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是华人
2001-06-14廖协伦
廖协伦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看到父母亲真正的自我,也第一次承认了我是华人
熨斗事件
在张家界的旅馆大堂里,我的脸看起来应当没有什么特别,但我一开口就令我与众不同。
我一遍又一遍地向服务员重复说:“yun dou。”他也许懂英语吧?我于是又用英语说:“这里有没有健身房?”
服务员眨眨眼,从柜台下拿出一个熨斗。
我茫然地微笑,绞尽脑汁在那有限的汉语词汇中找字。这时候,爸爸眉开眼笑地走了过来。
“她想问健身房在哪里,”他用流利的普通话替我解了围;普通话是他的母语。然后他转过身来,和蔼地向我解释:“协伦,运动是yun dong,yun dou是熨斗。”
服务员笑了,我低声道歉,觉得很不好意思,有生以来第一次了解父母亲这几十年来在美国生活的感受。
“我是谁”
父母亲来美国以前的生活,对我来说就像历史考试中干巴巴的史实。1949年,他们随家人去了台湾,之后移居美国,几十年来没回过中国大陆。后来,他们有朋友计划到中国大陆旅行,爸妈便叫我一道参加。
我有很多理由拒绝。我大学刚毕业,满怀憧憬,正准备到华盛顿开展事业。
妈妈所描述的旅行细节我听了心里很别扭。她兴奋地况:“大家都戴粉红色或蓝色的帽子,所以不会有人走丢。这主意很妙吧,你说是不是?”
“嗯,哈,妈妈。”幸好母女俩是在通电活,她看不到我扮鬼脸。
要在飞机上挨着爸妈坐30多个小时,我真不知道自己能否受得了。要知道他们总会在公开场合大声问一些令人尴尬的问题,比如“协伦,要去小便吗?”
不过,我内心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催促我与他们同行。
飞机在上海着陆了。那一刻,我看见妈妈一脸焦急,双手在腿上搓着。爸爸一向不苟言笑,这时却双目流露激动,让我吃惊,甚至有点害怕,他轻轻地用柔软而已出现老人斑的手拉住我的手。
他说:“我最后一次见到上海,是随我爸妈从北方南下躲战乱的时候。当时到处是炸弹爆炸,很多人挨饿”他靠近我说,“你命好,协伦。”
爸爸就喜欢说这句话,小时候我一哭闹,爸爸总是说:“很多人没你这样好命。”
我从来不在乎命好不好,只想和其他美国小孩一样。然而,父母却希望我成为出类拔萃的华裔美国人。从我6岁起,他们每到星期六便把我从电视机前拖开,带我到华人教会。教师朗诵中文字词的时候,我就在座位上扭来扭去。我老老实实地背会了最基本的注音符号,但在我脑海里,我把粉笔写的汉字分拆成房屋和树木的图画。
9岁时,我宣称再也不去上中文学校了,嚷嚷:“讨厌,放学后我的朋友部不用上别的课,我为什么要?”
妈妈平静地答道:“因为你是华人。”
我顶嘴:“那么我不要做华人了,真不公平。我只想做正常人。你和爸爸为什么不能像别人的父母那样?我真希望自己是别人的孩子。”
我等着妈妈大吼,但她只是疲惫地瞪了我一眼。“你不想去就不去好了。”她说完便转身走开了。
如今回想当时举止,我实感羞愧。
我生于20世纪80年代初,在北卡罗来纳州洛利市长大。当年洛利市还不像今天这样热闹,城市人口的种族也不像今天那么多元化。我们住在市郊,在邻居嘴里,街对面的米勒夫妇是“那对黑人夫妻”,我们一家则是“那一家子客气的亚洲人”。在小学里,我那一年级只有两个亚裔,包括了我。
平时我与同龄人并没有隔阂。我和朋友穿同一个牌子的牛仔裤,头发也是差不多一个样子的乱发。
然而,每天总会有些东西让我想起我与别人是不一样的——午餐盒里的猪肉饺子;盥洗室镜中身影。我是谁?
