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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者

2001-04-07

清明 2001年2期
关键词:窟窿沙洲

卞 博

那个猎手是谁

在大地上将我们追击

——题记

列车的紧急制动,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看了看手表,才凌晨3点钟,发现身旁的卧铺上原先那个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带着下铺的小伙子一起已下了车。现在靠着的是个姑娘。显然,这个姑娘上车就没打算睡觉,她的红绸巾还挂在脖子上,浅灰色的长风衣连纽扣也没解开。她双手抱着后脑勺,眼睛盯着漆黑的车窗出神。我不能不说这是个气度不凡、容貌俊美的姑娘。在这样的夜晚,从孤独旅途的睡梦中醒来,我不知道别的男子看见身旁多了这样一位姑娘是否还能继续睡下去。我肯定是完全没了睡意,尽管这姑娘看上去和我女儿差不多大小。

列车很快又起动。我下了床,上了一下洗手间。其实我一点没有排泄的欲望。打开车窗,雨已经住了,一阵冰凉的雨水气息扑面而来。附近是黑黢黢的山峦。这些山峦乍一看,像是雨云。天空青一块、紫一块,看来雨还是要继续下的。

我重新上床的时候,那个姑娘依然保持着原先的姿势。我想她一定是遇到什么想不开的事,就试着跟她搭话。

“不想睡一会吗,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

她看我一眼,莞尔一笑说:“我不困,谢谢。”

“请问您去哪儿?”

她沉默不语。

我后悔自己冒失。心想一个单身姑娘出门,出于安全考虑,是不必告诉人她要去的地点的。她一定是不信任我,那我就先作自我介绍。

“我是N大学教授,要去G大学讲学,因为心脏不太好,医生建议我不要乘飞机,软卧安全些,我至少在火车上还要呆上28小时,如果您路途也遥远,我们一路上就有个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的女儿在S大学当助教,和你差不多大呀!”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儿,怎么回答您呢,教授!”

“怎么会呢?”我笑起来,以为她在开玩笑。

“为什么不会?我只想找到一种感觉,坐在车上、船上、飞机上,只要是在运动着,我就会有安全感。就会觉得我自己也在奔驰、飞跃。猎人又一次被我抛下了。他抓不到我了,我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要不是您跟我说话,现在我已跨过了一道天堑,穿过现实的障碍,飞越在一片茫茫无际的宇宙中。痛快极了。”

她见我没有明白过来,又补充说:“地球的外表十分有限,无穷的宇宙藏在我们的心灵。”

我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弄不明白是不是她有些异常。这么漂亮、年轻的姑娘,我不愿把精神方面的不健康的词跟她联系上,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也是我不愿意的。她脸上显然出现蔑视我的神态,不屑一顾的样子。她解下红绸巾,把它扔到一旁;拉上风衣的领口,把身子往上移了移,呈现一种舒舒服服不再受人打扰的神态。我想她心里一定在骂:“还自称是教授,原来是个笨蛋。”我不能让他瞧不起我,我又开口了:“你喜欢诗歌吗?”

“还凑合。”她看也不看我答道,目光仿佛钉在那一小块漆黑的玻璃上。我想试一试她的“还凑合”是什么意思,就找了一个不太为一般人所知的波兰诗人蒂蒙图斯·卡波维兹来考她,因为这位诗人跟我一样是位哲学博士。

“卡波维兹的诗怎么样?”

“是那个波兰人吗?”

“对。”

“嗯——”她把目光转向我思索着。

“‘沉默是将大地吸干

是一条山谷被取出耳膜

回响的根部萎缩

微弱得不能走路

发出一个呼吸

在恐怖中

我将手抓紧

看在上帝的份上让我们呼吸……

是卡波维兹的诗吗?”

“对,对,”我赶紧说,“这首诗叫《沉默》,我也很喜欢。”

“我刚才还以为您那个‘教授是冒牌货呢?”她笑起来。

“其实,我对诗并不在行,只是碰巧,这位诗人是我哲学领域的同行,他的诗才引起我留了些神。”

“既然您是位哲学教授,那我们应该是相通的,对吗?”

