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云:低度情感
2001-09-06边赫
边 赫
刘震云是河南人。有种说法说河南人特别入世,也就是说此地的人鲜有清高也不颓废或者小资情调,生到这个世上后惟一的出路就是埋头到尘世中去。
“唉,河南人穷啊,不入世怎么行。”刘震云说,“人又多,挨的饿多,只好人也坚韧点。”
刘震云就完美地具备了这种性格。他入世,一年四季过着平常日子,作品一部部地出。刘震云的目光迟钝,这样就容易给人一个错觉,以为可以从语言上、从逻辑上钻他的空子。有人问他说,刘老师怎么看待社会上包装自己、炒作自己的现象?刘震云第一个反应是微翕着嘴唇反问道:“谁?”
他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把世俗和理想完美地结合而不是分开了,他利用喧嚣的世俗实现了他高远的理想。
一地阳光
在80年代成长的年轻人,只要是爱好文学的,不会不受到刘震云的影响,他曾让那个年代的青年们心绪不宁。把这些作品排列的话,它正是刘震云的人生轨迹:从参军到高考,再到分配工作进入社会,《塔铺》、《新兵连》、《一地鸡毛》。他写得如此真实,以至于好奇的人一遍又一遍地问他:“你写的一定就是你自己?”
这都是刘震云当时生活的环境,很熟悉。在早上上班的时间看那些骑着自行车在路上的人,纵使一千个人,一万个人,却都是一副面孔,这是为什么?
很难说的出为什么,越是熟悉的就越说不出个所以然。“这样的人在生活当中占95%,他们知道今天跟明天是一样的,今天跟昨天是一样的,就是这么日复一日的生活,他们的精神却没有崩溃,而且活得很好。这就证明有很多的希望在支撑着他。这个希望在哪里,过去我一直不明白。”
在写《一地鸡毛》的前后,刘震云脑子里盘旋的就是这些。有一天,他在菜市里发现,人们在讨价还价的时候非常的投入,眼睛都变得明亮。2毛3一捆的韭菜一定要还到2毛,实在不行2毛1都行。“其实就是2分钱,这2分钱平时扔在地上他可能都不捡,可到了菜市场,这2分钱寸土必争,寸步不让。这就证明了这2分钱的价值,已经超出了它原有的货币价值,他战胜了小贩的意义跟参加七国首脑会议的意义是一样的。在他拎着韭菜走出菜市的时候,我觉得他的身上都撒下一缕特别灿烂的霞光。这就是《一地鸡毛》的生活中特别让人激动和向往的境地。”
由此推开,比如说在单位里评职称,其实职称评上了工资也涨不了多少钱,可是评上了就非常的高兴,可见职称的价值远远超过了职称本身。《一地鸡毛》刚出的时候,有人批评说小说内容灰暗。刘震云不觉得,灰暗顶多也就是名字灰暗,“其实还可以改个名字叫《一地阳光》。”
微妙的时刻
在北大的校园里,刘震云属于默默无闻的类型,他穿着土气,在宿舍、教室、食堂之间循环了四年。可能当时很少有人看出这个无名甚至还有点懦弱的小子日后成了名声赫赫的作家。他不爱说话,成绩也不好,平时的时间都用来乱看书,呆在图书馆的时间比在教室里的时间还多。
但他对北大有很深的感情。在这里,他看到了许多人特别是一些教授闪光的先锐的思想。北大在知识上对一个写作的人有多大帮助,他没有体察出来,但是北大的氛围和精神影响着他,开拓了他的眼界。
而在中国,许多作家并没有经历过大学,刘震云认为这是非常不一样的。最大的差别是忽略了大学阶段就缺少职业性的训练。就好像业余的球员和职业的球员在一些关键微妙的时刻,他们表现出的素质是不一样的。“非常非常不一样。”刘震云说。
刘震云认为一个作家所必须的另一个素质是应该懂外语。“许多作家在谈到世界上的作家时,好像说的头头是道,其实他根本没有跟这些作品接触过,他接触的全是别人翻译过来的作品。他拿着别人理解过的东西再去发表自己的见解。这样的见解经过几次的传递会形成一种错误的信息。”所以对于一个写作者,学问是越多越好,上的学自然就越多越好。“很难想像一个只上过初中的人,最后能达到什么样的程度。”
我请刘震云说一说他比较欣赏的中国当代作家,他说有曹雪芹、司马迁、庄子、李白。我强调说是当代的,他说出了博尔赫斯和加缪的名字。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哈扎尔辞典》是刘震云最喜欢的一本书。
权力文化
一提到刘震云,必然就联系到官场文学。那是90年代,刘震云事业渐趋稳固且小有所成,他身边的环境不再是一地鸡毛,他的视角和写作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单位》、《官场》、《官人》)。
