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谁是我?
2001-01-29张宏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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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龙的这部电影《我是谁》是一份典型的好莱坞甜点,让人看过就忘。不过这个别致的名字却被我记住了,并且成了脑海中的一处暗礁,时不时的让顺利航行着的思维在这颠簸一下。
这是一个让所有大智者的智慧触礁的问题。从释迦牟尼到爱因斯坦,他们流畅奔放的话语到了这里都变得枯干晦涩,语焉不详。
“我”肯定是一个人一生中用得最频繁的一个词。人们每时每刻都在区别着“我的”和“他的”,每时每刻都在为了“我”而努力。可是,到头来,“我是谁”这个问题还是能问得我们悚然一惊。
2
“我”的出现,意义不亚于宇宙在大爆炸中诞生。确实,对于一个人来说,只有当自我意识出现的那一刻,世界才出现在他眼前。
每一个“我”都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每当一个“我”诞生,世界便重新诞生一次。地球上的六十亿个人便是这个宇宙的六十亿个中心,从个个中心望去,世界个个不同。
每个人都认为“我”是独一无二的。上帝创造了阳光、空气和水,创造了山川、城市和人群,似乎就是为了给我一个存在的空间,让我去生活、体验、创造。一切事物,只有和我发生了联系,才有意义,否则就等于不存在。大洋对面那个国家的战乱、饥荒或选举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不知道,就如同没发生过。如果我知道了,也不过是填充新闻频道填充我们好奇心的一条无关紧要的信息而已。相反,一根细小得几乎看不见的木刺,倒可能会占据我的全部注意力,原因是它扎在我的手指里。
“自我”就是这样偏激、狭隘,它唯我独尊,自不量力,愚昧自私,妄自尊大。从这样一个特殊的观察点向外望去,我们不可能得到这个世界的客观图像。眼睛成了哈哈镜,世界在其中失去了本来面目。每个初涉股市者都坚信自己能赚,虽然他们清楚在股市中只有不到百分之二十的幸运者;每一个坐在赌台前的人都相信自己会赢,坚信这局就会把本都捞回来。
正是这个无所不在的自我,是这个世界无穷元尽的动力之源,也是无穷无尽的错误之源。几十亿个自我的相互纠结缠绕,导致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冲突和战争。每个人都梦想他不能得到的,每个人都在做着不应该做的事。自大和自卑使人们生活在虚幻之中,无端地自我折磨或自我欣赏。自私和贪婪使人们丧失理智;相互掠夺相互欺诈。多少人在午夜被不能实现的野心烧灼得辗转难眠,多少人长吁短叹,日日抱怨命运对自己不公。
3
然而,我是谁?我是镜子里这个生物吗?
好像不能这样说。因为虽然我能颇为熟练地驾驭这具生物体,可是对它的内部结构和运行机制并不清楚。就好像一个通过自己摸索学会开车的无证司机,对汽车的开动原理一无所知。我们的祖先曾经相信我们是用心脏思维,曾经相信血液在身体里像潮水一样定期起落,曾认为心肺脾肾主宰着我们的喜怒悲愁。实际上,这个生物体对我们而言更像一个被利用的客体,一架被租用的机器,甚至交到我们手里的时候,连一纸说明书都没有。
由此我还要代表大部分人类对这具机器的供应商表示强烈不满。作为消费者,我们对这具躯体的外观、性能和型号却毫无选择权,这更类似于强买强卖或者包办婚姻,让我们只能捡到筐里就是菜。这未免太不尊重我们的意志了。为什么我的身材不像瞿颖却像水桶,为什么我的皮肤不如凝脂而如牛皮纸,为什么我希望自己像赵薇那样活泼而偏偏胆小怕羞,为什么我喜欢运动可是却笨手笨脚?
