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宗玉散文专辑
2001-01-29谢宗玉
谢宗玉,男,1972年生,湖南省长沙市某政府机关公务员,曾发表小说、散文若干。
该轮谁离去了
去年冬天,父亲从村庄来到我居住的城市。星期天没事,我就与父亲面对面坐在电炉前烤火。该聊的话题早两天就聊完了,譬如他的庄稼我的工作。其实我们不聊,彼此心中也是有数的。我与父亲就像一个枝桠上的两片叶子,互相熟透了。多年的父子成兄弟,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现在我们不说话了,只静静地看着电炉的红丝发呆。
这样坐了半晌,后来父亲突然从嘴里木木地丢出一句:……该
轮我过背(去世)了,不知还能到你这里走几次?
我心一惊,像灶台上一只昏睡的猫猛地抬起头来。我不知父亲为什么要这样说。
父亲平静地看着我,又说:村上就数我的年纪最大,是该轮我过背了。村上的黑麦半个月前过背了,他比我大三岁,现在村上就数我最大。
你胡思个啥呀?好好的瞎掰些什么?我白了一眼父亲。
父亲宽容地笑笑,说:这是规律。我孙也添了,要去也去得了。我是想提早给你打声招呼……
我心一酸,我明白父亲的意思。父亲是想说应该给他置千屋(棺材)了。也是时候了,父亲混浊的眸子已成泥土的颜色,说明他离泥土已经不远。说不定什么时候,一觉睡下去就再不醒了。趁早把他在那边的屋子备下了,他要睡时就让他从从容容地睡。父亲是对的,这是规律。村庄里的人从来处来,到去处去。谁也不争先,谁也不落后。该谁是谁。
打我出生到有记忆开始,印象中第一个过背的好像是厅屋婆婆。那年我五岁。厅屋婆婆我不记得她名字了,或者她本来就没名字。一个村庄的人开始都从一个大厅屋出进,大厅屋每一扇门里就是一个家。后来大家自己另建新屋就都搬出来了,厅屋就只剩这个婆婆了,大家就叫她厅屋婆婆。厅屋婆婆过背后,下一个就是上头公公。上头公公的房子在山顶,比任何一户人家都要高,所以叫上头公公。或许他有名字,但他太老,而我太小,就没记住。再下一个就是自家婆婆。自家婆婆过背时,我已有十岁了,我知道死的含义,我放声大哭。他们都说我是个孝孙。自家婆婆在世时没享过什么福,走了对她反倒是福。我哭她是因为她太疼我了,她走了这世间我就少了一份最熨贴的爱。然后就是东边婆婆,再然后就是柱子公公……村庄就像一棵大树,时不时就会落下一片叶子来,没有人能预测哪天会落哪片叶子。等叶子落下来后,大伙扳指掐算,就发现落下来的这片叶子,已是树上最老的一片叶子了。村庄里的老人似乎都没有赖着脸皮图活的心思,到了一定岁数就一个跟着一个,悄悄撇下手头的一切,去了。
当然也有例外,还像那棵大树,突然来一阵风,一阵雨,或者一个虫子,把还没轮到落下的叶子给弄下来了。哑子叔叔就是这些例外中的一个,哑子叔叔不哑,他喉咙粗得很。有年春天他养了一群鸭,天说变就变,急雨骤下,奔雷惊散了他的鸭群,哑子叔叔声嘶力竭地要唤拢他的鸭群,他一个人在雨中闪来闪去。大概让雷生气了,雷一声炸下来,把哑子叔叔烧成了个黑炭团,当然死了。还有个例外是我公公,不过我没见过,我父亲也没见过。公公死时父亲还在婆婆的肚子里。公公与人赌了三天三夜,没吃饭只喝水。公公把自己所有的家产都赌没了。后来要赌婆婆,又输了。公公惨叫一声,喷出一口血雨,然后仆倒在地,睁着眼睛死了。另有个例外是我伯父。伯父是个酒鬼,酒喝得太多了,把身上所有的器官都烧坏了,到处求医,却医不好,最后只能数着日子等死。伯父死时才五十一岁,当时我在场,他还晓得流泪,拉着我的手说:我苦呀!你爸爸是个遗腹子,你婆婆又是个小脚,我只能长兄当父支撑着这个家,我不喝酒我过不下呀!听了这话,我流泪了,在场的所有人都流泪了。伯父又说:我没想到我才五十岁就要死了,我还不想死呢……他接着没说几句就死了。
伯父是村庄里我知道的第一个不想死时却死了的人,那年我读初中。我也不想死。我去问父母他们的岁数,接着又问了村庄里其他人的岁数。结果我计算出了,如果不属例外,等到再死五十九人的时候,就该轮到我了。我算出来后,就发现自己做了一件傻事。现在比死亡更让我惧怕的是,这个已让我计算出来的死亡位数。如果我还在村庄呆着,往后的日子就只能是扳着手指、排着队等死了,那我还活个卵乐?!
