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是透明的
2001-06-22江晓波
江晓波
3年前的那一天,在那条干净而美丽的通往海边的路旁,我注意到丁迟中因为在许多作画的人中,他是那样的不同。他穿了件很白的衬衣,袖口随意地卷着,头发短而整齐、白净瘦削的脸上架了副精巧的眼镜,极像一个大二的男生。我甚至注意到他脚边的几张人物素描,竟然是同一个女孩,正面、侧面甚至背影。那并不是个很漂亮的女孩,但是在他的笔下,她的眼睛里却有一种让人心动的东西。
我在他面前停留的时候,他并没有像其他人那要问我“画张像吧”,甚至没有抬头。可是我却不由自主地在他对面的木凳上坐了下来,并对他说:“我想画张像。”
男孩抬起头来,示意我调整一下坐的角度,然后飞快地画了起来,几分钟后,他说:“可以了。”然后轻轻用嘴吹了吹手中的画,递给我。把它拿在手中,看画中的自己。
“多少钱?我问他。
“20元!”他说,“不过你可以讲讲价钱,或者15元或者10元。”
我从包中取出20元给他。
“这幅画我送你了。”男孩并没有接钱,他用手推了下眼镜对我说;“你是第一个不问价钱就让我画像的人。
我一直记得那是个美丽的下午;天空晴朗极了,甚至可以看到远处的大海中行驶的货船。我和丁迟慢慢走在海滩上,我才知道原来有些人的相识是不需要过程的。
丁迟的家乡在以牡丹而著称的洛阳,他从小就开始画画,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任何爱好。一年前,丁迟离开家想来青岛寻求发展,然而无论哪儿,都没有人认可这样一个普通男孩的画。为了生活,他开始在一些风景区内替游人画像……
那天下午我和丁迟在站牌下分手,我们要去两个不同的方向,我回市南区的学校,而丁迟几乎住在市北的边缘了。他在那儿租的房子,是一户人家的地下室,他说:“可是还行。”
那个站牌的旁边有几棵樱花树。4月未了,樱花已经开满了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在黄昏的风中,丁迟从我肩上摘下几片樱花的瓣,轻轻吹落。而那一刻却忍不住地想,丁迟画笔下那个反复出现的女孩是谁呢?
我们成了恋人,在这个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丁迟的城市里。当我们的手牵在一起的时候,我并没有想过,经后会是什么样。丁迟的收入很低,仅仅能够维持他的生活。而那段时间,也许是爱情带来的灵感,我的文章越来越多地被一些报刊发表。我悄悄积攒起了每一笔稿费,并从每月固定的生活费中节省出100元存起来。我心里开始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我要攒钱给丁迟开一家画廊。我受不了自己心爱的男孩每天抱着画夹流落街头,廉价地出卖自己的艺术。
那年的暑假我没有回家,寒假也只在家中过了一个星期。我瞒着丁迟拼命地打工,白天在商场里做促销,晚上去酒店做钟点。我的面容日渐削瘦,存折上的数字却日益丰盈。终于在1998年初,我有了10000元的存款,虽然距开一家画廊的费用还很遥远,可它至少意味着我们可以去租一处好点的房子,我把写着丁迟名字的存单放到了丁迟手中时,他愣了足足有两分钟,然后一言不发地把我拥入怀中,我感觉到丁迟的泪顺着我的脸庞流了下来。也是那个晚上,我第一次听丁迟讲了他画笔下的那个女孩。女孩叫茜,是丁迟的高中同学。“我们从15岁开始相爱,她的家境很差,父亲下岗,母亲又体弱多病,高中毕业她就工作了。那时候因为年少,我很自负,我什么都无法替她承担还鄙视她某些方面的虚荣。为了钱,她什么都做最后,她嫁了人,一个有钱的男人……”那晚,在丁迟居住的地下室那盏昏暗的灯光里,我们拥坐在一起,一直到天亮。
两个月后,在离我们学校不远的一个路段,丁迟的“画廊”开张了。一帆是我的名字,丁迟执意用它为画廊起名,不同于这个城市所有的画廊的是,“一帆”只出售丁迟自己的画。
然而现实生活却并不因为爱情而变得宽容,整整两个月,丁迟只以低廉的价格卖出8幅画,连每月昂贵的房租都不够,那间房子我们只付了半年的租金。丁迟明显地憔悴下去;慢慢地,守着那些画我们竟相对无言。