最可气的,是这架机器并不经久耐用。各种内部故障经常使我们躺在病床上受尽折磨,而大夫们也因为没有详细的说明书(虽然通过摸索,他们掌握了这架机器的一些大致的运作原理,可是精确度远远不够)而找不出毛病到底出在哪。这还罢了,最不能容忍的是用不了几十年,这具躯体注定得报废,牵累着储存在里面的精神一并灰飞烟灭,所有的雄心、妄想、努力、收获到头来都成一场空,就好像你辛辛苦苦敲着一部长篇小说,突然间,机器主板烧坏了,屏幕一片空白,再高明的技师也无能为力,一切无可挽回。
这么说,那隐藏在这架机器中的精神才是真正的自我。这似乎很有道理。你看,我们不能觉察到自己身体的某处是否正在形成血栓,可是每时每刻都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们能感觉到脑海中每一片思绪的掠过,不管它轻如薄雾还是重若稠云。我们不能支配胃的蠕动和心脏跳动,可是我们有信心控制自己的思想,只要我们愿意,我们任何时候都可以让自己的大脑计算复杂的数学题,或感觉优美的轻音乐,再或者跳出躯壳,神游天外,做一做白日梦。对于思维,我们真可以做到随心所欲,收纵自如。精神是有灵性的,它倏忽无迹,飘渺无踪,任何高大的城墙和坚固的铁锁也不能对它构成丝毫障碍。
可是现代科学的发展证明我们坚定的自信实际上是一种盲目的臆想。事实上,如同对躯体的一度无知一样,我们对自己的思维机制和意识构成也基本上一无所知。现代医学告诉我们,思维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超脱于肉体之上天马行空,而不过是神经元细胞之间生物电流的起伏传导和化学介质的合成与分解。就像电影并非是奇妙的戏法而不过是固定图像的迅速替换而已。神秘性在科学实验的探照灯下灰飞烟灭,显露出平庸的物质属性。精神分析学派又进一步指出,我们头脑中的绝大部分精神活动实际上是不为自己所知也是不能被自己所控制的。我们所能控制的意识只是全部精神活动中极小的一部分,就像飘浮在脑海之上的冰山一角。这座冰山的绝大部分潜伏在我们的意识视线之下,按着它自己的动力学原理不停地运转,时时刻刻控制着我们而我们却觉察不到。为什么我们这些理智健全的人却经常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幼稚举动?为什么我们会感到莫名其妙的压抑、沮丧,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为什么我们酗酒、暴饮暴食、无法控制地大发雷霆、咬指甲、挖鼻孔、触犯法令、说孩子气话、想毁坏财物,沉溺于赌博、武侠小说、琼瑶电影或变态性活动,不顾后果地高速开车、信奉一捅就破的迷信、镜前自我欣赏、白日做梦?这一切都是由于潜意识作怪。
弗洛伊德说,我们自诩为高高在上的精神,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贵族,不过是本能的延伸。而本能则根源于我们这具躯体的内部冲动。也就是说,主要是胃和生殖器决定了我们的精神。精神不能告别肉体就像一表人材的孩子不能不认他那来自乡下的父母一样。实际上,我们的绝大部分精神活动是围绕着躯体内部这些器官来运转的,我们每天不停地思考、计算、焦虑、喜悦,实际上都是围绕着声誉、地位、财富和前途,更明确地说是为了房子、车子、孩子和老婆,转化成术语就是食物、住所、床,就是这具躯体的自我保存和自我复制。
精神的清高面具被揭破了,相反,它被证明是肉体的傀儡和同谋。实际上,正如躯体是不能选择的,智商、个性、情绪反应类型、人格结构
这些精神属性同样也是我们不能选择的。整个生命体,包括肉体和意识,不是受制于“我”,而是完全由基因决定。“我”看上去不过是基因的佣人。也许,“我”本质上不过是一个立场,一个角度。
生命是宇宙的一个阴谋,它表面上为我所有而实际上是借助“我”的作用达到它自己的目的。
让我们来梳理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看看“我”是怎样落入宇宙的这个阴谋中去的。
据人类中最聪明的那些大脑思考的结果,宇宙来源于虚无,来源于二百亿年前的一次无缘无故的大爆炸,时间和空间在那一刻创生。几十亿年后,几个原子偶然结合在了一起,形成了叫作宏观分子的大结构。进化的过程开始了,它导致了越来越复杂的自复制组织。于是,生命出现了,基因传递链按照自己的步伐不断向前演进,结果,人类出现了。
生命的出现和发展完全是这个宇宙本身的意志,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不知道它从何而来,到哪里去。基因传递链上一颗精子和一粒卵子的偶然相遇,拼接出了一个新的基因,它携带了几百万年来传递下来的人类遗传信息。这些信息详尽地规定了这个生物的血型、容貌、性格、脾气。这颗受精卵顺利地在子宫内发育,分娩,婴儿浑浑沌沌地成长,直到有一天,他的大脑细胞分裂并成熟到这样的程度,他开始了解到,这具小小的身体是“自己”的,如果这个躯体之上的某一点受到刺触,他会觉得痛;如果有谁把食物送进他的嘴里,他的饥饿感将会迅速缓解。他开始能分别什么是“我”的,什么是其他人的,于是,在这一瞬,“我”诞生了,一个坐标,一个原点,从此产生了。意识开始围绕着这个原点展开转动,世界变得有秩序起来。这个生物体的所有努力有了方向。所有欲望被统一在一个旗帜之下,分出层次,定出先后,不再无效率地相互冲突。于是,这具生命体在“我”的带领下,向着那不可知的前方摸索着前进,去执行宇宙那深不可测的意志。
人们通常把这个意志叫作“上帝”。
4、事实已经真相大白,我们自以为在为自己奔忙,实际上却不过是在执行“上帝”的旨意。就像一辆汽车贪婪地喝着汽油,风驰电掣地奔驰在高速公路上时,它自以为是在享受飞驰的快乐,而实际上,它不过是为了身上运输的货物而存在。
那么,我们是否有资格问一下,上帝到底想要利用我做什么?
