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人生
2001-06-13好奇
好 奇
我算是京城的打车一族。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可能会记不清“的哥”们的脸庞,但他们的只言片语,有时却深深印刻在我的心版。
与“拳王阿里”握手
夜深,天微凉。出租车在四环路上畅行无阻。
“飞驰的感觉真好,在北京只有夜色中才可以体会得到……”我这样想着。不经意间一只支在弹簧上的蓝色小拳头蹦蹦跳跳冲进视野。我才注意到它,其实它一直就蹲在计价器上。
“这小家伙是您安上去的?!”我用小手指握了握蓝色小拳头,好奇心大起。
“这是我哥们儿,大名鼎鼎的阿里。您可能没注意到,其实您刚一坐进车里的时候,阿里就点头问好了!”
呵呵,是喔!车一起步,阿里就开始上蹿下跳,点头哈腰。
司机先生衔上一根烟,“干我们这一行,没什么固定的人际关系。平常没人打车时,我觉得一个人待着挺寂寞的。有乘客时,也不过是碰上脾气好的客人才能聊上那么几句。到地方了,还是您走您的,我走我的。嘿,要说出来您千万别笑话我犯贱!有一次我被开罚单,刚开始挺心疼的!可碰上的是个热心肠爱唠叨的交警,和我聊了好半天。罚得也不算少,可到后来我竟觉着心情大好。”
我有一丝冷,于是摇上车窗。
这时候交通台音乐频道叮叮咚咚热闹起来。阿里随着车子的颠簸而有节奏地跳动着,音乐赋予它一份生命的质感。
“嘿!我这哥们儿还会和着音乐的拍子跳桑巴舞哩!”司机先生的语调和嘴角同时上扬,他那双原本就不太大的眼睛更是幸福成了一条缝儿。“现在我可不觉得寂寞了。不管有没有乘客,至少还有这哥们JL陪着我呢。要我说人啊,没法儿改变环境的时候就得主动改变一下自己的心境。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嗨!阿里!来给这位小姐跳一段儿‘啊,朋友再见!”
别把西瓜挂脸上
电脑大罢工啦!我软硬兼施什么办法都试过,可电脑还是软硬不吃,打死也不给我正常显示。大概给它灌辣椒水、坐老虎凳也无济于事,害得我头都大了!
我沮丧着一张脸走出办公室,一头砸进出租车。
司机老伯挺爽朗,“丫头!火气不小啊!不过,甭管遇着什么不顺的事儿,你都别绷着脸!知道吗?笑,可是最好的美容化妆品!”
“我倒霉得连喝凉水都直塞牙缝儿,您倒说说看现在还有什么事儿值得我高兴?”我恨恨地挤出一句。
“丫头!俗话说得好,百年修得同船渡!就为咱们这百年修得的同车行,你也值得露个笑脸儿呀!你想想看,全京城九万辆出租车,怎么就那么巧,轻轻地你一招手,我就停在你身边?”
“要这么说来,您不是和每一位上车的乘客都可以算是有缘人啦?”我恶作剧似的干笑两声。
司机老伯挺认真,“丫头!至少可以说我和每一位乘客都有同车行这一段旅程的缘分!”
我面部的肌肉不再酸了。
“乘客多的日子可能是因为五百年前的那一天,我云游四方碰到过很多人,乘客少的日子可能是因为五百年前的那一天,阴有小雨我只守在家里。今天遇见你!丫头!你倒猜猜看;五百年前咱爷俩是在什么情形下相遇的呢?”
我的沮丧像雪一样化掉了。我只想笑,“老伯,太久远,当时的情景我已经记不清了。不过有一点我还记着,那一天,您也是这么嘻嘻哈哈的。”
司机老伯也笑了,“丫头!你照照后视镜!瞧见没?咱爷俩都是笑起来漂亮!记着啊!以后不管碰上什么事儿,都当它是芝麻,别让它傲个大西瓜似的掩住你的笑容。”
人不过是个“1”罢了
好好的一个周末,却把我忙得个一塌糊涂七荤八素。上午从西苑骑单车去北图楼上楼下地查论文资料,下午又窜回学校在讲台上连续站了四节课。傍晚高峰期,大巴小巴都塞得做沙丁鱼罐头一样,我乘公车去知心热线又做了三个小时的电话咨询。在为全国各地的小朋友们咨询完无数通火爆的电话后,我的嗓子开始冒烟,所有感冒前兆症状都出现了。
好不容易才用僵硬的腿把软绵绵的身子拖出热线,我一声不吭地把自己塞进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大哥一边缓缓地向前开着车,一边用X光一样的眼神透视着我。“小姐,看样子您是超负荷运转了,累得连目的地都懒得说?”
“北宫门。”我嘟囔了一句,省略一切可省的。
可能是耐不住车中的沉寂吧,司机大哥自言自语起来。“人的实际需要其实并不多,有阳光,有清新的空气,有食物,有简单的家居就够了。当然,您看起来像个文化人,对您来讲还得再加上一条,要有好书。”
“嗯。”我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可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司机大哥倾身拉开我座位前的小抽屉,翻出一板儿西瓜霜递给我。
“谢了!”我努力扯出一个笑容。
“你们文化人总是不由自主地把简单的事儿复杂化了。”他继续开讲,“我没什么文化,不过我常琢磨着这人之初到底是个啥。其实,人生下来只不过是1罢了!”
