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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与研讨

2001-01-29

天涯 2001年2期
关键词:胡安界限祖先

得有自己的感情

史铁生

关于散文,我写过这样的话:“你没法说它是什么,只能说它不是什么。因此它存在于一切有定论的事物之外,准确说,是存在于一切事物的定论之外。在白昼筹谋已定的种种规则笼罩不到的地方,若仍漂泊着一些无家可归的思绪,那大半就是散文了。”我的意思是:自由,是散文的根本,它有无限的可能性。

有一本书中提到过另一本书——《胡安的教诲》,并引了其中一段话。我大致记得那段话,可却把引了那段话的书的书名忘记了;我还记得胡安是一个印地安人巫师。那段话的大意是:任何道路都只是一条道路。在诸多道路中你如何选择呢?你要问自己,并且只问自己:这条道路有没有感情?如果有,那就是一条美好的道路,否则就是一条无益的道路。是呀,世上的路千条万条,倘其冷漠,便与我们毫无关系。

谢宗玉的散文道路,我看就是极具感情的道路,因而是一条美好的道路。当然,按照胡安的教诲,这根本要由他自己来认定。胡安的意思,我理解,不单是说要有感情,而且是说得有自己的感情。就是说,不是社会、时尚甚至市场向你要求或订制的感情,否则就成了煽情。谢宗玉的散文好在,是把一条朴素的路简直铺向自己情感的历史和心灵的眺望。

无限的可能性,不仅是说要冲破前人筑就的牢壁,冲破时尚筑就的牢壁,也是说要不断冲破自己曾经筑就的牢壁。——这是我常说给自己的话,但不保密,也可以说给谢宗玉。

满目新鲜

张炜

这些文章都是他自己的。我看到这样的文章,就会一下被吸引住。因为满目新鲜。

现在书刊成堆,更不用说影视网络数字传播潮起潮涌。这样,一个人只要识字,只要能看能读,就得被这些东西埋起来。那么你想要守住自己的见解,保持自己的语气,大概都会很难了。

奇怪的是现在越是活活埋进了自己的,就越是受到推举。

写一点朴素的,自己亲眼看到并引发了自己思想的事物,才是真正的作家所为。

谢宗玉写了人的死亡,婚配,下雨,是这些基本的永恒的东西。但都是他自己看到并深长思之的东西。多么结实的思维材料,多么质朴安静的表达。他的感想与记录是独一份的,别人无法重复。

这一切,与街市上风行的花花绿绿的纸片真是界线分明。今天,哪怕是一个稍有自尊稍有希望的写作者,大概一开始要做的,就是首先与它们划上一条界限。

阴郁的晴朗

迟子建

在我对谢宗玉散文的阅读中,我读到了这样几个主题和意象:死亡、亲情、雨水、麦田、墙、界限雨等。这些,已经为散文的生成提供了良好的土壤和广阔的空间。

散文最显著的一个特征就是:缅怀。缅怀是需要有人物和风景作为依托的。而且,缅怀需要有对生活的反思作为动力,这点,我在谢宗玉的散文中都能体会和领略得到。

谢宗玉散文的一个思维特点是:由城市追忆遥远的乡村生活。距离产生美,这种美是以时间漫长的流逝作为代价的。乡村的一切,那雨夜的油灯、举着一壁绿耳朵的西墙、追逐界限雨的少年以及雨中的葬礼,都因为它曾经的鲜活和如今的远去,使作者在追忆之时内心不由自主地洋溢着一股伤感情怀,这使他散文的美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

情感表达倾向于朴素,这对从事任何体裁创作的作家来说都是至关重要而又很难达到的。尤其是散文,它因其强烈的抒情性,往往给一些人提供了发泄个人私怨和粉饰情感的机会,这类矫情的散文在近些年愈演愈烈,很令人失望。我个人觉得,谢宗玉的散文最大的成功之处,即在于情感表达上倾向于朴素。比如他写死亡,用的不是那些振聋发聩的事例,而只是通过进城来的父亲从嘴里木木地丢出的一句话:“该轮我过背(去世)了,不知还能到你这里走几次?”这个“轮”字,用得非常的传神和提气;接下来,作者自然而然地把死亡与一棵大树做比,这大树所落的每一片叶子似乎都是一个个的人,有的叶子是按部就班地落,而有的则不尊重客观规律,被意外的风雨劫掠后,年轻的叶子也会落的。死亡在这种看似平静而又轻描淡写的娓娓叙述中,呈现了其平凡而又亲切的感觉,不让人有那种望而生畏的印象,从而使死亡获得了某种诗意,具有真正的悲天悯人的情怀,这在《麦田中央的坟》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我们也有乘火车旅行的经历,也曾看见过一闪即逝的庄稼地里的坟,可我们并没有像谢宗玉那样,联想到一种死亡的美,把那一座座本来含有肃杀之气的坟,写得那样富有生机,实在是绚烂极了。“春季引水灌麦,顺便把祖先也浇浇”;“麦子收割了,地要闲上一阵,祖先若是孤独,就回家看看,反正村庄离麦田并不遥远,反正自家的窑洞就从来不曾陌生过,反正来回的路已一遍一遍看着儿孙踩熟”;“不久祖先就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大片麦苗,被后代的后代用结实的手指柔软地侍弄着。夏天,祖先长成了麦粒,秋天,麦粒化作了后辈的精气神”。读到此,我们不禁有些恍惚:究竟我们是生者,还是已逝的祖先是生者?在这摆脱了生死界限的描述中,死就是一种生,而生又是一位与死息息相关的朋友。