后来我终于逃离了村庄,浪迹到了城里。
躲在陌生的人群中,就像一片叶子混在了杂木林中,互相谁也不知谁的根底,就再也不会按那个规律操作人生舞台的出入场了。身边有些人很早就死了,也有些人很老才死,都不关我什么事,谁知他们的宗族是属常绿植物还是属落叶乔木呢?常绿植物的叶子自然要在枝头呆得久些,而落叶乔木的换叶周期相对就要快些。何况,年纪在城市是个秘密,凭肉眼我也分不清谁大谁小。有些妇人和官员都七老八十了,可他们染了发,涂了粉,看起来就还只有五十出头。而有些下岗工人因为过分忧劳,才四十岁的人就白发苍苍像六七十岁了。谁敢说谁已活够了,再活就是多余?这样最好!我也可像周围的人一样,隐匿着活。
但毕竟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故乡还有我的亲人,我还得隔那么些年回去看看。就算我不回去,父母到我这里来,也会把谁谁谁过背了的信息带给我。村庄里的规律仍在把我的去位一个一个地推向前。好在我再不去寻知具体的排位了。
隔一些年回到村庄,发现村庄正在死祖辈的入、生子辈的入;又隔些年回到村庄,发现村庄开始死伯辈的人、生孙辈的人了。而村庄本身这棵大树,不但四季更换着叶子,枝桠也会在岁月里变换。很多过去熟悉的场景渐渐消失,替代的是新的陌生的场景。熟悉的老屋倒了,陌生的新房立了;熟悉的山路荒了,陌生的马路直了;还有,熟悉的面孔隔着岁月不再熟悉,陌生的声音随着时日更加陌生……
现在终于轮到父亲了。我想,要不了多少年就该轮我了。我说不出心里这种忧伤如水的心情。但再不像以前那么惧怕死亡了。只是我还是舍不得父亲就将离去。父亲若去了,村庄里就再不剩几个我熟悉的人了。
我慢慢地有些想通了:真要轮到我了,我就去也罢。原以为活得越久,对一个地方就会越熟悉。现在知道错了。记忆像一个容器,装满后就再也记不住别的东西了。子辈孙辈的面孔和属于子辈孙辈的事物,我们荒芜的头脑无法容纳,而我们容纳了的面孔和事物,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离开了这个人世。我们的记忆之瓶开始装着的本是可饮可喝的清水,到后来竟会变成一瓶毫无用处的黄沙。这时,无限的荒凉和说不出的孤寂就会像黑夜群狼一样伺盯着你。活着,反倒成了另一种恐惧。我现在才明白村庄的老人为什么能够欣然赴死。当熟悉的面孔和事物都跑到地下了,你还在地上活着有什么意思?
是的,我也已心生去意。因为不单是村庄,整个世界在我眼里也已陌生得有些恐惧。
麦田中央的坟
南方人喜欢把自己的祖先葬在荒山野岭,垒上石头,让他们与山魂野精为伍。身为南方
人,我从没思考,就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没想到北方人却不,北方人把自己的祖先葬在麦田里,培上厚土,让他们与自己的儿孙后代为伍。
从郑州到洛阳,越过车窗,越过一排排迅速后撤的白杨,看着时不时出现的坟堆隆起在麦田中央,随着塬上的一切草木生动地向后旋转,我一下子就被打动了,并很快接纳了这种安葬方式,我想待自己百年过后,也吩咐儿孙把尸骨安葬在自家土地中央。
把祖先葬在经常耕耘的土地中间,就像葬在身边一样。高高隆起的坟堆,还像祖先依稀的背影。劳作累了,就一锄头横在坟边,坐下来,卷一筒纸烟,再喝几口自酿的米酒,可以沉默,与祖先共同回忆那些逝去的时光。那时自己还很小很小,祖先常把自己举过头顶,乐起来,就将满脸胡茬直往小鸡鸡上扎。光阴荏苒,小鸡鸡已经长大了,小鸡鸡上面也长了胡须,并且生了更小的鸡鸡,那不远处在草丛中卧戏蚱蜢的黑娃就是咱家的后代,在坟中的祖先大可安心。
不想沉默的时候,就与祖先唠唠家常:瞧,狗日的麦苗长得多青多肥,今年又是个丰收年。媳妇儿想南下打工,我没让,都说南边俊妞儿招人惹。哦,父亲也老得走不动了,他要我常替您拔拔草,到时我就让他也葬在您身边。等黑娃长大了,说上媳妇生了崽,我一放锄头,也万事不管来给您做伴……