实际上,每一个“我”都问过这个问题,大部分人的问法是:活着到底为了什么?而哲学家们则将之命题为“生存的意义”。
然而,这也许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至少,人类的智慧无法解答。试想,一辆汽车能弄明白它为什么奔驰吗?
至今为止所有的答案都不能让人满意。不过,一个笑话在某一层面上最大限度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有人问放羊的孩子,为什么放羊?孩子说为了挣钱,盖房子,娶媳妇。那娶媳妇为了什么呢?回答是生孩子,那生孩子的目的呢?回答是为了放羊。
“活着”就是为了“活着”。这似乎是唯一能得到的回答。确实,所有生物的生存,似乎都是为了尽可能多地繁衍后代,使自己的种群占据更多的生存空间,换句话说,为上帝制造更多的“工具”。人只有在对待自己的子女时,才能做到真正的无私。这似乎很好地说明了我们生存的目的——许多人有了孩子之后,就为孩子而活了。一个农村孩子,在初中毕业后就外出打工,为的是赚钱盖房子娶媳妇生孩子,而生了孩子之后,他活着的理由就变成了给孩子盖房子娶媳妇生孙子。表面上,他是在为“我”活着,而实际上,他只不过是种群扩大的工具。
与他同时代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城里人似乎摆脱了基因的奴役,他们通过避孕技术轻而易举地达到了这一点:他们不要孩子。然而,摆脱了生殖任务的他会怎么生活呢?他会同样拼命地赚钱,为了满足身体中的种种欲望:他要住更大的房子,寻找更漂亮的女人,到更多的地方旅游,要出人头地。他在欲望和虚荣心的压迫下拼命劳作,客观上为人类社会的整体进步、人类群体的整体扩张尽了自己的努力。归根结底,他还是“上帝的工具”。
转了一圈,问题又回到了起点。思考这个问题的我们就像那个试图扯着头发把自己从地上提起来的人一样,在上帝眼里一定非常可笑。不过,也许哪一天上帝被我们的顽固所感动,赐给我们一个答案也未可知。
在此之前,我们只能为了活着而活着。我是谁?我就是我。
5、“我”是独一无二的,“我”还必须从一而终。不过,“我”有充分理由对自己所附着的这个点感到不满。为什么他就那么聪明我却这么笨拙?为什么她就那么漂亮而我就这样拿不出手?为什么“我”附着在这一点而不是那一点?为什么他是他而我是我?
人们常常谈论命运这个话题,实际上,许多人的命运在他出生的那个时刻甚至在那粒精子击中那颗卵子的一瞬间就已经被决定了。性格即命运,而生理学家和心理学家研究的结果表明,人的性格百分之六十来自于基因,百分之四十来自于环境。基因和环境都是我们所不能选择和左右的。也就是说,我们基本上是一种被决定物。好多事情上我们不断自责,而实际上,我们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哈姆雷特受尽优柔寡断的折磨,麦克白无法控制他的嫉妒,李白注定不会成为一个成功的官吏,希特勒也不能默默无闻。幸运者无偿地享受命运赐予的优势,不幸者则无辜地承受命中注定的磨难。先天条件往往决定了你这一生是悲剧还是喜剧。
虽然我们竭尽全力维护自己所附着的这个生命体的利益,为它绞尽脑汁受尽辛劳,可是实际上,我们也许并非心甘情愿,更大程度上是不得已而为之,是对既成事实的被迫承认。如果有可能,许多人会欣然同意更换自己的坐标原点,和另一个人进行对调,放弃自己的经历、记忆也毫不可惜。一个没有工作,没有学历,靠收入微薄的父母养活,靠电视和幻想来打发时光的追星族成员,如果能放弃自己的全部,和谢霆锋互换,他一定会欣喜若狂:上帝的手指一动,他就从自己的躯壳中跳出,进入谢霆锋的大脑。端坐在谢霆锋的别墅里,他抚摸着“自己”滚动在古铜色皮肤下面的健美肌肉,蛮好奇地闻着“自己”陌生而清新的体味,走到镜子前,满意地观察自己无可挑剔的英俊面庞。他一出现在舞台,下面就掀起欢呼的海浪,他一个动作,全体歌迷都如痴如狂。如果有这种可能,有多少人能拒绝这种诱惑呢?