这些小说写的是生活当中那5%的人群,他们在生活中处于支配的地位,是每天控制着张三李四和王二麻子的命运的人,思想完全不同于《一地鸡毛》。刘震云曾经对这些人非常的不理解,最后他也理解了,他发现他们不但非常的平常,非常的可亲,而且他们之间互相争斗的方式,跟农村里乡妇为了一只鸡骂街基本上是一样的。这样就很富于生活中的亲切,也特别的可爱。刘震云的态度发生了转变,他们也是刘震云非常尊敬的人。
如今90年代也成了过去,难道这些年过来,生活中的这95%和5%都没有发生变化吗?“没有。”刘震云认为,即使发生了变化也只是用上了高科技产品,而骨子里的本质没有改变,“因为这种状态是几千年了都这样。所以说官场文化是不准确的,应该说权力文化。权力的意识深入到每个人的血液里,使他不自觉地、无意识地这样那样做。”
“你的权力意识强吗?”我问。
“不强。”他说。但说到底,控制别人的时候,会有一种快感。这种快感还是因为在控制别人的时候,向自己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他继续说刚才的变化问题,“虽然用上了电视电话,可是没有一个是我们自己发明出来的,显得我们特别的懒惰。”
刘震云认为没有权力物质发展就相应快些。“你看先秦的时候非常发达,能够出好多思想家和科学家,为什么?打个比方说,我小刘说我懂得多,我赶着一辆马车来到你老边这里,向你提出一套建议,你听了,觉得不中用,我于是赶着马车从你这走了,到了老王那里,这老王一听,嘿,有点道理,可以留下!”
刘震云用这个比喻说明这就是人才的流动,人才的流动带来思想的流动,这样才使得人的思想特别的开阔。
变成商品不丢人
刘震云不觉得文学作品经过包装变成商品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一点都不丢人。而且不把自己的产品变成商品,作家靠什么生存?与影视界相比,作家付出的劳动与得到的报酬实在不成比例。“而这是不对的,作家也应该生活好。”
这样听起来,刘震云似乎对影视界有些心理不平衡。其实没有。如果把刘震云分成12份,其中也有一份在影视圈中泡过。刘震云的作品被冯小刚改编成电视剧,他本人被冯小刚撺掇着在《甲方乙方》里扮演了一个有些神经质的、终日哀叹得不到爱的男人。他以这样的形象出场,已让人捧腹,此刻面对面坐着,看他认真地和别人说话,脑海里不免浮现出他在影片中“噌”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说:“这事儿都惊动政府啦?”这样的反差着实绝妙并令人笑意不止。
影视作品和小说最大的区别在于受众的不同。文学对于受众是一对一的关系,也就是说文学写作是个体的行为;而影视则涉及到很多方面,不是单凭某一个人可以完成。刘震云说影视作品像一个熙熙攘攘的酒店大堂,许多人在里面见面;而文学像两个好朋友,夜里在灯下谈心。如此说来,影视作品永远达不到文学作品的深度,但比文学更需要团队精神与合作能力。
相反,刘震云的合作精神比一些影视人还要好。如果有记者要求拍照,说“洗洗脸”,他就赶紧去拿条毛巾擦脸,别人说“头发乱了”,他又顺从地找把梳子梳梳头。他无甚表情,平易近人,每天上班,与无数的人打交道。
自我较量
听说有句话: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这是刘震云给人的印象。
刘震云在河南的一个小村子里长大。从小与外祖母相依为命,感情很深,他的外祖母不会生育,刘震云的母亲是她抱养的一个孩子,虽无血缘关系,但胜过血缘关系,外祖母的性格深深地影响了刘震云。她是世界上对刘震云影响最大的人。记忆里小学四年级那年,刘震云说自己伤心透了,他就在那一年离开了外祖母来到了县城里。从此以后,这个孩子的路,一步一步地不同了。
多少年后,他站在北大的讲台上演讲,说:希望各位能经商的经商,能下海的下海,搞文学,能不干就不干。我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他说:太艰苦,干到十分之五退下来,浪费很多时间,继续干,很可能把一生的时间都搭进去了还一事无成。
“你跟外界关系如何?”
“我就是在写作,我没在哪个场里,我没跟哪个关系特别好。”
他说:“真正写东西已经不是文字结构这些技术性的东西,写东西就是这样要求心态,平稳就像感情有个度,你必须深入到最低的一度。这个度决定你的心态能承受多少东西,这是自我的较量,跟外界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