黄昏回家,一手牵着黑娃,一手提着锄头,嘴里噙着一根从坟上拔下的青草。别担心夜里的庄稼,祖先是真正的麦田守望者,会看护好这一切的。猫头鹰是祖先的家犬。在残月的夜里,猫头鹰踞守坟头,凄叫两声,土拨鼠就吓得不敢出来。黑娃是祖先的孩子,庄稼也是祖先的孩子,夜里庄稼的拔节声,同白天黑娃的笑声一样令祖先心旷神怡。
春季引水灌麦,顺便把祖先也浇浇,只要有水,祖先的枯骨就像舍利子一样不会风化。清凉的水从昆虫的小洞里渗进祖先的坟里,滋润祖先的灵魂。祖先的灵魂同孩子同麦苗一样需要甘汁的滋润,水使祖先的灵魂变得鲜活丰沛,丰沛的灵魂浮游在麦田上空,呼风唤雨,引蜂招蝶,使麦苗更好地生长,使麦穗子多粒足。
麦子收割了,地要闲上一阵,祖先若是孤独,就回家去看看,反正村庄离麦田并不遥远,反正自家的窑洞从来就不曾陌生过,反正来回的路已一遍一遍看着儿孙踩熟。回家看看也好,看儿孙们的日子是否过得比以往红火,看自己织的藤筐是否还结实耐用。还有那些家畜呢,也是否同它们的祖先长得一样,就像黑娃,隔了几代,还像绝了自己。
……我们熟睡之时,祖先在房间里这里摸摸,那里瞅瞅,看看一切都好,就心满意足地离去。别担心饿了渴了祖先,揭开锅盖,里面的白馍馍还是温热的呢,而飘香的高粱酒缸依然摆在他生前的位置上。
心满意足的祖先觉得做鬼也属多余,就心无牵挂地酣睡过去了。若干年醒来,发现耕作的后代已全是陌生的面孔,好在从相貌上判断,还能知道他们是自己的后代。瞧瞧周围,祖先发现黑娃的坟也在不远处高高隆起,而自己的坟却已完全湮失不见,在尸骨化土的地方,是一大片青青麦苗。祖先感到身骨子有些酸痛,麦苗的根系在强有力地拥抱自己,祖先感觉自己在一丝一丝顺着根系往上走。不久祖先就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大片麦苗,被后代的后代用结实的手指柔软地侍弄着,祖先突然感到自己像初生的婴儿一样柔弱。夏天,祖先长成麦粒。秋天,麦粒化作了后辈的精气神。
突然有一天,祖先发现自己竟以后辈的样子站在麦田里耕耘,一时间祖先什么都明白了,原来世世代代都可轮回,麦苗的生长过程就是我们的轮回之路。麦田是我们真正的家。
雨中村庄
来雨时走出家门
有一个人总在来雨时走出家门,那是我父亲。
田是梯田,禾苗都是喝水长大的,但天雨常不遂人愿,所以在每一垅梯田的上坳总得有一口山塘。夏天热,禾苗需要同人一样拚命喝水,山塘没多一会就被喝得见底,村人就有些慌了。好在天再糊涂,也不会让村人处在恐慌中太久。恐慌太久,村人就不会老在一个地方呆了。雨说来就来,一堆乱云一聚,几声炸雷一响,还不等村人都从田里地里跑回家,雨就下了。站在屋檐下,看雨中的庄稼欣欣向荣的样子,村人都一脸傻乐,乐得什么都忘记了。只有父亲还记得要往山塘补水,父亲是一个小小的村民组长,大伙都觉得就该他记得这事。
父亲先也是站在屋檐下,傻头傻脑地看雨,突然就记起了什么的样子叫一声,哦,要去拦水。说罢提把锄头就冲进雨幕。等母亲转身从灶背屋寻来蓑衣斗笠时,他已经不见人影了。
为这,父亲回来没少挨骂。父亲并不在意,他湿淋淋地站在屋中央,垂着衣袖,笑着听母亲叨唠,仿佛挨骂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母亲一边念叨一边把准备好的热水提到灶背屋。父亲洗澡时,母亲又从衣柜里把干净的衣服找出来。
父亲年轻时很结实的,他什么也不怕,再大的风雨他也敢往里钻。风雨越大,父亲就一副越快乐的样子。有时,父亲叫一声要去拦水,就被母亲眼明手快拉住了。但戴上母亲寻来的斗笠,一出门,风就将它刮跑了。父亲跟着风跑,终于跑在风前将斗笠拾起来,然后一甩手,斗笠旋转着从大门口飘进来,雨水像珠子一样从笠沿四射开来,溅了我们一身。待我们弹落身上的水珠,再看父亲时,父亲又消失在雨中不见了。父亲的身影在雨中像个谜,一闪一闪的。
在瓢一样的雨中,道道水流从山上下来,父亲全把它们往山塘里赶。山塘像个气球,一下子就给吹胀了。我小,我只能这么形容。我想一下子就水灵丰活的山塘,在父亲的眼里,肯定像一个个一夜逢春的妇人,而父亲就是她们的施惠者。父亲内心应该有一种满足。