我点点头。

“您可以说是属于‘知者,‘知与‘不知之间隔着一种距离,这距离的厚度也许是一块带毛的皮,也许是一片墓地,也许是全部相加的一个黑夜,是一片森林,是一条沉默的河流。知者苦痛于这张‘皮,这个‘夜、这条‘河……一切无法阻挡他;他的智慧的光可以携他穿透和飞越这一切。他总能看到他不想看的,不想听的;无知者,他活着,没有谁来扰乱他。无知包裹着他像婴儿被包在襁袱中,知者却不断受到追击——您这么想吗?”

“那个‘猎手是谁?是谁?我想我现在突然明白了。它跟着‘知者,只有‘知者才会听到他的脚步,他的追喊声。天才或谓想保留完整本真的自我者,总是寻求着逃离,逃离出海德格尔所定格的[一般]或[大家]。‘我处在一个任何指责也触及不到我的位子上,因为我真正所是的正是我的超越性;我逃避,我逃离,我听任我的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留在指责者手中。我说得对吗?”

“我今天算幸运,终于找到个可谈话的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后面说的,一定是萨特先生写在《存在与虚无》中的话。我记不清有多少次实践证明我爷爷的定理的正确性。我爷爷说:‘神是公正的,对待每个人都一样,如果你这方面失去了,另一方面你定会得到补偿。一个人从生到死,掂量一下他的‘得与‘失,双方重量总均等。得与失是一个圆的完全重叠的两半。得、失互相交替、渗透,使这个圆慢慢吻合,最后达至均衡,生与死相接,一生就完成了。这个定理还可以纵向、横向无限扩展,比如说上一辈‘得的多,下一辈就会‘失的多;一种事物发展,另一种事物就会萎缩等。我上车前,失去了一份工作,失去了一个恋人,失去了一座生活的城市。现在我却拥有您这样有智慧的人,我在‘彼岸抽象的世界里拥有许多的朋友,都是大师级的,但我只能倾听他们的思想,不能像和你这样面对面交流,神现在给予我补偿。”

她说着话,瞳仁里闪着光芒,那是一种像幽蓝色的夜空反射在锃亮的铁轨上的光芒。那张饱满的原先在车厢的日光灯下显得很苍白的脸蛋也有了些红晕。她坐起来面对着我,我向她伸出手,她的小手却冰凉。

列车在减速,播音员说前方是Q车站。

雨又下起来了。我下车买了些早点,买了杯热牛奶。她说她记不清多少时候没吃东西了,那狼吞虎咽的样子使我生出无限怜爱。

“再次感谢您!”她说,脸色开始红润起来。我劝她睡一会。她摇摇头,眼睛——我总认为她的瞳仁闪着铁轨一样的冷光,但现在那冷光反映出地平线上还没升起来的太阳隐秘的桔红色光芒,它们望着我。我摸摸她的小手,现在这双小手热乎多了。我也变得精神抖擞起来。她问:“您知道什么是沙洲吗?”

“河流中沙土垒起的陆地,您是指这个意思?”我说。

“对,是长江中的陆地,我想孟浩然诗中的‘渚就应该是指我们的沙洲,‘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都是我爷爷教我的。”

“你爷爷是做什么的?”

“嗯——职业:打渔。可以当你们N大学客坐教授。要让学生选举的话,他一定是首席教授的首席。他知道大自然许多奥秘,86岁了,还划着小舟独自在长江上颠簸。我小的时候,他常带着我,所以我从不害怕风浪,我喜欢被波浪推动摇晃的感觉,我以前最害怕的是沙洲以外的人。而我爷爷、爸妈现在连沙洲的人也怕了。”

“您不怕我吗?”

“不知道!我小的时候,看四面都是江水,便认为我们的沙洲是从遥远洪荒驶来的一艘巨船,这艘船一直航行着,要把我带到远方去。爷爷说它不会走了,它永远停泊在那里,但他唯一的‘孙子——他总把我当‘男孩,是要远走高飞的。他说他应是‘治国安邦的大才,我是他的传承。他是他家族中的独子,他的祖辈显赫,有权、有势。但是,有人想断他家的根,他的祖辈们就带着他逃到沙洲上埋名隐姓。他说他的祖辈太显赫了。”

