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一卷《茶花女》断尽支那荡子肠
2001-04-09何桂全
何桂全
法国作家小仲马19世纪40年代所写的爱情悲剧故事《茶花女》,1899年在中国翻译出版后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其影响足可与严复翻译的《天演论》媲美。这部书的译者是近代中国翻译大家林纾。
提到林纾,人们对他印象最深的有两点:一是守旧,二是怪。说他守旧,他曾九哭崇陵,反对使用白话文,发表小说《荆生》《妖梦》诅咒新文化运动,被称为“桐城谬种”;说他怪,作为一个守旧人物,早在戊戌变法前却写了不少白话诗词,不识一个外文字母却翻译了一百八十多种外国小说,开中国文学之新风,被尊崇为五四新文学的不祧之祖。
林纾为什么要翻译这部书呢?
林纾虽然是位公认的古文大师,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浸润,但是在戊戌变法时期他却是一位维新人物,常与朋友在一起谈时政,谈西学。他的有些朋友曾留学欧洲,不时向他讲述西方文学历史,引起了他对西方文学的极大兴趣。于是,他找来一些西学名著译本阅读,不时向朋友们请教,游说他们翻译西学名著。一日,友人王子仁突然提出要与他合译一部书,林纾不懂外语,以为王子仁在和他开玩笑,便一笑了之。王子仁却认真地说:你不必过虑,我把西文原文用中国话说出来,你只要录下来润色即可。林纾便答应了。王子仁向林纾讲述了小仲马的《茶花女》的故事。这部令人肝肠寸断的故事正合刚遭丧偶之灾的林纾之意,于是两人开始合译此书。
王子仁手拿法文原版《茶花女》,从容口述大意,林纾以文言笔之于纸,速度惊人,且脱手成稿。“耳受而手追之,声已笔止,日区四小时,得文六千言。”译着译着,林纾和王子仁不知不觉地融入书中,“译到缠绵凄恻处,情不自禁,两人恒相对哭。”一部文字优美的译作就这样诞生了。
1899年正月,《巴黎茶花女遗事》初刊本在福州镌板梓行,士人争相阅读,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巴黎茶花女遗事》先后出版的有十多个版本,共再版二十多次。当时的报纸、杂志及私人日记、文集常常有人吟诗赋词,赞誉此书。《新小说》在列举《茶花女遗事》后评道:“如初写《黄庭》,恰到好处。”名作家邱炜萲赞扬说:“以华文之典料,写欧人之性情,曲曲以赴,煞费匠心,好语穿珠,哀感顽艳。读者但见马克(马格丽特)之花魂,亚猛(亚芒)之泪渍,小仲马之文心,冷红生(林纾)之笔意,一时都活,为之欲叹为观止。”英敛之一口气读完此书后在日记中写道:“灯下阅《茶花女》事,有摧魂撼魄之情,万念灰靡,不意西籍有如此之细腻。”包笑天回忆在《巴黎茶花女遗事》出版后的情形时说:“哄动一时,于是乃有人称之为‘外国红楼梦”。
可见,严复“可怜一卷《茶花女》,断尽支那荡子肠”的诗句确是对《巴黎茶花女遗事》出版时所产生的轰动效应的真实写照。
《巴黎茶花女》的出版之所以能产生如此大的反响,是因为它犹如一颗重磅炸弹炸裂了中国士人落后守旧的文学观和爱情婚姻观。
直到19世纪中叶,中国知识分子几乎没有接触过西方真正的文学作品,在思想上存在着牢不可破的民族文学优越感,认为文学惟中国独有,“经史外添无限学,欧罗所作是何诗?”即使是那些具有维新思想的士大夫也固守这一偏见。曾担任驻英、驻法大臣的郭嵩焘就说,英国“富强之基,与其政教精实严密,斐然可观;而文章礼乐,不逮中华远甚”。“外国红楼梦”的出版无疑是对中国士大夫们的当头棒喝,使他們清醒了许多,看到了文学还有另一片天空。
不仅如此,这片天空还呈现出异样的色彩。中国古代反映市民阶层爱情观念的小说基本上是叙述才子佳人历经悲欢离合,终至团圆的故事,这反映了中国士人满足于荣华富贵的审美情趣。《巴黎茶花女遗事》却讲述了一个哀婉凄艳的故事,令中国士人耳目一新,为他们提供了一种新的审美参照系。自此,中国小说打破了才子佳人大团圆的传统范式。
中国古代爱情婚姻观遵循的是孟子的教诲:“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国人皆贱之。”《巴黎茶花遗事》为中国士人展现的是一种全新的爱情婚姻观:人可以自由恋爱,妓女也如此真挚纯洁可爱;人生的舞台除了家庭外,还有舞厅、剧院、社交场合;爱情婚姻生活并不都是千篇一律,循规蹈矩,而是多姿多彩,还有像法国人那样浪漫的情调。外面的世界原来这么大,这么美好,这么开放和自由,自然令中国一般青年神往。
《巴黎茶花女遗事》的翻译出版,对20世纪中国人的文学观、生活态度与理想的影响是巨大的,它对中国青年人的影响在某些方面甚至比康有为、严复的著作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