当然那时我怀疑父亲主要是为了好玩,他在雨中那副兴奋得不得了的样子同小孩没什么区别。但小孩不能玩雨,小孩只能在大雨初来时,在稀稀疏疏的雨颗中,嚎着叫着钻来钻去,等雨大了,就得返回屋檐下。小孩玩雨得以不弄湿衣服为前提,要不然就会挨大人的巴掌。所以那时我特别羡慕父亲,他一个村民小组长卵大的官,却可以利用它在来雨时出门。
有一年夏天,天旱了很久,大伙以为这个夏季再没雨下了,就挖开山塘拼命往自己田里放水,父亲左劝右劝要节约,但没有人听他的。后来再下雨时,父亲硬撑了两个小时没出门,母亲就表扬了他一句。但母亲的话才落音,父亲终于没忍住又冲了出去。这使得我更加怀疑父亲是想琳雨玩。别人也说他是淋雨成瘾。只有母亲看着心疼,念叨就更勤了。现在我想,其实父亲可以在雨来之前将所有通向山塘的渠道挖通,就算一定要在雨中出去,他也应该把自己包扎严实。
母亲的念叨我小时候以为纯属多余,现在才发现她是对的。年轻时父亲没把身体当回事,年老时身体也就没把他当回事,该怎么病就怎么病,该怎么痛就怎么痛,不打半点折扣。母亲给父亲煎药时,还在不停地念叨,现在的父亲再不能笑吟吟听她念叨了。他躺在床上,配合母亲的念叨,丝丝丝地从牙缝里抽着凉气,他疼
呢。父亲正在为他年轻时候的轻狂支付代价。
雨中的变迁
我开始注意被雨水改变的事物是在那个多雷多雨的夏天。
那年夏天,春生家的土屋被雨水冲垮了,把他_家人全压在下面,好不容易把他们翻出来,一家六口都不行了,就像一棵棵鲜活的菠菜往沸水里摁了一下,捞上来全蔫蔫的不成样子了。那个夏天的雨特别猛,仿佛不是下雨,而是瓢水。屋后的山岭禁不起这没日没夜的瓢,连续出现了八九道泥石流,最厉害的那一道,斗大的石头从山岭咆哮下来,一副要把整个村庄践踏于铁蹄之下的凶样。村庄顿时像一个受了惊吓的鸡窝,人人暴窜而逃。在关键时候,屋后一窝子古松起了作用,为头的那棵巨松大喝一声:想来就来,哪有这么容易?众兄弟,把它们拿下了!于是一个个手起刀落,将滚石全部斩落脚下。真过瘾。后来我看书,知道秦始皇曾封松树为大夫、将军,这简直太恰当不过了!他若没封,我就给它们封了。
惊魂甫定的村人回头见村庄好好地立在那里卵事都没有,就都站在雨中旷野,一个个面面相觑地傻笑。二狗那次跑得最快最猛,他跑在前头别人立住了脚,他还一个劲地猛窜,村人这时才发现这个天杀的,居然把自己七十多岁的娘放在家中没背出来。村人把他骂了很是一阵子,说他还不及屋后那些松。
可谁又及得上屋后那些松呢?
那个夏天,谜一般的村庄在我心中豁然开朗起来。我知道了村庄之所以躲在那个山坳的原因;知道了每一条深沟,每一道厚梁的来历;知道了某块巨石为什么孤零零立在村西边,而不是东边;知道了后山窝子一大群石头你叠我撞为什么像打架似的。——雨水形成了村庄的大致格局,而其它风、人、牲畜、小虫等,只是在增减这个地方有没有都无所谓的事物。当然,它们的增减雨水可以在一夜之间抹平。
不过雨水也并不总显示它的霸道,很多时候,它与风、人、牲畜、小虫和平共处,无聊时就搞点恶作剧。譬如它把风掩藏在山坳的一些叶子趁夜挪了一个位置,早晨风寻不着那些叶子,就沿着树蔸乱转圈儿。一只小虫沿着树干好不容易爬到树顶,一颗雨突然从叶尖一跳,抱住它,把它从树顶扯落下来。村人让雨水在一丘田里好好呆着,它们却把田垅边的一个虫洞噬得很大,一夜逃光了。牲畜以为雨水一定还在屋后那个洼里呆着,跑过去想润润喉嗓,谁知它们早跑到天上变作云,望着地下牲畜笨笨的样子发笑。
村庄里的其它动物对雨水的恶作剧,都显得无所谓,你藏了我这些叶子,我去玩另外一些杂物;你把我扯落树顶,我不上去就是了。惟有村人不服气。村人常为一点小事与雨水对着干,譬如小溪里那道堤坝,就反反复复被村人筑起好多次,又反反复复被雨水冲垮好多次。村人再要筑,雨水就来了脾气,也不知是谁去通风报信了,它把远房亲戚全叫来了,气势汹汹飞临村庄上空,把整个村庄都浇得摇摇晃晃。这时村人才服输,哭着喊天。
雨水出了气,也没想要把村人置于死地,就撤兵了。要不然村后的那些古松恐怕也是孤军难挡。我现在想起了大禹那个时代,那时的人们一定把雨气得够呛,不然双方怎么会搞得那么僵?