“他说自己才比郑虔,诗敌老杜。不过他不想发挥,想留点给我。他是贫穷的,他说他失去的,会在我身上得到补偿,他相信我会做大官,是一代女杰。他的儿子我的爸爸是哑巴,我妈妈也是哑巴,而我却异常聪慧,拥有一般人不具备的‘灵性,他说在我小的时候,他带着儿子、儿媳在芦苇荡中打篙子(一种能吃的野草),把我放在芦苇中的一只木盆里,哑巴妈妈回来喂奶的时候吓得哇哇叫,发现盆中有许多蛇,爷爷赶来见我和那些蛇玩得很好,悄悄拉起妈妈走开。等听到哭叫时,他们再来,那些蛇已不在了,而我却安然无恙。我只是饿了。爷爷说那是剧毒的竹叶青、五步蛇。他说神给了我灵性,毒物伤害不了我,您相信吗?”

“我相信,我第一眼就发现您是个不寻常的姑娘。”

“您不认为这是一种不幸吗。我的确拥有一种秉赋,就是能看透别人无法看到的东西,我不费什么力气就能穿过那‘不知的一切厚度,看见‘知的方向的亮光,它照亮一切隐蔽的世界。您知道,人是不能活在‘知中的。人理想的存在方式是自欺,相信你的恋人爱你是出于纯粹的真爱,相信那些入党宣誓都是真言,相信新闻广播的都是真理,相信你的上司、所有人的上司说的都是真话。就像一部引人入胜的电影能把你带进去,你和那上面的人一样高兴和悲伤,这就是幸福的状态。如果你没饭吃,你不要认为是别人挥霍了你的权利;如果你受欺侮,不要认为那是有‘权、有‘势的人抢去了正义和公正。你读过高尔斯华绥的小说《早晨》吗?在一个寒冷的冬天的早晨,小说的主角正被温暖的羽绒包裹着,他实在不想起来,但是他要去上班,他就梦见自己在刷牙、洗脸,忙得十分起劲,等待出发。这段梦是人最理想的生存状态,他既享受了欲望的温暖又满足了现实的要求。梦醒了,他吓出一身冷汗:要迟到了。知者就是在醒的状态。猎人拧响了他的闹钟,猎人告诉他‘迟到了!现在这个猎人追着我,逼着我抛下了我的恋人,我的工作,我生活的城市。我本来逃回沙洲去了。我十岁离开沙洲进城市读中学,然后读大学,然后像我爷爷希望的那样进入了国家机关,一直没在沙洲上呆够过。小时候,我会一个人在芦苇丛中呆一整天,哑巴妈妈或爸爸不来找我我就不知道回家。我的脚踩着细腻的沙土,感觉沙土的深处冒出来的温暖的地气,感觉水流的荡涤的柔滑,静听芦苇叶子的抚摸撞击,各种鸟的鸣叫。我最喜欢看江水,它的表面反射着天空的蓝光,这种蓝光总让人幻想天堂。我对爷爷说我准备辞职——其实我已作出了决定不再回城市,不再回省府机关,爷爷却坚决地摇着头,爷爷说因我在省府上班,沙洲上的村长、乡长之类就不敢欺侮我的哑巴爸妈,遇上爷爷,那些人还挺客气;如果我回去了,那些人就认为我们家里‘外面无人。想让我哑巴爸妈交多少税,他们就得交多少;不交,就派联防队员去硬扒我家的粮食,他说他全指望我照顾他唯一的儿子。”

“你为什么要回去呢?”

“我只想逃避,想躲起来,躲进那些芦苇深处。”

“我19岁就大学毕业了,F大学与你们N大学是齐名的。我从中文系毕业,我没有关系,被分在一家企业当秘书。这是家大型钢厂。我在那里呆了三年。就在这些年月,我听见了一种非人类的脚步声,开始在我周围奔突。这种声音总使我慌恐不安。在我不经意的时候,我一眼瞥见眼前出现了窟窿——‘窟窿您明白吗?而且那些窟窿里还射来一种奇异的光芒,这光芒照亮了我不曾看见的围幔。我们每天生活着并不知道被一层蒙昧的东西所包围。我透过一个窟窿朝外看,发现了一幅奇怪的景象,我们公司机关办公室的人突然都变成了一只只耗子,经理变成了一只最大的耗子,它们一窝蜂往仓库奔跑,仓库的后门敞开着,它们拼命把东西往它们的孔穴里拖,它们每天都在忙着这种事。而前门一头头骡子,正把货物源源不断往仓库搬。那些骡子啃着草,喝着阴沟里的水,又枯又瘦。而那些耗子却一只只肥硕、细嫩、光滑,毛色鲜亮。有一天那群蠢骡子发现没有货物再需要它们运输了,它们的草料也没有了。它们本指望仓库是殷实的,它们打开仓库,出乎意外的是,它们源源不断运输的仓库竟然是空的。空的。”

