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成长
2001-06-14璃冰
璃 冰
记忆里,童年的天空清透清透。轻轻一下,就掐出水。
很长一段时间,和外婆一起生活。是片纯净的土地,有不知名的花烂漫地开去。清凉的风里,是枝丫深处雏鸟脆亮的叫。
当时年纪小。喜欢四处乱蹦。累了,就停下来。回头时候,在风里扬起无邪的笑。
喜欢戴着脏兮兮的手套捉蜜蜂。阳光浇在油菜花上,在空气里泛溅起香甜的气味。
小手小脚,小心翼翼。还是被蜜蜂蜇得生疼。纤弱的手肿得凄惨。
我忿恨地扔去手套,用揪得很紧的眉头,忍住哭。
于是,外婆很暖和的手,就那样,疼惜地覆盖在我的脸颊上。
我的黑白眼睛委屈地看着她。小嘴唇轻翘着,直到眼眶里汪满水。
然后,外婆扬起下巴,笑得和湛蓝的天空一样明亮。笑得我不好意思哭。
后来,蜜蜂死了。我终于原谅了那些小虫子。可是,谁来原谅我。
外婆把粗糙的手掌埋在我的头发里,说,她原谅我。
拍去身上的草泥。饿了,就回家了。和着盛夏无聊的蝉声。
外婆递给我一小盘南瓜饼。“隔壁阿婆给的,慢慢吃。”
我的眼睛一下子透亮。边吃边流口水。身旁,外婆脸上的鱼尾纹包容地笑着,特别漂亮。
手指上有余香。我一根一根舔过去。突然抬起头:“再去跟阿婆要,我还要。”
不行,外婆不笑了。我就缠着她的裤腿,把眼泪鼻涕全擦在上面。狠狠地。
她把我拽到小河边,像拽一只小兔子一样容易。我还是闹,放肆而固执。
下一秒,我的身体被倒挂起来。干燥的前额浸入了清凉的河水里,是那样地毫不犹豫。
我的心,只剩空白。僵硬得一声不吭。只记得,那颗倒过来的太阳,异样刺眼。
总算,外婆重新把我扶正,好笑地抹去我满脸的水。
她清了清嗓子:“要懂得感恩和满足,嗯?”
嗯。
吓坏了。老实了。记住了。我低下头,乖乖地,让她领我回家。
路上。我用湿润的头发轻轻地刷着眼睛。心里盘算着,要踢外婆的屁股。
打着这样的念头,终究算不得是个乖孩子。呵呵。
后来。外婆没有了。她死的时候,我颤抖着唇,鼻梁间有一根血管突、突地跳。但是不哭。
来不及说自己爱她。心里知道,我深爱这个女人。愿意折寿十年,换她幸福的一年。
喜欢她热辣直接的性情,简单朴实的抚慰。喜欢冬天时候,她用手揉搓我的脚。
觉得,死是死。她是她。或者,她仅仅是换一种活法,而已。
我们的生活。你爱的人走了,爱你的人来了。日子在脚下,踩出平静的声音。
快乐、不快乐。掌心掌背间。离得太近,就不去费思拿捏。
让它们赋予它们自己的意义。随它吧。也许,生活就此而精彩。
终于,莫名其妙地长大了。身体可以一夜蜕变。
然后,在某个清晨的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微笑,不可名状。
儿时的影像是珍贵的碎片,拼成纪念:在玻璃柜里搁着。不能触摸。
而我们新的生活,依旧继续。像一部子弹列车永不歇止。一路上墨绿的风景,只是作为参照物。它填补了心里的空白,让理想蠢蠢欲动。
考试。升学。毕业。冒出“谋生”的意识是水到渠成的事。
可是,谋生的标准是什么。是付自己房子的水电费,还是蹭一顿潦草的午餐。
直到有天,一个男人坐在我的对面,西服上找不到一条褶皱。
你会干什么。他的笑是锐利的,直抵人心。
我的手指关节处下意识地咯咯作响后,心里的某种冲动,被自己轻轻地平复在安静的笑容里。我的眼角扬起了一个漂亮的弧线,表示感谢。
感谢他作为一面铜镜,让我读到一侧新的视角。
人潮里。同龄女子。一样有着一张无所适从的脸。用原始的肢体语言应对着纷繁的城市。
从身边经过的人们,一眼就看到他们坚实而透明的外壳。雅致到冷漠,无谓到无情。
我想,我理解他们,就像理解所有忙碌在这个城市里的人。他们和我们一样值得原谅。
今天,惟有“无知所以无畏”的搪塞,是不可原谅的。
我独自笑了。像一朵盛放在角落里的非洲菊,不张扬,但是鲜灵。
于是,我看见第二个人也笑了。在这么大的城市里。
陆家嘴的中央绿地是怡人的。经过它的身边,听它低诉Yesterday Once More。一首很老的英文歌。此刻,场景和气氛,一一铺陈,风情万种。
太阳有点烫。我张开手臂,大口呼吸。闭眼倾听身体里新鲜的血液温热地循环。
太自豪了。我是如此年轻。如此富有。我富有,我不怕。
我庆幸自己还健康地活着。走在路上,没有被异物砸到,没有被车撞倒。
如果死是最可怕的事,剩下的,还有什么会让人害怕。
幸运和幸福一样,都不是必然的。
人说:永远不要对人绝望,星星对天体绝望,才变成陨星坠落。
而一颗陨星,不会比整颗行星更有价值。
其实,很多人已是不容易绝望了。正如他们不愿意草率地希望。
可是,总得找个有光的地方走下去。勇敢坚定。并且,在人群中放松拳头。
这才是最重要的。
回到家,泡惬意的澡。
被灯光打成酒红色的泡沫,像不可预知的明天一样蛊惑。
心里清楚,前方的荆棘是当然的。可是那又如何。
把身体沉进水里。我在海底蜕变。
让我们学着原谅、感恩、信任。
我自言自语。我自怜自爱。我自由成长。
怎么,都不说痛。
(房海荣摘自《萌芽》200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