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习曲
2001-04-29张人捷
张人捷
妈妈领着我去上学。我背上了新书包,里面还有新的铅笔盒新的铅笔。学校里有好多好多的新朋友,长辫子的老师把我们叫进一个大房间,不让我们说话,把我们排起来,挨个坐到桌子前。我坐在第三排,旁边已经有了一个看起来像我弟弟一样麻烦的男孩,也流着鼻涕,看见我坐下来,还冲我笑,我才不要理他呢,有一个弟弟已经够烦的了。墙上挂着毛主席的像,我们家有,小铁蛋家也有的那种,还有雷锋叔叔的像,我在好多小人书上看到过。看来新学校也没什么新鲜的。
长辫子老师站得比我们高一截,我们都仰头望着她,我希望她讲很多的话,就能晚一点放学了。同桌的男孩在那儿吸溜鼻子,我看都不用看就知道他在干什么,我白了他一眼,他没有看见。长辫子老师这时候说,同学们,今天老师就讲到这里,你们可以放学回家了,明天记住不要迟到啊。
同学们真讨厌,都往外走,一点也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我举起手来,跟老师说,老师,我不想回家。
长辫子老师走到我的桌子前看着我,说,你喜欢学校啊?
同学们也都看着我,我想了半天,没有说。
老师挥挥手,说,同学们都走吧,老师跟曾佳娜同学一会儿也走。
同学们都走了,就剩下我跟长辫子老师。她说,有什么话跟老师说吧,老师保证给你保密。
我又想了一会儿,我说,我不想回家拉琴。
我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最恨的家伙,不是我的同桌李大宝,也不是什么都不用学的弟弟,是我的小提琴。它弯弯曲曲的脑袋,鼓鼓的肚子,一看就知道装满了坏心眼,每天打它一万下,我都不解气。我妈妈骗我说,我在一百天的时候,从一堆玩具里,一把就抓到了玩具小提琴。他们就以为我喜欢小提琴。用我爸爸一个月的所有工资给我买了这把小提琴。到现在我也不相信我会去抓玩具小提琴。小汽车,洋娃娃,自动铅笔,有那么多好玩的东西,我怎么偏偏会去抓它呢。唉,现在是说什么也没用了,我已经拉了两年,还在拉〈霍曼〉的那些空弦和音阶。谱子是我妈从老师那儿借来抄的,厚厚的一本,真让人发愁,什么时候才能把上面的曲子都拉完。我妈也够笨的,她根本就不认识五线谱,我经常骗她说她抄错了,她都不知道,还拿着谱子四处找人去对,他们也听不懂我在拉什么,反正只要我站在谱架前出声就行。有一次,我的同学到我们家来找我,一进来看见我在拉琴,就嚷嚷,说,是你在拉琴啊,我还以为是谁在锯木头。我再也不跟她说话了。
下午放学了。我们班的同学一眨眼都回家去了,好像他们的妈妈立刻要给他们生小弟弟,其实小弟弟有什么好,是小尾巴,是跟屁虫,还是告状王,是叛徒,奸细。高班的大哥哥大姐姐排着队唱着歌去学工。学校一下就没有声音了。我坐在台阶上,想着过多长时间再回家,就能逃过练琴时间。长辫子老师从办公室出来,看见我,要送我回去。我坚决不干,她就陪我一起坐在台阶上,直坐到太阳落山。
她跟我保证,她不告诉我妈妈我在学校坐着什么都没干,我才答应让她送我回家。
毛毛老师正在我家里等我。我妈妈说等了我一晚上。我忘记了今天是我回课的日子,我准备着爸爸妈妈说我一通,然后晚上不让我睡觉,可是我爸爸妈妈他们什么都没说,对长辫子老师别提有多客气了,他们问了长辫子老师我在学校的表现,长辫子老师果真说话算话,然后爸爸妈妈送她出去,谢了半天。