“我看到这些景象的时候,一切都笼罩在一片微光中,像梦境中出现的那样,令我毛骨悚然。从此,我便害怕我面前的那些窟窿。后来正好省府公开招考公务员,我就考上了。在那儿我呆了近五年,那种不安的声音一直时隐时现,而且面前上窟窿越来越多,看到的景象更加可怕。”

天早已大亮了,下铺的人已经走完。乘务员进来打扫卫生,打开了车窗,一股冰冷的空气涌进来,外面是山区的早晨,湿漉漉的雨雾在群山间徘徊,姑娘从床铺上跳下来。

“教授,别听我胡说八道了,我们一起看山吧。”她把过道的车窗打开一半,一股气流咽得她差点摔倒。我抓住她的手臂,站到她身后,她依着我,迎着猛烈的冷风,快活得大笑起来。这清脆的笑声,通过我的手传遍了我全身,我一下子觉得自己年轻几十岁,仿佛自己刚大学毕业,携着美丽的未婚妻,怀着美好的憧憬踏上生活的征途。我把她的手握得很紧,她把脑袋依在我胸口,我忍不住吻了她光洁的额头。她没有动,我看见她的目光在群山间飞舞。

“如果让我穿件蓑衣,戴顶斗笠,在群山间徒步跋涉多好啊!”她说。

“我愿意与你同行。”

“不,我喜欢一个人走,我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找到与天地相融的感觉。”

我打一个喷嚏,她很抱歉让我受凉。于是我们又重新回到车厢,我借口冷关上了门,紧紧地拥抱着她。她把脸蛋紧紧贴在我脖子上,很久我们没说话,我发现她在流泪。

“孩子,我让你受委屈了吗?”我心里责备着自己不该这样鲁莽。她摇摇头,松开手,一句话不说,又上了她的铺。

“孩子,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我想我没有什么恶意,难道在我们孤寂的旅程中,不需要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吗?就像我们的一生,谁

不渴望心中能洋溢着一种甜蜜的感情,就像我们希望大地永远鲜花盛开,芬芳四溢一样。”

“您作为一个哲学教授,说出这样稚嫩的话来,真让我吃惊。你难道不认为这都是自欺的东西吗?我只要从那窟窿中往外一瞥,我就知道,那芳香中藏着恶毒的黄蜂,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它会在你的心脏上叮一口,让你一边呼吸着芳香,一边忍受肿胀疼痛的折磨,所以我离开了H先生。”

“当那些窟窿在我眼前闭合的时候,我称他们科长、处长、厅长……他们面貌端正,风度不凡,可歌可敬,我心头对他们洋溢着信赖和忠诚的柔情。可那个神秘的猎人总和我过不去,他时不时戮穿我面前的窟窿,我总忍不住要往那里面看。一看才发现,这些人竟然都站到戏台子上,变成一个个丑角,唱起戏来。一边唱一边自己给自己喝彩,挥舞着拳头,唾液飞溅。我恐惧得赶紧捂上眼睛,但是这些景象已牢牢地印在视网膜上,怎么也抹不掉了。我心里翻腾着,想呕吐,吐不出来的时候又想哭,哭总比吐要容易些。我喊住其中一个丑角,我对他说:‘可怜的孩子,你为什么堂堂正正的人不做,偏要做一个丑角呢?把你纯正、慈善的眼睛弄得晦涩不明,把你端正的鼻梁弄得凹陷歪斜,把你宽厚的双唇变得刻薄尖利,把你挺拔的脊梁扭曲成箩圈,把你站立的双膝弄得弯曲如腾箩。我知道你不想傻笑,不想扯着嗓门喊叫,不想跟着鼓点翻跟头,你究竟是为什么呢?你说因为台下有无数的蠢驴需要这个舞台,你说你需要钱,你需要被看,你需要被听,需要被捧、被吹,可是你不觉得你是骗子吗?你骗了很多纯朴善良的无辜,使他们忘记他们该做的事该行的路,你使他们落进了愚蠢的沼泽,在昏昏噩噩中死去,再也攀不上新生的陆地……我说着,那个丑角和我一起哭起来,我把他拥在怀中,像拥着我的婴儿。我说的是H,我爱上了他。”