村人似乎都不太长记性,好了伤疤忘了痛。隔不了多久,又要跟雨水争个胜输。村庄经这一折腾,变得像个战场,渐渐地到处都是雨水撕裂的痕迹。我从城里回家探亲,每次都觉得雨中的村庄变化很大。有一天,我发现村庄已陌生得让我找不到童年时的一丝记忆了,我也就再不回去了。
还回什么呢?我真正生活过的村庄已不知让雨水带到哪去了,而现在的村庄,谁知道是雨水从哪带来的呢?
雨中,两个依稀的背影
少年时我不太会读书,大概与恋家有点关系。我读初中,星期六回到家中,星期天就再不想回校了,特别是在雨天。
那些个雨天离家的情景,我会记一辈子的。到临行时,我还坐在西房发愣,风弄得窗棂吱嘎吱嘎地响,雨打在西墙的爬山虎叶上声声断断,心就被这些声音搅碎了,泪花汪汪的不自觉储满一眼眶。抓起书包站起来,在屋内转了转,复坐下来想再停一停。母亲走进来,看着我,半天不吭声,她手里拿着两把伞。后来她说,你再不走,天黑前到不了学校。要不,就明早去?明早我煮早饭……我不等母亲说完,就站起来说,我就走。语气中莫明其妙竟像生气了。我夺过母亲的雨伞,撑开,走进茫茫雨幕。母亲撑开另一把伞,走在我身旁。
冷冷雨声充塞着整个天地,溟溟暮色似乎也从雨外青山合围上来,只有母亲温暖的呼吸声如此近地贴在耳畔,我不争气的眼泪,终于一窝子滚落下来。我不能让母亲看见,我扭头望着青山之外,抬手飞快擦掉脸颊上的泪水。母亲想必知道,但她不能点破,她一点破,这个黄昏我就再不会去学校了。母亲心中凄苦,我从她有点发涩的呼吸声中就能判断。这时的母亲就像一个小女孩目送她在激流中远去的纸帆,心里实在舍不了,可她又想依靠这只纸帆寄托她遥远的梦想。
母亲总在那条溪边不声不响地停下脚,站在桥头目送我过桥,目送我渐渐远去。母亲什么时候止步,我当然知道,我不敢回头,我一回头,就无法控制本来就有点失控的意志。
只有等走了一段路,等雨幕迷离了我们的面部表情,我才敢回头。母亲依然站在桥头,她举着伞,挺拔的身子被倾斜的风雨勾勒出无尽的美感。母亲十九岁生我,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母亲依然年轻,依然很美……母亲剪影的后面是依稀的村庄,村庄在雨中也像镀了一层伤别离的情绪。一时间,我的眼泪又汹涌而出。我掉头拔腿跑起来,在转过山坳的时候,我似乎听见母亲长长的一声叹息,从我身后雨中传来。
我到现在还不知为什么,年少时每次雨中分别都会弄得像生离死别?现在我和母亲都老了,有一次,母亲看着我爱妻疼儿的样子,就落寞地说,每一个人年少时都喜欢母亲,长大了就都不喜欢。我听了心里一酸,我知道母亲想起以前的事了。可是母亲你知道吗?我怎么会不喜欢你?我只是换了一种表达形式而已。如果我再像以前那个脆弱的男孩,那我怎能经受得了这尘世纷攘的俗事呢?
男孩,别哭
门前有溪,稍远有河,被山岭围着,村只得算山村。山村的孩子一天的时间多是在山里度过,而雨,说下就下,它才不管你回没回家。这样,很多时候我们必须遭遇晴出雨归的劫数。灿烂出门,颓丧回家,这是谁也不愿经历的。很多事情,甚至包括人一生的命运,都得是这种结局。有什么办法呢?
雨总是起于黄昏,当我们担着柴禾走在蜿蜒山道上的时候,潇潇暮雨要么从后面赶上来,要么在前面截住你,想避都避不开。这时,心情就会像四合的暮色,突然黯淡下来。怎么不黯淡呢?肩上的担子这么重,家还这么远,路又这么崎岖。雨加重了肩上的担子,又阻碍了归路的脚步,透过雨幕,家就显得更加遥远难及。而雨,又不是平时活泼妙巧的那种,而是阴阴的,凄凄的,带点巫性,又带点魅气。
印象最深的是十岁那年秋天,独自一人担
着柴禾走在黄昏的山路上,山雨沙沙从身后而来,像一张阴暗之网,一下子就将我罩进去了,那颗本来就因孤寂而伤感的心,便进而变得绝望。仿佛淹过我的不是山雨,而是令人窒息的黑水。
山雨打湿我的头发,山雨浸透我的衣服,山雨像黑寡妇赖在我的柴禾里,要享受坐滑杆的感觉。柴禾在肩上重若千钧,我把担子从左肩换到右肩,又从右肩换到左肩,稚肩在与柴担热烈切磋的过程中慢慢火辣,慢慢红肿。脚在山路上不敢停下来,一停就颤得厉害。终于一个趔趄,柴禾从柴担两头滑落下来,柴担弹得老远。我一屁股坐在青石板上放声大哭。山雨沙沙无边,冷寞地下着,没半点怜惜之情,我哭得更伤心了。雨浇灭了我的哭声,在山中没有半点回音。群峰座座在雨中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感到小小小的自己被大大大的世界完全给遗弃了。