除了以上能把死亡写得温馨四溢的篇章外,谢宗玉的笔触还伸向了残酷的生的现实,如《雨夜孤灯》里对偷竹父亲的描述。因为贫穷而“偷”,而为了遮人眼目,窃竹者往往要在深夜时进山,如果被护林人发现,“乱棍将人往死里打……有抓起来打死的,有逃跑时慌不择路坠崖死的,有摸黑归来时不慎滚落山沟死的,也有被猛兽长蛇咬死的”。因了这种种的不幸,当父亲夜里去偷竹时,少年的我就开始了在孤灯夜雨中备受煎熬的等待,除了恐惧和担忧,这少年的心头还滋生了一种羞耻感,这本不是一个少年要承受的一切,读起来是何等的触目惊心!我们无意为这偷窃行为本身做个开脱,但是这生之惨烈的血淋淋的现实却值得我们真切地反思。

当然,也有浪漫的事物出现在谢宗玉的散文中。如那道长满了绿耳朵的西墙,如《半晴半雨》中追逐界限雨的少年,使我们嗅到了一缕清新、明朗的气息。仿佛在久阴不晴的日子的尽头,突然看见了一缕阳光一样令人欣喜。我不大喜欢的,是作者几乎在每篇文章结束的时候,都有一个本不该有的升华“主题”的小尾巴,比如这样的一些话:“是的,我也已心生去意。因为不单是村庄,整个世界在我眼里也已陌生得有些恐惧”,“如果我再像以前那个脆弱的男孩,那我怎能经受得了这尘世纷攘的俗事呢”,“可世上为什么竟还有那么多施惠者的嘴脸,他们凭什么”,“经雨水送走的亲人,几十年后依然活跃在后辈心灵的各个角落,并时不时窜出来,让你感叹一回”等等。而我倒觉得,这样的感叹最好是不要,因为它匠心太露反而显得做作,破坏了整篇文章的韵致。倘若作者长此以往煞费苦心地经营它,会不知不觉地磨蚀掉其作品原有的湿漉漉、毛茸茸的气息,使之变得庸常,那这将是十分令人遗憾的。

年少的苍

凉蒋子丹

读谢宗玉的散文,有一种苍凉,特别当我得知他不过是个三十岁不到的青年人时,这种苍凉似乎就显得更深了。这跟两年前读到刘亮程的时候,感觉是一样的。他们的苍凉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从笔端汩汩地渗出,并不想惊动谁。可他们偏就如此震撼了我们,从一大堆能言善辩聪明伶俐搔首弄姿的稿件中脱颖而出。苍凉是不能用人工来刻意制作的,尽管想制作它的人比比皆是。它是一种悲悯的情怀,一种生活态度,一种处世哲学,它的特性决定了一切制作者的失败。

跟刘亮程对自然界广泛的钟情不同,谢宗玉更注重人与人之间的情份。父亲的老态、祖先的坟茔、母亲的背影和夜雨孤灯之下提心吊胆的少年,都是作者寄托情感的去处,就是在泥石流中不管年迈的老娘只顾自己逃命的二狗、因为乱了伦只得与心爱的姑娘双双殉情的堂兄等等仅是一带而过的人物身上,也倾注了作者掩藏在轻浅笔触下的关念与感怀。而且种种情感的活动,跟穷困跟劳苦跟农家小心翼翼的生计和防不胜防的灾害紧紧联系在一起,而跟时下流行的一切引人瞩目的虚荣无关,于是就愈显得淳朴笃厚感人至深。在现今无论小说与散文都更多地体现着自私自恋,他人他事只配用眼角的余光乜斜的时尚风气之下,谢宗玉式的欢喜与忧伤自然有了不同凡响的意义。

我在读谢宗玉的时候,又一次重读了刘亮程,感到这一南一北两个来自田野来自清贫的农家子弟,都在文字里包容了一种超然物外让人羡慕的大气。也许刘亮程更别致更成熟也更飘逸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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