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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摸

2001-06-14何修斌

青年文摘·上半月 2001年10期
关键词:父母亲温馨词汇

抚摸,多么温馨柔美的词汇!无疑,在爱的抚摸中成长足快乐的、幸福的。

然而,它却是我心中永远的缺憾,永远也无法弥补的渴望的伤口。

我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家里有五个孩子,爷爷奶奶也跟我们一起生活。父母亲似乎永远有忙不完的活,自然,我们幼时的词典里,根本不会有“抚摸。这样美好的动词。那年月,村里的孩子是在地上爬着长大的。往往是朝嘴里抹鸡屎的时候,大人们才会惊叫着过来简单侍弄一番。

记忆中,那时村里的大人大都对孩子缺乏耐心,几乎都是一种态度:吼。稍不留神,嫩嫩的屁股蛋上就会被毫不留情地印上巴掌或者枝条的痕迹。村里的孩子,谁不是从这种伤痛的经历中长大的呢?

但向天不是。向天是惟一的例外。向天是村里最受妒忌的孩子。

向天的名字就很令人羡慕。全村孩子都“牛娃”、“狗娃”、“麻雀”地叫,向天的名字却与众不同,很好听,很美,说不出的美。

向天的父亲在很远的铁路上工作。向天的母亲显得与村里人很不同。她为人和气,从不像泼妇那样吼,从不跳着脚拍着掌吵骂。她对向天说话的时候,语气温和得像冬日的阳光。她唤向天的声音很美:“向——天——哎——”

最让人妒忌和羡慕的,是那一次我发现的一个细节。那天向天的父亲回来了,我们都跑到他家,每人得到了一粒包装精美的糖。但我们仍舍不得走开,嘴里含着糖,继续待在向天家门口,听向天父亲讲故事。而向天呢,也含着糖,躺在父亲怀里幸福地听着故事。向天父亲一边讲着故事一边摩挲着向天的头。向天父亲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手一直重复着那个动作。那一刻,我幼小的心灵突然懵懂地意识到,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动作。

那时我并不知道它叫抚摸。但我心中从此有了一份隐秘而固执的渴望:抚摸。我幻想着有一天能像向天一样得到父母亲的抚摸,哪怕是一小会儿。

那一夜,我梦见躺在父亲怀里,终于,他那双制造过指印和疼痛的手,轻风一样在我头上摩挲着。我心中,没有了恐惧,没有了伤痛,只有无限的快慰和满足……当我被强烈的幸福惊醒时,家里已空无一人——父母亲早上工去了,只剩下满屋子寂静的怅然与失落。

我一直幻想着,父母亲能从永远侍弄不完的活儿中抽出一只手来,给我一次抚摸。一次次,我做着那个梦,一次次,加重着怅然与失落。

那个冬天的下午,天空飘舞着雪花,母亲终于闲下来,坐在门前看雪。我一屁股坐在了她腿上。母亲并没有抚摸我的头,而是捂着手继续看雪。一会儿她说,起来,还小呀?我故意不起来,说,好大雪,好冷。一会儿她又说,起来,还小呀?我说,我脑壳有点痒,妈妈你帮我抠一下痒,我试图用谎言换得一次满足。母亲终于不耐烦地吼起来,都七八岁了,自己不会抠?嗯?我被推开了,雪地里一滑,摔倒了,还弄脏了衣服。这下她更火了,过来狠狠捶了几下我的屁股。我“哇”地大哭起来,倔犟地在地上打滚。我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伹当时我什么也不怕,打死也不怕。母亲恼怒无比,一边捶打着我一边吼,要滚脱了衣裳滚!父亲也到门边吼了几句。

我努力地从母亲手中挣脱开,边脱袄子边嚎啕着往雪地里跑,最后只剩下一件破秋衣。我干脆连鞋也脱了,赤着脚朝雪花纷飞的田野里奔去。父亲和母亲在后面粗着嗓喊,站住!你回不回来?你回不回来?!我什么也不顾,脚板下的雪刀割一样也不在乎。我义无反顾地跑了很远,我想跑到公路上去,钻进一辆温暖的汽车里,然后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然后成为别人的孩子,再也不回来!

快到公路的时候,我被身后一只手抓住了胳膊。父亲喘着粗气,愤怒而威严地望着我。我小牛样挣扎着,哭啼着说,我不回去了,再也下回去了!我看见父亲那双愤怒而威严的眼睛变成了无奈和伤感,甚至闪着泪光。他居然没有打我,而是说,回去!回去就不打你!我说,你打死我吧!反正我不回去了!父亲又说,先回去!回去就不打你!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时候,母亲和几位邻居都奔了过来,连忙给我裹上了袄子,穿上鞋袜。这时候,我突然哆嗦得厉害,我止住了哭,而是抽搐着,用最仇恨的目光望着母亲,还有父亲。

最终,我还是被哄拖了回来。

当晚,我发了高烧,昏迷了整整三天。

那阵子,父亲和母亲每天晚上守候在我身边,帮我拽被子,给我做荷包蛋吃,但没有抚摸我。自此,我同父母亲之间的距离更加疏远了,并且几次萌生过离家出走的念头。

后来,到了小学三年级,一位年轻的女老师——黄老师在列队的时候,摸了摸我的头说,哟,何修斌长高了不少哩。语气中隐含着亲切的怜爱和温馨。那一刻,一股暖流涌入了我的记忆。这使得我的各科成绩一下子成为全班第一,还被评为了全校惟一的学习标兵。那时候,同学们不再叫我修斌,而叫“标兵”。那时候,黄老师成为我一生中最好的老师,最美的老师。

可是不到一年,她嫁到了别的村子。

换任的一位女老师又凶又狠,她从来没在谁头上那么美好地来一下,她只用教棍,一“摸”,就长个大疙瘩。我再次成为最淘气的孩子,常常不做作业,逃课、打架都有我的份儿。那一年,我的书包里经常连钢笔也没有了;那一年,我用弹弓打了很多麻雀,促了很多鳝鱼,偷了很多西红柿和黄瓜;那一年,我后来没能考上镇里的重点初中,险些辍学。

初中毕业,我考七师范学校,我终于离家“出走”了。

从此,我读了很多很多书,写了很多很多诗。当时,我感叹父母除了没给我抚摸,连一本好书也没有给啊。

但渐渐地,我明白了,抚摸其实是有着很深的文化内涵的。我深深地为我的父母悲哀。他们纯朴、善良、积劳,也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孩子,却不懂得用抚摸来表达。

我成为了一名小小的诗人,我的诗中总是不由自主地闪现“抚摸”这个词汇。

而现在,茫茫尘世里,除了让流水般的诗句抚摸常常孤寂的心灵,我只能抚摸我幼小的女儿,和校园里快乐幸福的孩子,以此来弥补内心的缺憾。

抚摸,多么温馨柔美的词汇!里边,有我曾经的渴望和伤口!

(何灵摘自《少年文艺》2001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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