我记得念小学时曾在某次测验中遇到这样一道问题。试卷要求填写种族,四个加了圆圈的选择整齐地排成一行:“白人”、“黑人”、“美洲印第安人”、“其他”。我看了一眼好朋友莎拉,她选择的是“白人。”
我想了一想。我不是黑人,也不是印第安人,我也不认为自己是“其他”。我和莎拉不是一样的吗?于是我也选了“白人”。
考试结束,老师把答题纸翻了翻,对我说:“协伦,你在种族那一题选了‘白人。其实你应该选‘其他。”
我涨红了脸,说:“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父母亲来美国已几十年,但在家里依然过着中国人的生活,交谈用的是汉语,看的是中文报纸,餐桌上摆的是中式食物,早餐是稀饭、酱菜、肉,或煎蛋沾酱油。吃晚餐的时候,我会在米饭上浇番茄汁,并提醒爸妈,莎拉家吃的是汉堡包。
我羡慕朋友与他们父母之间的关系。他们不用担心父母会问些令人尴尬的问题,比如“价钱便宜吗?”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朋友的父母见了面交谈,或者与老师交谈都很自在。朋友的父母都知道孩子大了就有约会,也理解孩子在酒精、毒品、性问题等等压力下成长的感受。我父母却只谈我的学业成绩,以后会做哪一行,可以赚多少钱。
妈妈说英语与我说汉语同样差(无法想象整日埋首家务的她曾任台湾某大学主修国际经济),话说得慢,而且总是夹着“嗯”和“啊”。如果人家英语讲得太快,妈妈就露出无所适从的目光。我认得这种“我不懂”的表情,会立即过去替她解围。
去中国大陆前一个月,我陪妈妈到某商店去退货。店员很不礼貌,不理会我妈妈蹩脚的英语,只跟我谈。
事后,妈妈感谢我帮助,拍拍我肩膀说:“谢谢你,协伦。我这个美国女儿真好。”
我说:“没什么,妈妈。”
出发前,父母的朋友在机场里围着我,其中一位说:“你的父母一说起你就得意,总是在说你。”
听了他的话我很惊讶。我觉得自己很少与父母说话,他们真的了解我吗?同时,有个我一直回避的问题浮上心头:我了解他们吗?
“我是华人!”
这次旅行前后17天,蜻蜓点水似的走过很多地方。我们到过满是荷花的湖泊,为黄河两岸起伏的群山拍过照片,登上过级级石阶去参拜古色古香的庙宇。
我看到了山坡上一块块如四方翡翠的稻田,也参观过一家工厂,看到工人用蚕丝织出光彩四溢的绸缎。
然而,这次旅行最精彩的部分是观察我的父母。他们轻松自在,如鱼得水,我以前从未见过。他们融入中国的人群,一点也不显眼。他们的声音里透出气派。妈妈流利地翻译导游说的汉语,还不时小声给我讲种种历史典故。
这次中国大陆之行让我对父母了解大增,也让我终于见到了他们真正的自我。
“熨斗事件。不久便传遍旅行团。有一天,我和父母一起坐在长凳上赏石。我说:“我汉语说得不好,真糟糕。以前你们教我说汉语,我应该听话好好学的。”
我想对他们说的是,如果能从头来过,我会承认我是华人,也愿意承认他们是华人,会明白自己的出身而且泰然处之。对我父母也一样。
爸爸谅解地看看我,说:“没关系。你现在不是在学了吗?”
妈妈微笑着鼓励说:“现在还不晚。”
中国大陆之行改变了我的人生。今天我与父母之间的谈话深入得多了,内容不再局限于诸如他们在哪里吃饭,或者我的工作如何等等。我谈我的生活,爸爸妈妈谈他们在我这个年龄爱干什么。我能够清楚地想象出他们当年充满朝气的样子。
(吴红梅摘自美国《读者文摘》[中文版]2001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