我坐在青石板上,根本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只能把剩下的那一点气力也哭尽。父亲,我的亲亲父亲,就在这时从山坳的拐角处出现了,他一下子把我从恐惧和绝望的深水区捞救上来。我无法说出那一刻心中的感受。我只知道,那一刻他温暖的笑容会让我珍藏一辈子,感激一辈子。是父亲温暖的笑容给了我在这个世上继续前行的勇气,要不然我真会沿原路退离这个陌生的世界。
嗨,男孩别哭,我们回家。父亲对我吆喝道。然后像扶起一棵被雨淋趴的庄稼那样将我扶起。
男孩,别哭。二十多年后,当我脱口对自己儿子也说这话时,我才发现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竟是一种成长的标识。只是我儿子面对的不再是山雨带来的困扰。我怀疑父亲的父亲肯定也对父亲说了这四个字,而我儿子的儿子也将会在某个未知的时刻对他的儿子说出这四个字。后来我看美国著名的成长伤感片,题目竟就用了这四个字:《男孩,别哭》。只是里面的主人公没能跨越这道标识,死了。
夜雨孤灯
父亲看着母亲将家中那盏油灯点亮,才转身走进那个雨夜。母亲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小妹送出来,直到父亲腰背上熠熠闪亮的柴刀消失在冥冥暮色中,我们还在滴水的屋檐下站了好久。
我们原本靠山吃山,但那时禁止私人贸易,山全封了。父亲雨夜进山是去做一件极不光彩的事——偷竹。贫穷泯灭了人的羞耻,父亲及村人把偷字挂在嘴边一点都不脸红。他们偷竹的理由很单纯,只想把竹背到集市偷偷卖掉,换点盐巴和一些生活必需品。人既然来到这个世上,总得有一条活路,他们倒显得理直气壮。
只是他们为这个偷字常常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他们必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出发,蹲在阴冷潮湿的岩下熬到半夜,等护林队的人都睡熟了,才敢下刀。雨声哗哗,刀声笃笃,他们惊恐的心一直攥在自己手里提着。空脆的刀声实在响得吓人,护林人随时都会朝着声音包抄过来,突然现身,乱棍将人往死里打。那些年村里好些人的父亲就是为这事死的。有抓起来打死的,有逃跑时慌不择路坠崖死的,有摸黑归来时不慎滚落山沟死的,也有被猛兽长蛇咬死的。
我不要父亲死,父亲死了这个家庭就再没半点活路了。村里很多死了父亲的孩子,母亲往往熬不住,就抛下他们跑了。所以那些等待的孤灯雨夜,可真正称得上是漫漫长夜。无形而又巨大的恐惧感重重迫压我幼小的心灵,那种无穷无尽的担忧也窒息着我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仿佛我喘一口大气,就会让遥远的护林人惊觉,从而把父亲他们推上困境。我也不敢随便讲半句话,生怕一不小心犯了某种忌讳,让一家人在无边的担忧中陷得更深。除了恐惧和担忧,还有无法言说的猥琐,在晦暗的心灵深处像孢子植物一样大片大片地滋蔓。慈爱的母亲在这样的夜晚也变得暴躁异常,平日熟稔的针线这时一错再错,隔不了多久,就会全身颤一下,然后放下针线,捧着被针扎着的手指吮。小妹讲了一句很平常的话,她却大发脾气,呸呸呸地骂小妹尽放屁!然后跑到神龛边,上了三炷香,嘴里念念有词地不知说个啥,像个女巫。我和小妹面面相觑。
父亲在那些雨夜,当然每次都平安回来了,要不现在经常从乡下来我家走动的那个老头会是谁呢?父亲不但回来了,而且走过那些雨夜一直来到现在。而他儿子,却依然呆在那些雨夜孤灯的情绪中出不来。原罪一词源于西方,我不相信有前世之罪。而真正给我原罪意识的,应该是那些雨夜,那些事。后来我无论走到哪里,做什么,都一副贼头贼脑的鼠样。哪怕是我用艰辛劳动换来的钱财,我都抱一种凭空受惠的谦卑心情领受。想想也是,人赤条条来世,哪一样东西不是这个世上本来就有的呢,我们所有的劳动都是无用功,只不过把一种事物与另几种事物混合,或者把一种事物换成另一种形式而已。可世上为什么竟还有那么多施惠者的嘴脸?他们凭什么?!