毛毛老师教我拉琴,人家都叫他北京知青,说他的爸爸是什么音乐学院的先生。他跟我爸爸妈妈讲一样的普通话,跟长辫子老师他们说的话就不一样。毛毛老师拉得可好了,好听,动作也好看,前后左右的晃动。可我一学他那样,他们就说我,一定要我站得像门一样直,你想想,那得多累啊,弓子还不能乱跑,在四根弦上忙来忙去的,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玩。可我妈妈说了,我一定要学,到时候我就不用像毛毛老师那样下乡当知青了。那有什么不好?毛毛老师从来就没有说过他不愿意当知青,再说了,会拉小提琴也还不是当了知青吗?我喜欢我的毛毛老师,他跟我们那儿的所有的男的都不一样,比弟弟的手还白,也不像我们的数学老师那样指甲里都是黑东西,他总是穿着白衬衫蓝裤子,懒汉鞋的白边白极了,肩上背着军挎包,手里拎着提琴盒子,每到他快要来的时候,我就趴在我们家窗户上望他,远远地,骑着自行车过来,别提多悠扬了。我真希望他一直骑下去,别停下来。让我好好看看。可我弟弟总是没完没了的闹,我只好要他跟我一起看,看完了,他就多嘴地告诉我妈,我妈就把窗户用木头给封上了,连个缝都没留,我再也不想理我弟弟了,可他还老要跟着我,我一不带他出去玩,他就告状,我妈就骂我,逼着我带他出去玩,我差不多恨他跟恨小提琴一样了。
课间的时候,长辫子老师把我叫出教室,问了许多毛毛老师的事情,我哪儿知道那么多啊,我就把毛毛老师平常跟我说的那些话全都告诉她了,她还老问,我都烦了。结果她就去了我们家问我爸爸妈妈毛毛老师的情况,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把我们的秘密全都告诉我妈了,要不怎么我一回家,我爸我妈就坐在那儿,像坏蛋审问江姐那样审问我。这个叛徒。我爸手里的那根鸡毛掸子还没有落下,我就什么都说了。我妈还不如我坚强呢。我还没被吓哭呢,我妈倒先哭了,她又没有挨打。她一边哭着一边说着,说她怎么命苦,说他们这样省吃俭用的都是为了我们,我却不听话。我弟弟假惺惺的还跑去拿了毛巾去给我妈擦眼泪。我爸吼着,罚我拉琴,拉了一夜,前半夜我爸看着我,后半夜我妈爬起来看着,天快亮的时候,我拉着拉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长辫子老师一下课就找我,我藏起来,跟她捉迷藏,她在哪儿都找不到我,我躲在操场的旮旯里偷笑。
我发现了一个好去处,卖鞋子的商店,里面有人有凳子,我坐在上面就跟在家一样舒服。反正长辫子老师也不可能天天跑到我们家去告状,我在卖鞋的商店磨蹭到他们下班,天也就黑了,我才回了家,再写会儿作业,留给练琴的时间也就不多了。
这一招还真灵,我爸爸妈妈他们一点都没怀疑我。就是弟弟总瞪着贼溜溜的眼睛,好像他知道什么似的。我得提防他。
爸爸妈妈都被单位派到乡下去工作几个月,要毛毛老师晚上住到我们家里来陪着我们。他睡外屋,我和弟弟睡里屋。我爸爸妈妈要弟弟监督我练琴,一天要拉够四个小时。毛毛老师很晚才会到我们家,我就得给弟弟煮面条吃,他除了知道叫唤饿,就是在一边学着我妈那样,跟真的似地逼我拉琴,我停下来喘口气,他都不干,手里拿着那根鸡毛弹子,掐着腰催我,嚷着,快点拉,不能停。我如果不理他,他就把皮带甩在桌子上,发出啪啪的声响,我不怕他,可我怕他手里的皮带,我真恨不得像那些放牛的苦娃一把就夺过地主的皮鞭那样夺过他手里的皮带把他揍一顿。可是那样也不行,我妈回来一定会听他的,到时候挨揍的是我也不一定。后来,我就想了一个办法,他再逞能,我就不给他吃饱,他什么时候饿的不行了求我,我就跟他谈条件,在我妈面前,只许夸我,不许告状。他居然乖乖地就答应了。眼睛里忍着泪,巴巴地看着我,我才给他做了一碗面条,还放了个鸡蛋,那天晚上他撑的直打饱嗝,都睡着了,在梦里还不停的哼哼。哼,让他再得意。