“那是我当公务员的第三个年头,初春的一场雪,把天地抹得干干净净。我像过去的每个年头一样,在N城里,没有朋友,没有亲人,独往独来地生活。那时候我被一种沉重的感觉压迫着。我觉得我被压迫在深渊的底部。穿过透明的水波,我能看见岸上的人群,但我和他们永远是隔开的。我看见他们嘴巴在上下运动,看见他们肌肉隆起或消失。但我是被隔开的。感受不到他们的气息和力的传递。窒息的感觉包围着我,我渴望一种力量能把我从窒息的压迫中解放,从深渊的底部升腾。您知道那是一种什么力量吗?”

她散漫的目光一下聚集成一束诡谲的光芒,在我的脸上定住了。

“我一开始并不知道我渴望的是什么,它在蒙昧之中,在夏娃偷吃禁果之前,在围幔最严实的地方。”

“那是一个春天,我发现午后的阳光无比细腻、柔滑,它蜕去了四季的污垢和老茧,以一种新生的气息——后来我想那一定是类似于精子的气息萦绕着我,照亮着我。”

“因为省府从党校借的单身宿舍在城市改造中要拆除,我们一帮单身男女就搬到离省府很远的小区。我中午在食堂吃完饭,就回办公室休息。办公室高大的玻璃窗下,一个长沙发正是我理想的床铺,我躺在那儿,阳光满满地落在我的身上。我想我一定是睡着了,我看见一条条金色的光线蛇一样向我游来,它们顺着我的脚尖向上攀援、攀援,它们最终找到了它们的巢穴,拥挤着、摩擦着、蠕动着、燃烧着,我的血液沸腾起来,心猛烈地跳荡,我感到下面产生了一股巨大的张力,它推动着我升起,升起,向空气中飞翔,我变成了一片轻柔的羽毛。就在这个时候,砰砰的敲门声把我吵醒,那种轻柔的飘浮的快感依然无法消失,现在您明白了吗?——性的力量。我需要它的拯救!”

“我很不情愿地去开门,一股腐臭扑鼻而来,又是我两天前接待的一位S市的老上访户,如果把他和一头整天在垃圾堆中睡觉、吃垃圾的猪相比的话,我没有一点对人类尊严亵渎的意思,我不过是纯客观的描述;所不同的是他毕竟是人,懂得遮羞。破破烂烂的布片包裹着身体,他还背个破铺席卷的包,前面挂一个铁皮大茶缸。”

“你怎么又来啦,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们处长出差了,我是办事员,做不了主,你的上访材料等领导回来批了字,就转你们那个市办理。——你要把我臭死!我对他喊叫着。‘姑娘,我不想把你臭死,我只想来告诉你,你们不亲自办理,转去他们根本不理,我快七十岁了,没有亲人,我害怕死在路边无人问,无人管。趁我还有些力量,我总想能碰到好人,帮我的问题解决掉,给我有个死的地方。这个老头原是S市一家企业的职工,60年时偷吃了厂长家的鸡,被发现,厂长说要逮捕他,那时他才二十多岁,吓坏了,就逃跑出去,到处做临工,等他78年回单位时,发现已被除名,户口被注销。他唯一的母亲已经去世,他未娶过妻子,他请求单位恢复他厂籍、户口,他到处上访,跑了二十多年,如今已经老了,还是到处流浪。前一年他来过,我们处长把他赶走。但是隔一年他又来了,我根本无力帮助他,否则我们处长又会骂我没事找事。但我必须要把他哄走。我说等处长回来,我一定恳求他重视老头的事,而且我还要亲自打电话到S市去——其实S市哪个会把我这办事员的话当回事呢?我给了老头十元钱,给他倒水,又劝他离开。老头出了门,我赶紧打开窗户,看见一百米外的大铁门自动打开,一辆豪华轿车缓缓进门。离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哪位领导来得这么早呢——我在想。您相信偶然是必然的驿站吗?我相信冥冥之中,我们的一生什么都安排好的,必然携着我们经过每一个偶然的驿站。——那个脏老头前面挂的一摇一晃的茶缸已在我的视线中出现,那茶缸的摇晃使我产生一种滑稽感。老头径直向那辆车奔去,在那辆车的前面扑通跪下。H先生走下来,在这之前,我们并不认识,我只知道他一年前从J省调来。处长说过上访者如果拦领导的车辆是我们信访处失职,我赶紧跑出去。”