西墙
砌新屋的时候,只记得高兴,没想到日后会有那么猛的雨。墙是土墙,又支楞得特别高,住进后的第一场雨就把一家人吓坏了,来雨时阵风强烈,风夹着雨像个披头散发的泼妇,一头一头往东墙上撞,只一会,墙上就有大片大片暗红的稠液顺着墙面流下来,别以为是雨撞破了头,雨才伤不着呢,受伤的是土墙。雨像受了谁的唆使,说土墙的土站得太高太显,就联合风想把墙上的土重新带回地面。可墙上的土才不在乎站高站低呢。真正受损的是我们,一场雨就把墙弄成这样,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办?正在我们担心东墙的时候,西墙被另一场雨同样撕得遍体鳞伤。好在人字形的屋顶把南墙北墙压得很低,伸出头的屋檐把它们给护住了。
紧邻东墙的还有一块空地,是二狗家的屋基。为了给东墙找个蔽护,父亲就跑去找二狗,要他早点把握砌起。二狗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父亲的心思,就老拖着说自家的劳力还没长齐,没有砌屋的实力。父亲一咬牙,就说,只要他尽早砌屋,我们全家都去帮衬。二狗要的就是这话。我们全家在二狗的屋场里整整做了半个月工,二狗的新屋就砌起了。我家东墙的问题总算解决。可二狗家的东墙又有新问题了。二狗被几场雨淋虚了胆,忙在村里寻找新的合作伙伴。
我家砌屋时村里已有二十年没砌屋了,我家砌好屋后,东边就一幢傍着一幢,砌了八九幢。村里没有别的更大的便宜可沾,村人就想沾这么点便宜。母亲比父亲的胸怀可能要窄些,为这事,母亲几次私下里埋怨父亲心太急。又说地基也没选好。
是的,地基真的没选好。西边是一丘稻田,就算父亲有心帮工,也没有人家来傍着砌屋,西墙的问题就这么一直悬着。风雨一场一场地刮,西墙的泥一层一层剥下,眼看西墙很快就不能承负屋梁的重量了。某个早晨起来,屋盖下一家人竟有好几个夜里做梦,梦见屋子倒下来把一家人压在下面。父亲就再也坐不住了,他赶到山那边买回一车石灰,把土墙粉刷了一番,以为这样就成了。可几场雨过后,石灰就一块一块大面积逃离,没过完那个冬天,墙上就只剩最后几块贴心的石灰了。父亲不得不另想办法,一家人就选了几个放晴的日子,织了很多草帘张挂起来,把西墙遮住。西墙突然像一个披着蓑衣的老农
的背影,一下子老了许多。这样也不管用,风太霸蛮了,还没来得及等到一场雨,风就先自个儿把稻草一绺一绺扯下来往空中撒得纷纷扬扬,剩下的就是一些光杆帘篙了。
春天来到南方,整个村子都回潮返湿,什么东西都在发芽,连空气都带着芽绿色,湿润的西墙上居然也生了几根小草。那天早晨小妹把这个发现告诉父亲,父亲忙兴冲冲地跑进屋,告诉正在做饭的母亲,母亲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说,大惊小怪的,你以为你还小哎?父亲说,我找到西墙不受雨劈的办法了。
等一场斜雨过后,父亲在粘乎乎的西墙上大把大把撒上草籽。没几日,草籽发芽了,西墙顿时粉妆玉琢,焕然一新。过完春天,西墙就出落得像个美少女了,绿意盎然的草叶斜挂西墙,微风过处,就舞出许多美的极致。更重要的是骤然而来的夏雨再也伤害不了西墙,无数草叶就像无数只伸出的手,雨滴打过来就被弹射出去,而草根则牢牢地抱紧土墙,再不让泥土流失。父亲的这个发明激发了母亲的创造力,那年夏天,她在墙根种下一排爬山虎。她想一劳永逸。
秋天气候干燥,一墙草叶转黄,西墙金碧辉煌,让小妹有了许多逃避贫穷的童话般幻想。草死了。草根却牢牢地抓住墙壁,风再也扯不动它。一墙衰草就这样为西墙挡了几年风雨。后来爬山虎长大了,细细腻腻地爬了一墙,西墙就长满了无数的耳朵。我说出这个比喻时,我和小妹越看越觉得形象,就在墙根下笑得像两只滚瓜。有一墙的耳朵守着我们睡觉,从此梦也香多了。有这样的父母真是福气,我心底的诗心应该是在那时就种上了。
覆盖着爬山虎的西墙同大地一齐荣枯,也就同大地一样永恒。春芽夏绿秋黄冬枯了很多年,仍然春芽夏绿秋黄冬枯。西墙像一年换一次血液,永远也不会老去。
村庄里的时间就这么在西墙边凝固了,日子太浓太稠,压得人有点喘不过气来,我和小妹选择了逃离。我们各自隐居城中,日子飙风而过,生命也掂不出个轻重。
若干年后,我们回到村庄,村庄已变得非常陌生,除了西墙依旧,还举着一壁耳朵。
也是雨水也是眼泪