“一帆”画廊眼看着要垮了,还有我们的爱情,我甚至感觉它撑不过那个春天。就在我和丁迟几乎绝望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转机改变了这一切。
那一天天气很热,是我放暑假;的第二天。一整天没有顾客光顾,几乎在要关门的时候,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50岁左右的男人拿了一幅很大的画走进来。他环顾了一下画廊把画放下,问能否复制这幅画。丁迟点头答应,让他三天后来取画。我站起来看清了那幅画,是一幅古希腊的名画复制品,在一家画廊看到过它,我甚至记得它的标价是4800元。
整整两天两夜,丁迟几乎没有踏出画廊一步。三天后,当那个男人再次来到画廊,看着两幅一模一样的画,他几乎惊呆了。
那幅画换回800元,丁迟也接下了一笔复制一批油画的生意。那个男人,是青岛最大的油画经销商。而丁迟的画在几个月后价格翻了好几倍。
一年以后,我忽然发现我们变成了有钱人,除了衣食无忧,手中还有了一笔数目不算小的积蓄。对我和丁迟来说,它足够我俩在一个说得过去的地段买套几十平方米的房子结婚了,而这时离我毕业还有半年的时间。
丁迟整日整日地忙碌着,我们几乎连恋爱都没有时间谈了。丁迟用他赚的第一笔钱给我买了一枚戒指。“没有你我不会有今天。”他把戒指轻轻套在我的手上时主,“我会永远对你好,永远爱你。”
类似那样的话丁迟没有再说过,然而在我心里,一次已经足够了。
那个寒假我在家过了年又过了元宵节,丁迟没有回去,我回来的时候他去车站接我。在出租车上丁迟握着我的手,忽然对我说:“画廊添了个人,那个女孩是美院毕业的,我一个人实在太忙了。”我愣了一下,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丁迟的画廊已搬到另一处繁华路段的一所大房子了,改名为“丁迟画廊”。是我执意让他改的。推开门进去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女孩的背影,她正弯腰整理靠在墙上的一些画,因为门响她站起来转过身。女孩有着很年轻的一张脸,不很漂亮,然而,那双眼睛却莫名地生动。我心里忽然被什么震痛了,那一刻,我几乎不假思索就想起了那个已被丁迟收藏起来的女孩,她们太像了,尤其是那双眼睛。
我听到她笑着跟我们打招呼,自己仿佛应了一声,然后她走了。丁迟一直看着她闪出门去然后笑着转向我。可是忽然地,我对这样的目光感到了一些陌生。
丁迟对我一如既往地好,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心里的感受,我却越来越感觉那种“好”只是一种“好”而不是爱,他和那个叫小飞的女孩之间,什么都没有,却有一种我在瞬间就感受到的默契,而那种默契,是来自于心底深处的。
又是5月了,临近毕业考试,我们停了课,我很少在周一去画廊,而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在宿舍待得很无聊,便坐了半小时的车来到“丁迟画廊”。我从厚厚的玻璃门望进去。却见丁迟的手搂着泪流满面的小飞,他们几乎同时发现了我。
隔着玻璃门,我怔怔地站着足足有一刻钟没有吭声。那一刻,我感到玻璃里面的丁迟那么遥远,那么陌生。我的泪流了下来,然后,我转身走了。我听到丁迟在喊我的名字。身边,一辆双层大巴缓缓地停,我上了车,在靠窗的一个角落坐下,无法忍耐的痛楚瞬间涌满了心底。那一刻我想,玻璃为什么是透明的。
车停了一站又一站,我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下了车才忽然发现,竟是和丁迟第一次见面时告别的那个站牌。依然是那一树妖娆的樱花,可树下的我此刻却泪流满面。
风吹过来,花瓣一阵阵落下,雨一样。
好像什么时候,丁迟对我说:“我会永远爱你的。”可是他真的爱过我吗?我们只是曾经相依为命。然而丁迟,他心里其实是知道的,他却不说。但就像玻璃是透明的一样,人的真实感受最终会暴露出来,难以遮掩。
我移开了自己的脚步。
“爱一个人可以爱多久?心疼到哪里才是尽头?花瓣雨,飘落在我身后……”
(芦西、黄国珍摘自《人生与伴侣》200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