没有人能发明出这种“自我互换器”,否则世界一定乱成一团。少数优秀的生命体必将成为几乎所有的自我瞄准的目标,争相附着其上,就像一个灵媒被无数急于表达的灵魂附体一样,一场世界大战式的残酷争夺势不可免。
如同那些抱怨命运的个人一样,整个人类也为自己的被决定性而心怀不满。
每个“自我”都是上帝创造的畸形儿。它全息拷贝了上帝的意志和欲望,它妄图征服一切,控制一切。如果有可能的话,人们甚至希望自己成为宇宙的主宰,太阳和月亮按照它设计的轨道运转;希望自己能制订宇宙规则,光速不再
是速度的极限,能量也不再必须守衡。.
可悲的是无边无际的欲望被放置在我们的七尺之躯中,就像一群狰狞的恶鬼被巨锁牢牢束缚于地狱之内。欲望可以吞噬整个宇宙,可是胃却容纳不了多于一升的食物。“人”这个生命体实在是太脆弱太单薄了,它的双臂是这样的无力,几十公斤的重量就足以让它气喘吁吁,又何谈力拔山兮气盖世?它的双腿是这样的笨拙,单独放在荒野之中,它很有可能成为食肉动物的果腹之物。它的大脑虽然发达,可是功能还是远远不能满足人们的需要。一颗小得看不见的病毒就足以把它击倒在病床上,而在不太远的前方,死亡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就像一头饥饿的狮子盯着猎物。
事实上,我们拥有的这具躯体是几百万年前进化成的,从那时起,变化甚微,因为自然进化的时间是以百万年为单位的。所以,在电脑时代,我们拥有的却是石器时代的躯体。随着人类社会日新月异的演进,这具躯体已经越来越不适用了:石器时代不需要读书,眼睛的设计更多地适于眺望,所以现在我们很容易患上近视。石器时代糖和盐是稀缺资源,我们的身体被设计成遇到糖和盐时尽可能吸收和储存,所以现在的我们容易大腹便便,得上高血压和动脉硬化。
上帝已经蛮横地规定了“我”只能“从一而终”,等待着自然进化来达到我们的需要已经不现实了。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人们寄希望于从别的途径达到自己的目标。为此,几千年来,人们一代又一代不屈不挠地进行着近乎无望的努力。尼罗河畔的古埃及人把亲人的尸体制做成木乃伊,幻想着若干年之后,灵魂会依旧回到往日的巢穴。崇山峻岭之间,长髯飘飘的古代中国人日复一日地在旷野中尝试一种奇特的运动,试图用某种神秘的修炼方式使自己打通大小周天,开天目,祛百病,炼成非凡的神功。在烈日炎炎的南亚大陆,印度僧侣在芭蕉树下盘膝静坐,试图通过冥想达到超越凡尘的境界,把自己变成一个超越时空的超人。
所有改变自己身体性状的努力都失败了。人们只能到身体外面去寻找可能。他们部分地取得了成功:眼镜修正了眼睛的错误,钳子延伸了手的功能,而轮子的发明,使人类大大突破了脚的限制。而在现代社会,人们开始更加大胆地干涉上帝的造物权:他们为自己换骨髓换肾换心,纹眉修鼻隆乳。前一段,一个假新闻风靡了所有网站:一个美国医生到乌克兰去尝试换头术。人们为这个消息激动不已,这充分反映了人类对改造自己的强烈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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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科学的加速度发展,一切似乎都成了可能。生物工程的进步更使人类梦想的天空出现了灿烂的阳光。
生物体的活性组织已经被作为生物计算机的材料,用蜗虫的神经细胞成分制成的第一台生物计算机已经在美国问世了。生物计算机被证明有巨大的前景,一个指甲大小的生物芯片内就可以载入北京图书馆的全部藏书。这种芯片由于不会与人体组织产生排异反应,所以很容易植入人脑。据英国著名未来学家科克伦的说法,以后五十年内,这一想法就可变成现实。这样,人脑的功能将得到大大强化,记忆不再成为人类学习的障碍,人脑的思维能力将以百倍千倍甚至万倍的能力扩展。
基因工程和克隆技术的发展为人类改造自身提供了另外两种诱人的前景。随着多莉羊的诞生,克隆技术隆隆上岸了。大地一阵颤动,上帝在遥远的天堂里也不禁目瞪口呆—人类完全可以复制自我,其效果和同一个模子制造的两个零件没有什么差别。而基因工程则旨在把自己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破解了DNA的全部秘密,我们就可以像建筑设计师一样,任意设计自己的后代。那时人类设计师将会问你:你需要后代什么肤色?多少身高?外向型还是内向型?
