊,挤奶,制大量的奶干,肉干,烤大盆的馕,钉马掌以及修羊栅栏。

哈萨克女人用粗糙的手掌抚着城里女人的羊绒衫,这是用地道的天山羊毛织成,说不定是由她亲手从饲养的天山羊身上剪下,再将这些脏兮兮的羊毛塞进牛车,吱吱嘎嘎地运进城。

城市怎么就把它变成瑰丽的羊绒衫,漂漂亮亮地打扮起城里女人?

城市是个多么奇妙的地方,城市买走了他们黑硬的牛羊皮,制成柔软的样式精美的皮鞋。城市购进了他们浓纯的牛奶,稀释数倍后仍把城里女人喝得细皮白肉。

也许他们仰望城市一如我们仰望星空。他们站在天山之巅,而城市在更高的峰巅上辉煌着。冬天到来时,草儿在白雪之下死亡,羊的嘴巴在白雪中徒劳地翻着拱着,拱翻不出名堂。在向冬牧场迁徙的漫长旅途中,羊们肥壮壮的肚子饿成了空皮囊,马儿再也迈不出雄纠纠的步伐,牛一般沉重地走行。牛们也瘦成马的长脸,背负着牧民的家什,穿行在风雪中。

转场途中,羊们一只只地倒毙。哈萨克女人临产了,肆虐的风雪吞没了她的喊叫,哈萨克婴儿降生在马背上。衰弱的女儿裹紧毡袍怀抱婴孩继续前行。

远山草场的游牧历史已经持续有数千年之久。近来,看了一些科学论著,有观点认为,这是人类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最佳方式之一。因为游牧生活恰恰没有工业文明对自然的疯狂掠夺,淌过青翠草地的河流纯净明澈,没有被工厂的有毒废水、被各种永不腐烂的垃圾、被核废料污染,河流是养育两岸牧人的温柔母亲。肥沃的草场永远不会被野生的与豢养的草食类牲畜啃光,因为它们的数量由凶猛的肉食类和人类控制着,牧人们食之畜肉,衣其皮裘。即使某个游牧部族被草原养壮了筋骨,在某一历史时刻纵马杀来,比如成吉思汗的铁骑冲下蒙古高原,他们的马蹄和马刀让世界发抖,他们只去抢夺异族人的财富却并没有去劫掠地球。数千年来,游牧人有意无意地成为自然最好的朋友。

但是,无论是游牧还是农耕,人类智慧的产物必然是工业文明,轰轰隆隆的机器时代使人类在20世纪的百年里充分享受到舒适的生活和便利的交通,我们拥有越来越现代化的城市,拥有网络和信息高速公路,包裹地球的卫星让这颗星球不再有神秘的角落。高度的文明使万里之途不再遥远,我们只需短短数小时就能跨越当年哥伦布麦哲伦们用尽毕生跨越的大洋。

可我们惟一不再拥有的就是自然。像天山这样的高山牧场每年都在大片锐减,草场退化沙漠化,很多牧人在多年前就已选择定居和农耕,永远放弃祖辈的生活方式,他们开始有拖拉机和除草机,除掉田间那些跟农作物争食的青草,他们不再养马,甚至很多最后的牧人也不再需要马,而改骑摩托车放牧。

看来马只有成为旅游区的赚钱工具,通过抚慰我这种游人的思古情怀为主人赚取大量钞票。马正在走出人类的情感世界,不再是人类相依相伴的情人,再也没有大野寒天间那忠诚的凝视,那托付命运时至纯至真的依赖和感动。

高山牧场之上,一个人与一匹马的剪影永远属于悠久的岁月。

但你不能叹息牧区完了,凭什么你们这些城里人坐飞机开小车,却来指责我们牧人的拖拉机和摩托?凭什么你们整日桑拿芬芳浴,却希望看到我们仍旧浪迹荒野与牲畜野兽厮混?你们可以到美发厅去变换发型,让我们还裹着古老的缠头帕,你们可以拥有各种家用电器,却愿意我们永处于刀耕火种的原始时期?你们挎上电吉它到歌舞厅摇摇滚滚,要我们躺在牛背上吹树叶和木笛?

高山的牧人们可以一连串问你无数个凭什么,而你却无法回答一个。

在哈萨克人的帐逢里只住了一夜。第二天,我便急急地去租车下山,我明白:如果在这里住第二夜,新奇就变成了痛苦。第三夜,痛苦就化做绝望。这地方没有电视报纸,没有长途电话,无法洗澡,吃不到新鲜蔬菜水果,被褥一股子羊膻味。城市女儿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无法洗澡和吃不到水果,陷入这种境地的城市女儿便自嘲道:瞧,我简直成了个牧羊女。

在我准备离去的时候,两只羊终于一前一后地被宰杀,一家山顶饭馆预定了它们。羊儿死前,主人端给它们一盆甜脆的果子,我也把剩下的葡萄倒给它们,羊儿开怀大嚼,哈萨克主人抚摸羊头,流露些许感情。

羊舔光了盆底,那男人就起身,拽过羊头,拨出短刀,哈萨克人的刀法干净利落,羊儿一声没吭就给抹断了喉咙。一个哈萨克男孩提一桶热腾腾的羊血从我们身旁走过,留下一缕玩皮的笑,一切再自然不过。

车子朝山下开去,一队队上山的车与我们的车交臂而过。高山牧场露出风清气爽的好模样迎候扑来的城里人,我的哈萨克房东甚至没有同我告别,就急急忙忙地牵着他那匹环佩叮当的枣红马去游人中招摇。

城市离我愈来愈近了,我对它竟生出一份渴念,我知道我这一辈子都是属于它的,它没有我的土地,但有我的家。我与城市就像两个已经相互生厌的恋人,要在不断的离别中才能重新激发出依恋和情感。我也知道我依旧会向往牧扬,会倚在城市宽厚的肩头上诉说某种童稚的渴念,依旧会远行,但要走下城市的长长阶梯去重捡祖先的开拓和耕耘,这就非得需要博大的精神力量,强健的身体和对孤独的承受力。长天阔地,我真会有这种勇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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