“是啊!简简单单,单单纯纯,纯纯正正地从自然中走来,而后就不断地在社会的教化中有了政治、经济、文化属性。”我在心里附和着。
“人啊,总是对金钱有欲望,总想在这个1后面不停地添加0。一个0,两个0,三个0……头几个还好添,从第五个0开始每添一个0都很难了。”
街灯亮得让人有些眩迷,司机大哥自顾自地说着,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
“人啊,有时候就是想不开。光忙着不断地给1后面添0。我可不,我每天十点准时牧车。拼命透支身体健康有什么好处?别忘了自己只不过是一个1罢了。终于有一天,不论这辈子努力添多少个0,所有的0都会烟消云散。就因为1倒了!”
我静静地听着,决定回家好好睡大觉。趁着身体只是给出黄牌警告时,调整自己的生存状态。千万别等着被红牌罚下场时再后悔!
夏利安了套一万三的音响
刚钻进车里,我就被震撼住了。
《拉德斯基进行曲》!交响乐!超级仿真立体声!
车还是那种夏利车,乍一看与一般的出租车没什么两样;前后两排座椅,驾驶座被隔离成一个狭小的空间。
等等!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车厢后部悬着两个流线型的音箱。坐在车里,小型维也纳音乐厅般的享受。“这套音响设备价值不菲吧?”
“一万三千多块,我请人特制安装的。”他神采飞扬地说道。
“噢?!”吓我一跳。
“我是个发烧友。没别的爱好,不打牌不泡吧,就喜欢听音乐。”
“那也太奢侈了点儿。这么好的东西,应该……”我没好意思再说下去。
“前年我在整理我妈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件真丝小袄。那是我妈和我爸回上海老家时买的,很漂亮。我妈一直舍不得穿。她总想等一个特殊的日子再穿。”
讲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
我没接话。
过了一小会儿,他抿着嘴角笑了一下,“打那儿以后,我发誓再也不把好东西只留在特别的日子里用了。人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特别的日子。”
和日本人玩的是同一个观念
高野先生是日本旅游出版社的编辑,上周来北京拍点儿照片,为《北京指南》做插图。我被朋友抓差,临时充当翻译。
从长富宫出来,我们打了一辆桑塔纳。听说我打算把一个真实的北京亮给日本人看看,司机小李师傅主动地拉着我们东城西城地转了一下午。
现代化的东方广场和繁华的王府井大街、西单图书大厦里执著读书的年轻人、长安街上英姿飒爽的国旗班卫士……高野先生拍这些,我挺自豪的。
可碰着简陋而又肮脏的公厕,他也拍。碰着天桥上要饭的老爷子,他也拍。我心里有点儿不舒服。
车开到南池子大街,严重堵车。因为两辆大公共撞上了,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多人。汽车长龙中不时地有人不耐烦地走下车,探头探脑地向前看。
“这些中国人很焦虑!”高野先生笑起来,用词也很客气。
小李师傅在前边接过话:“是啊!但并不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的人更焦虑。”我把这话译过去,日本人竖起了大拇指。
回到长富宫,结账时小李师傅拒绝了小费。“为什么不收?因为北京人的热情好客?”高野先生很好奇。
“也有这层意思,不过这种说法太传统。”小李师傅促狭地笑了,“我有个朋友,是一家酒吧的老板,因为认同顾客们环保登山俱乐部的理念,每厨四在酒吧给大家一个聚会的地方,只按成本价为山友们提供酒水。我们北京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我们一直在努力改善。您想拍下最真实的北京,我欣赏您这个观念。明白了吧?我不多收钱是因为咱们玩的是同一个观念。”
没有了视觉却闻到了百余种花香
“哟!真巧!我以前和您是同行。我在小学教语文,三年前转开出租车。”他很热切。
“噢。”我虚应一声。哼!到头来还不是物欲占上风,放弃当灵魂的工程师。
“请您等我五分钟!停车等候的钱算我的,”他突地把车停在路边,异常兴奋地跳下去。
怎么啦?!我们不过是在去往凤凰岭的公路旁。夕阳中摇曳着一大片金色的雏菊罢了。
他捧着一大簇跑回来,阳光映着那张满是汗水的脸,光灿灿得令人炫目。
“这个送给我小妹亮儿。”他有些腼腆地笑了,露出两颗白白的小虎牙,“知道吗?鲁迅的文章中我最爱读的就是《百草园》。我童年的记忆中也有属于我们的园子。老人们常常是在保护自己所种的花草免受伤害的过程中与自然相守,而孩子们却总是在用心与花草嬉戏的过程中与自然相知的。”
为自己妹妹攀折花草树木竟还能抒发这么多感慨?!不愧曾经当过语文老师!我有一丝不屑。“您闻闻够不够香?”
“香。”
“太棒了!亮儿一定开心极了。她现在可以分辨出上百种花香。”他灿灿然启动油门,“三年前亮儿得了视神经萎缩症,但她并没有因此而永沉于黑暗中。因为,还有花香!”他闪闪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无奈和忧伤。
咦?我的鼻头儿怎么酸起来了?可恶!一定是花粉惹的祸!但是,为什么连心也跟着酸起来了呢?
(薛磊摘自2001年9月24日《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