毛毛老师有我们家的钥匙,到了晚上,他就打开自己走进来,如果我们还没有睡,他就会很高兴地给我们放唱片听,轻轻地,怕谁听见,我听到我爸爸跟毛毛老师说过,那些唱片是我爸在大学里偷偷留下来的,黑色的木头纹,在那儿一圈一圈的转着,弟弟听着就睡着了。毛毛老师很喜欢的样子,我不喜欢,不是不好听,是因为我永远都拉不出那样好听的曲子。
弟弟在梦里还打呼噜呢。毛毛老师也听见了,我们俩就会面对面地笑着,毛毛老师把我搂在怀里,我很害怕,他的心脏震得我阵阵发抖。他要我闭上眼睛,静静地什么也不想,用心去听音乐,可我还是什么也听不到,我一闭上眼睛,就是我爸爸妈妈在我的眼前挥舞着鸡毛掸子,它总是及时地跟音乐在一起出现。
我醒来以后,就该上学去了。毛毛老师还坐在那儿一动没动,唱片还在转着,也在响着,我还窝在他的怀里,我一下地,他也跟着动了一下,像刚发现天亮了似的,大声的说,哎呀,这么晚了,该起床了,去上班上学了。
弟弟还赖在床上不愿意起来,毛毛老师又哄又拽地才能把他叫起来,我已经自己洗完脸,背起书包就走,毛毛老师还在我身后喊,哎,吃早饭啊。
长辫子老师终于捉到我了,我下定决心一声不吭。她什么都不说,给了我几块大白兔奶糖,还带着我去照了几张像,打扮得漂亮极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就抢着把毛毛老师在我们家的情况告诉她了,她只微微地一笑,就跟我回了家。
毛毛老师还没有回来,长辫子老师像在自己家一样,把我们家收拾了一遍,又做了满满的一桌子菜,都是我们平常爱吃的。弟弟早就不耐烦了,一会儿就去偷吃,被我打了几下他的手,他还吃,说,我再也不要吃面条了。他以为我爱吃啊。他没有等到毛毛老师回来,长辫子老师就让他先吃了,吃完了,他就上床睡觉去了。毛毛老师回来,看到长辫子老师和那桌子菜,站在门口不动。我过去拉他,长辫子老师看着他笑。
我困得实在熬不住也睡了。他们俩还在外屋聊天。我夜里起来撒尿,坐在尿盆上,看着黑渠堑耐馕荩有奇怪的声音在响,像冤鬼在喘气,哼哼唧唧的,啊——啊——,我蹭地窜回被窝,蒙住脑袋,但愿不是因为我不给弟弟吃那块大白兔奶糖他半夜来找我算帐。我赶紧把大白兔塞到他的枕头下。直在心里祷告冤鬼千万别来找我。早晨醒来,我摸摸自己的胳膊腿儿还在,松了口气,弟弟像知道枕头下面有大白兔似地把手伸进去,一下就摸到它,还说,咦,谁送我的大白兔?
装蒜。
我站在门口刷牙洗脸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的背影,像是长辨子老师,急急忙忙在朝远处走去。我带着满嘴的白色泡沫问刚起床的毛毛老师,长辫子老师呢?他站在那儿,说不上话来,就像我在课堂上回答不上来老师的提问一样。昨天夜里,他也一定是被冤鬼的那种声音吓到了。
我敢肯定。
因为后来我们家常常闹鬼,鬼一定害怕我爸爸妈妈,他们回来以后鬼再也没有来过。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崇拜他们,我和弟弟都争着想把这事告诉妈妈,可是,毛毛老师要我和弟弟向毛主席保证不把家里闹鬼的事告诉他们。我和弟弟答应了。我们两个虽然还是想说,但是,谁都不想先做叛徒。
毛毛老师结婚了。是跟长辫子老师。
长辫子老师好几天都不去给我们上课了,可毛毛老师天天给我加课,长辫子老师叫他出去他也不去,呆在我们家里,常常一个晚上也不说一句话,爸爸妈妈跟着他一起叹气。后来,长辫子老师跑来跟他吵了一架,哭着走了,毛毛老师也跑了出去,把长辫子老师领了回来,长辫子老师就不哭了,还笑,毛毛老师不笑,老看着我,我的整个人都在他的黑眼睛里坐着。妈妈把我跟弟弟拽进里屋,也把爸爸叫了进来,关上门,爸爸妈妈都不说话了,听着外面,可是外面只有啾啾啾的声音,像妈妈爸爸没回来时候的闹鬼,我害怕,忘记了毛毛老师让我们做的保证,就跟妈妈说了,弟弟冲我做鬼脸,我当了叛徒,这下他又得意了。