他当时给我的感觉就是老杜《饮中八仙歌》中崔宗之的玉树临风的气度。我说老头冒充我的亲戚,没上班就来,因为他的事几十年都没解决。H的驾驶员扶起老头。H说:‘老人家,你的事等上班让信访处的这位同志向我汇报,我会关心的。我说:‘领导要有事,我带你走吧。我送走老头后,心里狂跳不安。我肯定不会主动去汇报老头情况的。尤其是不会向骗子们汇报。谁会对肮脏得像猪一样的人付出怜悯呢。那些沉溺于自吹自擂表演的人们!那天下午3点多钟的时候,他的秘书打来电话,我坐到他面前像认识他许多年,没有丝毫的拘谨。他记下老头的名字,记下S市,写下老头的厂名,也记下我的名字。我告诉他我喜欢我的沙洲,告诉他我平时很少说话,像我哑巴爸妈,告诉他害怕眼前的窟窿——他一定不明自我说的窟窿的意思。我告诉他许多事情。等我从他那里出来时,我竟然恍惚觉得他也是我的老朋友了。你说的温情——我心中那时就充满了这种温情。这种温情在我眼前变幻出大团的云彩,我的面前落着花瓣一样的彩雨。我的世界变得十分美

丽,眼前的窟窿也不见了,那个奇怪的脚步声也消失了。每一天我都渴望着能有机会跟他见面,渴望着他能给我打电话,这种渴望折磨我近一个月。就在我绝望的时候,他打来电话,他说那件事已解决了,他的秘书为此事三次到S市。我说谢谢他,虽然不是我个人的事,这件事放我们处永远也不会解决的。他说这一个月来,我的影子不断在他面前出现,他邀我去他的住处——当然我们为避人耳目,没有一起走。他说他在冒险。自从看见了那个姑娘,这一个月里他没有一天不在和自己斗争。一个他想抹煞掉这个姑娘的形象,忘掉她;一个他却不断地让那个形象在他眼前出现,重复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一个他说她是部下,部下的部下的部下,他在远方有妻子、儿子,他在舞台上,更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台上很拥挤,总有人暗中想揪住别人小辫子把别人推下来,他不能有任何闪失;另一个他说,瞧她多么独特呀,在她俊美的容貌后面,藏着一个极不平凡的灵魂。那个灵魂像高山冰雪,闪着傲然圣洁的光芒,那个灵魂深深地吸引着他;他一眼就看出她的不同寻常,她不像那些故作姿态的女人们,无论她们怎么漂亮,都掩饰不住瞳仁深处赤裸裸的贪求的欲望,那些欲望只盯住他手中权力的光环;而她的瞳仁神秘、纯洁、幽不可测;她甚至以一种慈悲怜悯的眼神注视着他。这个他每天一回到‘家,他一个人的‘家,躺上床就无法入眠。这个他说我一定要再见到她,否则会病倒,永远起不来了。这个他赢了。我们开始恋爱,但您知道猎人是永远不肯放过我的。他的脚步又在我身边响起,令我惊恐不安。他时不时地戮穿那些窟窿,在那种梦幻般的微光里,我看见他和所有的骗子没有区别。但是他内心深处闪烁着慈悲、善良的光辉,他对自己的角色是自知自觉的,他意识到他的悲哀和无奈。我无法形容对他的爱。每时每刻,对他思念的涛声不断在我心中回响。我会在一张张白纸上写满他的名字。有时我又觉得思念像野草长满了我思想的每个空隙。可猎人说,放弃吧,他不属你,不能夺人所爱,你不能把你最珍贵的给予一个无结局的爱,你不能成为别人打击他的把柄,你要管住自己,你是沉落者,渊薮中的石子!你不属于生活表层的浮油,拥聚中的浮光和泡沫。但是我爱他,爱他,渴望亲吻他,抚摸他,依偎他;我需要他传递一种力量拯救我,把我从黑暗的深处携上来。我们彼此都无法克制的时候,我一咬牙回沙洲去了。我希望在沙洲上当一名教师,然后像小时候一样,走进那些飒飒作响的芦苇里。江水永远在奔流,沙洲一定也在航行。读书、读书,和大师们为伍。