虽然克隆技术和基因工程在诞生的那一天起就遇到了伦理上的困境,但是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人类不会在这一障碍面前徘徊太久,因为篡夺上帝权力的诱惑实在让人难以抗拒。这一点,从多莉羊诞生时全人类那异乎寻常的激动和兴奋就可以看出端倪。多莉羊的出现,让人们看到了彻底修正自我的可能,而按自己的意愿设计自己,一直是所有人的梦想。
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候,死亡这把一直悬在我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也许将永远被我们踩在脚下,脆弱的肉体器官也许会被人造器官所取代,我们的生活方式将发生巨大变化。
二十一世纪的某一天,你早上醒来,打开卧室中的躯体储存柜,一大排各式各样的躯体赫然在目:有运动型的,形体健美,肌肉发达;有社交型的,容貌优雅,头发一丝不苟;有工作型的,神态严谨,文质彬彬……时装的概念已经被躯体所取代,我们这个时代定期举行的时装发布会那时会演变成躯体发布会,各种型号、各种造型的躯体被商家定期推出,街上时而流行史瓦辛格,时而流行张信哲。当然,每个人的身体内部会发射你的特殊信号,使迎面走来的人不致相互误认。
大脑中的接收器显示瑞士的雪山白雪皑皑,气温和风速都恰到好处,这些信息都是通过通讯卫星直接传递到你的大脑。你想去滑雪。于是你取出已经充足能量的运动型躯体,把自己的大脑芯片放置进去。穿上滑雪服,坐上高空飞行器,直奔瑞士而去。
或者,今天是你和女朋友约会的日子,那么你会换上你女朋友最喜欢的成龙型躯体,并且从信息源中拷入“如何赢得女士芳心”和“社交礼仪”两种信息,调入成龙的行为方式和语言特征……
或者,你哪也不想去,那么,你可能会把自己的大脑芯片拔出来,放人计算机中,从网上调来一段别人的旅游记忆,联接到自己的大脑中。于是,世界各地的风光历历如画地出现在你的眼前,你正在亚马逊河泛舟,浪花扑上你的面颊,凉意沁人。突然,一只鳄鱼从水中窜出,张开血盆大口向你扑来。不过,不要害怕,这只是别人的经历,它给你带来刺激却不会有任何危险……
甚至,你可以把自己的数字化大脑和草原上的狮子的神经联结起来,也就是说把大脑芯片植入狮子体内。这样,你就可以用狮子的身体自由自在地在草原上游荡,体验巨兽足踏大地的威严。或者,你可以把自己变成雄鹰,在高空中真正展翅翱翔。
如果你需要旅行,最佳方式是把自己植入汽车。如果你要挖一条运河,最好的办法无过于“变”成一台挖掘机了。那个时候,如果在街上遇到一台汽车停下来和你谈论天气,你完全没有必要过于惊讶。
这也许不是异想天开。既然我们可以拥有人造手,人造心脏,为什么将来不能拥有人造身体或者干脆借用机械做身体呢?
“自我”那时也许会变成一个可能四处迁移的流浪者,随意更换它的巢穴。那时的世界,也许应该由四维变成五维,甚至更多维度。每个自我可以同时拥有多个世界。
也许,由于那时人类的智能结构和今天的我们已经有了巨大差异,他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我们已经不能理解。就像猿人不能理解我们一样。到那个时候,他们是否还会思考这个问题:谁是我?我是谁?