真是奇怪,妈妈也让我和弟弟保证不要去跟外人说我们家闹鬼的事。我再也不会说了,要说,也要弟弟去说吧,让他也当一次叛徒。
毛毛老师的婚礼可热闹了。长辫子老师也比平常好看,穿着红毛衣,她跟毛毛老师喝了好多的酒。结果那天晚上毛毛老师醉得在我们家睡着了,嘴里还叨叨着什么,长辫子老师在他床边坐了一夜,一直看着他,都没动窝,我们谁都没睡,爸爸妈妈要我们去睡我们都不睡。他们没再逼我们。我们都看着长辫子老师。早晨毛毛老师一醒来,也看见了她,他好像吓了一跳,然后跟着长辫子老师走了,妈妈说,他们回他们的新房去了。她说,新婚的人,都要在新房渡过。我问妈妈,我的新房在哪儿?妈妈拍了我脑袋一下,说我是傻瓜。
结了婚的毛毛老师不爱说话了。每次上完课,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意见,只能在他的脸上看着。我猜他常常不怎么满意,要不他干吗总看着窗外不看着我。他什么也不说,就从琴盒里掏出他自己的提琴,拉一遍我拉过的练习曲。当然比我拉的好听,然后他就再拉一些我只在黑木纹唱片里听到过的曲子,毛毛老师闭着眼睛咬着嘴唇的样子,那曲子一定优美,我永远都拉不到那么好。连毛毛老师那么好都做不到,更别说像象黑木纹唱片那样了。毛毛老师安慰我,说我只要努力就能达到,我才不信呢,现在我妈都这样对我,要拉成那样,我还不被他们的鸡毛掸子给打飞了。
上完了课,毛毛老师就用自行车带着我和弟弟一起出去遛弯,我真不愿意让他带着弟弟,我只想和他一个人在一起。我坐在自行车的前面,毛毛老师呼出来的空气落在我的头顶上,痒痒的,也暖融融的,弟弟坐在后面,紧紧搂住他的腰,毛毛老师一拐弯,弟弟就高兴地尖叫。
结婚一定不是个好事。
长辫子老师在学校看见我都不怎么爱理我了,我叫她,她也像没听见,还常常在课堂上发脾气,李大宝在上节课有一个字没认出来,就被罚站了一堂课,鼻涕吸溜着,不敢看长辫子老师。
长辫子老师的辫子也没了,剪成了刘胡兰那样的头发,可我们还是叫她长辫子老师,没有人能有她那么长的辫子,毛毛老师肯定也喜欢,我看到过他结婚以前总拉着长辫子老师的辫子在手里玩着。
我们去积肥,长辫子老师带队,她批评了我,说我的肥料总是比别人的少,这还是我妈妈半夜里跑到人家的鸡窝里偷出来的鸡粪呢。我们家养的鸡从来就没有活过三天以上,不像别的同学的妈妈,又养鸡,又养鸭,还养猫养狗,都欢蹦乱跳的。我端着那么少的肥料,都不愿意站在同学们当中了。
给农村送肥回来,我就生病了,我躺在床上,到了该去毛毛老师那儿上课的时间了,我还没有起来,爸爸怎么叫我,我就是不想起床,也不吭声。因为每次积肥回来,我都要生一次病,爸爸就说我是装的,想逃避拉琴,掀起被窝把我打了一顿,鸡毛飞的满屋子都是,我跳下床,从琴盒里掏出小提琴,高举起来,对着爸爸和赶进来的妈妈说,你们再打我,我就砸琴。
这一招真灵,他们马上都站那儿不动了,看着我手里的小提琴,我顾不上穿衣服,就窜出家门,把小提琴扔到地上,我听见他们叫我,佳娜,佳娜。后来,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坐在鞋店的长椅上,呆到天黑,商店就要关门了,我走出来,一下就看见毛毛老师站在门口,我又想跑,他一把拉住我,对我说,佳娜。我倒在他的怀里,哇哇大哭。
他背起我,我在他身上乱踢乱打,我说,我不要回家。
毛毛老师把我背到他的新房,但已经不新了,锅啊碗啊书啊谱子啊什么的,全都搁在地上,长辫子老师看见我进来,翻了翻眼睛,对毛毛老师说,怎么又那么晚才回来啊?