前面我已经说过,我爷爷不留我,他老了,他舍不得他的哑巴儿子,他希望我在外面出人头地。那个晚上我回来了。雨下得很大,我没有打电话给他,凭直觉我知道他一定每天都在等我,我径直赶到他的住处,衣服湿透了,你可以想象他见到我会怎样的惊喜,什么也无法阻拦我们,那夜神一定听到我们交织着哭泣的喘息。神在说:‘凡有血气的人,在地上都败坏了行为。但我们太疲倦,沉沉进入了梦乡,听不到神的声音,也听不到那跟着我的脚步。黄昏的时候,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他迅速穿衣起来,出了卧室。我太困了,旅途本来就很疲倦,离别的折磨等等,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只想继续睡下去。有他在,我什么也不在乎。我又睡着了,直到哐的一声巨响把我惊醒。我听到一个女人的骂声:‘你让那婊子出来。我知道是什么东西给砸碎了,我听他说过他的妻子是很凶悍的。我穿好衣服,梳洗干净,很平静地走出去。我对她说,如果她能原谅他,我会永远离开这座城市,离开他。她又抓起了一只烟灰缸,准备砸向他——我不知道她干吗不敢砸我,我说你如果砸下去,你就会永远失去他,我会跟他离开这个国家,永远抛下你,我愿守护他一生;看着我的脸,我的眼睛,放下你手中的东西。我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使她一下怎么变得那样温顺,她瘫倒在椅子上。我收拾好我的东西准备出门,他突然间清醒过来。他明白了我话的意义,一下子挡到我的面前:‘你留下,他说,‘你单身一个往哪儿去呢,我像贼一样不知为谁活了一把岁数,现在我什么也不在乎了,我不会让你走的!我态度坚决地摇了摇头,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大步离开那个住宅,赶上了您乘的这趟火车。”

我被她的故事迷住了,早忘记了午餐的时间,火车停靠R站的时候已是下午3点光景。她说她很累,不想吃东西了。我下去买了方便面,我逼着她吃下去。我也觉得自己实在累,我看着她脱下风衣。她把手伸给我握了一下,盖上被子。

我说:“孩子,睡吧,如果你愿意,如果你不嫌弃,我想我们合作一起去讲学,怎么样?”我等着她回答。沉默。我又说了一遍。但她已经睡着了,乌黑的睫毛棕榈叶似的投下长长的影子。端正的鼻梁有些往上翘,好看极了。我也迷迷糊糊睡熟,大脑热烘烘的,梦里尽是她的影子。我们一会儿在群山中跋涉,穿着蓑衣,戴着斗笠;一会儿又在沙滩上行走,面前是无际的芦苇丛;一会儿又梦见N大学校长——我的老朋友在车站迎接我,我向他介绍她。他说这么年轻的教授啊。我醒来的时候是夜半时分,一眼看见旁边的床铺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心头一惊。她的东西都不在了。一阵悲哀袭上心头,我起身发现身边丢着一封信。信的前半部是感谢的话,后面是一首诗。

“那个猎手是谁

在大地上将我们追击?

地球外表十分有限

无穷的宇宙藏在心灵

——必须让自欺蒙住眼睛

每一个窟窿

都会呈现出狰狞

逃离,逃离——

形与影的游戏

但必须逃离,逃离

在时速中忘记。”

署名:逃离者

我摸着这封信,久久不能平静。默默地等待着黎明来临。

责任编辑红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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