送葬得需雨天,晴天没气氛,晴天送葬看起来像做戏,一切都假假的。连哭声都是假的,听不出足够的悲情,哭着哭着突然抬头对着晴晃晃的太阳猛打几个喷嚏,就不想哭了。晴天把亲人送到山上,转身回来,仿佛亲人又跟在身后回来了,家里很长一段时间不会觉得少了个人。婆婆出殡的那天就是晴天,那时我还小,婆婆走后两年了,我才感觉到婆婆的不在。
雨天不同,雨天送葬有氛围。外公出殡是在雨天,雨下得很大,刚出门就打湿了送葬人的头发。雨水顺着头发,流向额头,流得满脸都是,悲情就浓浓地在胸腔酝酿够了,只等炮铳三声,唢呐一吹,所有亲人一齐嚎哭,四野悲情回荡。村里人一听这么悲伤的哭声,忍不住的泪水就跟着流下来,于是一村人就知道我外公走了,永远地走了,再不回来。
很多年过去了,外公的葬礼还鲜活地盛开在我脑海,我记得崭新的草鞋踏过山路后留下的一行泥泞;我记得哭声中混杂着抬棺人粗烈的喘气声;我记得漫天漫地的纸钱落地后迅速被杂乱的脚步辗成泥浆;我还记得,湿湿凄凄的唢呐声;经雨后沉重低垂的旌幡;也是雨水也是眼泪的容颜;同送葬人一起含悲的天空。所有这些记忆深处的场景都在提醒我,那个喝着烈酒打着响鼾的外公真的走了。我一回忆他的葬礼,心灵的上空总有一小股悲戚在低Huai。而对自家婆婆,一旦意识她不在了,就什么记忆都没了。事实上,比起外公,自家婆婆可疼我多了。
雨水装扮了一场葬礼,雨水也就雕刻了一个亲人。经雨水送走的亲人,几十年后依然活跃在后辈心灵的各个角落,并时不时窜出来,让你感叹一回。
半晴半雨
除沿山雨外,还有一种雨也像要与什么划清界线似的,譬如坡前落了,邻近的坳后却不落。我估计它是与坳后结了仇,但也不像,下一次落了坳后,坡前却没落。我又估计它是没长记性,喜欢丢三落四。可有时同一丘田,或同一块地它只落这头,不落那头,我就肯定它是、在顽皮。不管怎么样,这种雨最让小孩喜欢。想想看,同一个山坡,一半淋雨,一半晒阳,多怪的现象啊。往往碰上这种事了,我们就嚎着叫着奔过去,跑到那根晴雨线上,张开双臂,让一只手晒太阳,一只手淋雨。脑袋也让它一半晒一半淋,身子也让它一半晒一半淋。晴雨线走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晴雨线很多时候走得很快,不管是遇到石头、高崖,还是沟渠、池塘,它想过就过。可我们不行,一不留神,就被脚下的石头绊倒了,爬起来,晴雨线已跑远了。留下我们,要么在雨中,要么在阳光中,愣愣的一脸迷蒙。
我与邻居家的秋生合伙在后山开了一块荒地种向日葵,有一次我们偷了家里的化肥准备给向日葵喂一点,开始我们本来要把肥掺在水里喂,看着天就要下雨的样子,就偷工减料在每蔸葵苗下面放点肥料了事,没想到下的是界线雨,地东头下了,西头却没下。结果地东头的肥就溶进地里了,西头的肥却还在地面葵蔸下摆着。我们想继续偷懒,希望明天再下雨,但随后的十几天都没下雨。于是一块地就出现了两种状况:地东头的葵苗一下子窜了老高一截,西头的葵苗不但没长,反而缩了,葵蔸被肥烧得像患了小儿麻痹症,萎萎的。我们就不知道该把这种过失算在自己身上,还是算在界线雨身上?总之那些葵花子在发芽时,肯定不会料到它们一生竟有如此悬殊的际遇,就像当年同种一块地的童伴以后有不同的命运。
有时界线雨像是在强调什么,接连几天都落山前不落山后,山前很多在春天里不想发芽的种子见它这么热心,也就发芽了。山后有些种子本来要在春天发芽,但后来与山前的一些种子约好明年一起发芽,也就敌住了春雨的挑逗。可现在山前的种子背信弃约,山后的种子就算想跟着一起都不行了。明年春天与山后种子一起发芽的只能是山前种子的后代了。
我怀疑界线雨就是想在这里那里弄出点事端遗憾来。这么说来,村里的人事也可能被某种类似于界线雨的神秘东西左右着。我堂哥与村里一个姑娘恋爱,被村里的老人视为冤孽,原因就是那姑娘比我堂哥大两辈,按辈份堂哥得叫她姑婆。这不是活见鬼么?整个村子本来是由三个年纪相仿的亲兄弟开权演变成的,可过了十几代,辈份全乱了:按辈份,本来早该死的人,有的却才刚刚出生;而本来还没轮到出生的,却已七老八十,甚至有的已死了。谁知道是哪家哪代的祖先在该播种的夜里没播种?又是哪家哪代的祖先在天寒地冻不好播种的夜里也要爬起来播种?究竟是什么东西压抑了一部分人,同时却又挑逗了另一部分人?弄得村庄满是同龄人,却不能做同龄之间的快事?!
堂哥终于没忍住,与他的姑婆乱了伦,被族人知道了,逼得双双服毒自杀。一个葬在村前,一个葬在村后,连死都聚不到一块。这个案子后来还上了报,成了特大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