毛毛老师说,佳娜离家出走了,我去找她。
长辫子老师说,她自己没有爹妈啊,要你管那么多闲事。
我说,毛毛老师,咱们走吧。
毛毛老师说,好,这就走。
长辫子老师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啊。
毛毛老师什么都不说,牵着我的手,把我领出家门,长辫子老师猛地在我们后面把门关上。毛毛老师蹲下来,紧紧地搂着我,我伸出手去拣的头发。然后他又背着我去到一处空地,把我搁在高高的台阶上,脱下外套,披在我的身上,说,我们一起看星星吧。
我槔着脑袋,毛毛老师仰头看着,看得很起劲的样子,我也偷偷看了几眼,看着看着,就看下去了,在心里数着,数也数不清。像黑板一样黑的天,就是比黑板显得远,怎么望也望不到头,把我的心都揪长了,忽悠一下,我就把爸爸妈妈揍我的事忘了。黑色上镶嵌着亮晶晶的小白点,密密麻麻的。镶嵌是今天课堂上长辫子老师刚教给我们的一个词,用在这儿正合适。
这时候,毛毛老师说,好了吗?
我说,就算好了吧。
他说,那我们回家去吧。
我想起来刚才的事,说,他们会打我的。
毛毛老师说,老师给你担保,他们不会再打你了。
我想了一下,朝他点点头,他就又扛起我来,大踏步的向我们家走去,还让我跟着他一起喊,啊——!
路上没有人,我们两个人的声音可大了,我又被挪到他的脖子上骑着,他使劲快跑,颠得我在他的脖子上站起来了。我扯着他的脖领子,咯咯笑,他也不停地笑,我们俩笑着跑到我们家的门口,妈妈好像听见了,我还没有从毛毛老师的脖子上下来,她就已经把门打开,我收住了笑声。毛毛老师大声说,我们回来了,你们给我们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弟弟也来到门口,站在妈妈身后,妈妈赶紧说,有好多佳娜爱吃的东西,一起吃吧。我看着他们的脸色,他们好像真的不生我的气了。弟弟走过来拽着我的衣角,说,姐姐,我把我的冲锋枪给你玩。我没要。
我只吃了几口,就上床睡觉了,有一点点发烧,妈妈喂我吃了药,在我额头上敷了一块凉毛巾,弟弟趴在我的床头,用手摸着我的脸,我睡着了。
夜里起来,外屋的灯亮着,我走出去的时候,他们还以为我梦游呢。满屋子的酒气,爸爸和毛毛老师都举着杯子。后来,毛毛老师把我领上床去。
这件事过去了。我还得天天拉琴。开完了忆苦思甜大会,在操场上站了两堂课都不能找借口,不是爸爸就是妈妈,反正总有一个人站在我旁边,看着我,也不打我也不骂我,叫我好好的练。
水开了,妈妈去灌暖壶,我一边拉琴,一边朝窗户外面看着,弟弟和他的一群小伙伴,正拿着柳树枝追杀,叫声和嘎嘎的笑声不断,我眼看着他们就是不能出去玩。我问我妈妈,为什么不要弟弟学小提琴,偏要我学?
我妈说,因为我是女孩子。
我说,女孩子怎么了?我也要跟弟弟一样。
妈妈坐到床边上,说,练吧,大了,你就理解妈的一片苦心了。
我说,我就不理解。
我妈盯着我的眼睛,说,要你练你就练,我要不让你练将来你才会怪我。
我说,我不会怪你。
妈突然提高声音,拍着床头说,少废话,赶紧拉。
弓子又蹭在琴弦上,吱吱忸忸地,眼泪落下来,掉在琴身,我妈根本就不看我,她看着窗外。
弟弟跑进家来,对我妈妈嚷嚷着说,我饿了。
我妈说,好,这就做饭。
弟弟扫我一眼,就跟着妈妈出去了。我还在那儿站着,拉琴。饭的香味钻进我的鼻子,也没有人喊我吃饭。
早晨起来,我去了学校,嘴里还嚼着昨天晚上妈妈说我拉琴拉得好奖励我的荷包蛋,弟弟在那儿嚷嚷着也要吃,都没给他。
学校里真奇怪,没有人,大喇叭里放着一阵阵我好像在哪儿听见过的音乐,那调子,直把人往难受里拽,我想起奶奶死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心情。我向教室走去,里面有哭声。我悄悄推开门,长辫子老师正趴在讲台的桌子上嚎呢。我马上就看了一眼李大宝,他也正低着头,不用看我也知道是他把长辫子老师气哭了。我坐回座位,长辫子老师哭着说,同学们,我们敬爱的领袖毛主席死了。说完,她又趴在桌子上接着哭,哇哩哇啦的捏着嗓门。
我一听,急了,长辫子老师真是反动,毛主席怎么可能死啊。我惊讶的看看周围的同学,同学们也都四处乱看呢。大家谁都不敢相信这个消息,一定是长辫子老师疯了。
音乐停下来,有一个男声响起,他跟长辫子老师说的一模一样,我们相信了。可是,毛主席是神,神是不会死的呀。
有同学偷偷的哭,慢慢就变成了一片,再后来,大家都哭起来。毛主席不在了,扔下我们可怎么办啊。我一想到这儿,哭得比他们都响。还能听得见其他教室里传来的哭声,一阵高过一阵,把男广播员的声音都盖过去了。李大宝哭昏倒在座位上,我和长辫子老师一起去抢救他,以前真的是错怪他了。
我没敢像以前那样蹦着回家,恨不得踮着脚尖走路。其他同学都这样。
妈妈也哭红了眼睛,爸爸好像没有,但也满脸的严肃,自己坐在那儿抽烟。弟弟突突突地打着冲锋枪,被妈妈把枪夺下来,说,不许再玩了。说完就把枪扔了。弟弟一屁股坐到地上,蹬着腿哭,妈妈冲过去打他屁股,他哭得更厉害了。妈妈一边打着,一边说着,这几天,不许你出去玩,听见没有,你一出去,我就打你。弟弟从来没有见到过妈妈这样对待过他,吓得乖乖地从地上爬起来。哼,他也有今天。我想,我得表现得好一点。所以,我就走到琴盒前,自觉把小提琴拿出来,夹在脖子下面,拧紧弓子,上上松香,却听见我妈说,别拉了。
我以为我没有听清楚,看着她,她说,主席死了,要停止一个月的娱乐活动,上面规定不许出声,你这一段就别拉琴了。
我不敢相信地看看她,又看看爸爸,爸爸正好把烟掐掉,说,你妈妈说得对,先停一停吧,以后再说。
我的心马上就要跳出来了,要跳出来快乐的大声歌唱!
啊—啊—啊—啊—啊!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摸过琴了。我们家很快就迁回北京,妈妈一直都舍不得扔掉那把提琴,琴盒被塞来塞去,总在角落里呆着。我连看都不再看它一眼了。
妈妈领着我去跟毛毛老师告别,毛毛老师拉着我的手,凄然一笑。这个词,是我多年以后学到的。当时,我无法形容毛毛老师的表情,他站在夕阳中,那么笑着,长辫子老师已经不耐烦地催他做饭了。妈妈本来已经带着我走出去老远了,又转了回去,毛毛老师扎着围裙在小厨房里炒菜,妈走过去对长辫子老师说,你会把他毁了的。
长辫子老师说,这是我们家的事,用不着你管。
我妈妈骂骂咧咧的就回家去了,和我爸一起感叹了半天毛毛老师命运什么的。
后来有政策,知青可以返城,爸爸马上就给毛毛老师写了信,却接到了长辫子老师的回音,说茅惟音不打算回北京,谢谢爸爸妈妈的好意,以后也别再写这样的信了。
我才知道毛毛老师的大名,他叫茅惟音。
我们当时在的那个地方是一个叫阳泉的小城市,盛产煤,隶属于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