6、科学的加速度发展让我们有了一种无所不
能的幻觉。我们误以为上帝可能已经让步,允许我们得寸进尺,进一步篡夺他的权力。可是,也许有一些基本的定理是我们不能挑战的。
众所周知,克隆出来的“我”不是我,而是“他”,一个和你拥有平等生存权的生命。因为你们两人虽然身体结构相同,但记忆和经验却不一样。这情形就像同卵双胞胎一样。其实,定义你与你的克隆体为父子关系可能更为合适。
那么,如果我与我的克隆体拥有完全相同的记忆,情况又如何呢?
公元2020年,科学家法布里奥(只有外国人才能当主角,这是科幻小说的规矩)的一项秘密实验成功了:他克隆了一个自己,并且使用催化技术使这个克隆人达到了自己的年龄。也就是说,他使这克隆人和自己一模一样,外表没有丝毫分别。然后,他取出自己的人造大脑(那时候的大脑已经被永不报废的生物芯片取代,这种芯片使人们不再受到低智商、遗忘、智力结构不均衡以及容易损坏的限制),在生物计算机中复制了一份,装入了克隆人的头部。
就在法布里奥接通了克隆人生物电流的那秒钟起,问题出现了。自我的概念受到挑战:两个法布里奥完全一样,任何人都不能区别他们,甚至包括他们自己。因为他们知道争论哪一个是真的自己是没有意义的,他们每一个细胞都相同,生物芯片的每一条信息记载也都相同:他们就像同一台复印机复印出的两张纸。
法布里奥乙望着法布里奥甲(我们此刻只能这样称呼),就像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不同的是,这个影子在自己没眨眼之前却会自作主张地眨了一下眼,自己举了下左手,这个影子却可以举右手,甚至一动不动。两个法布里奥望着躯体外的自己,这个已经不能由自己控制的自己,不禁同时毛骨悚然。两个自已像陌生人一样相互打量,目光躲躲闪闪。他们相互实在太了解了,所以谁也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睛,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在对方心中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他知道,眼前这个留着严肃的络腮胡子的道貌岸然的科学家,并不像《时代》周刊上周介绍的那样天生品质高尚,实际上七岁时他就偷过邻居家的一把小刀,而且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克服挖鼻孔的恶习。为了一项科学奖,他曾经在别人面前中伤过一位同事,就在几小时以前见到漂亮的茜蒂时,他还对她产生过下流的性幻想。
两个法布里奥很快就会发展为彼此憎恶。人们之所以相信自我,是因为这个自我完全由他自己控制。而现在,法布里奥甲不知道法布里奥乙在想什么,他们虽然来自同一源泉,此刻却已分道扬镳了,并且还势必为了各自的利益展开最直接的冲突。糟糕的是,他们相互间知道太多的隐私,由于对方的存在,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揭开了大脑的人。这种滋味太不好受了。可是,他们讨厌对方,就是在讨厌自己;憎恶对方,就是在憎恶自己。这种滋味更是让人难受。
没有办法,他们只能和这个身体外的自己暂时和平相处。可是,他们彼此太了解了,知道这种和平只能是相对的,因为实际上他们是最直接的敌人。既然成了两个个体,那么,他们之间就存在着利害关系。而他们之间的利害关系又不同寻常。他们将为同一个妻子,同一个孩子,同一份工作,同一份朋友资源,甚至同一张床,同一把牙刷,同一条内裤而烦恼。是啊,出现了两个法布里奥,这一切如何分配呢?为了自己,他们都会冒出这样一个险恶的念头:消灭对方。可是,只要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对方也正在打这个主意。于是,他们在生活中每时每刻都得彼此提防,这一对敌人之间可确实是知已知彼,因此神经也就不能有一刻放松的时候。他们不敢喝同一个房间的水,不敢在一起进食。法布里奥甲拿起一把斧头偷偷转过身,却看见法布里奥乙同样手持利刃对自己虎视眈眈。
故事的结局只能以两个法布里奥中的一个被消灭而告终。或者还有另一种解决办法,那就是两个人进行抽签,一个人继续法布里奥的生活,另一个要从此告别法布里奥的世界,不再和法布里奥的一切发生关系。这就意味着他被自己的世界放逐,被剥夺了自己的姓名、父母、亲友、故乡,自己拥有的一切。那么,这个被自己放逐的法布里奥不久也会因神经错乱而死,不会有再好的结局。
不论什么情况之下,“我”的自私和排他是不会改变的。因为归根结底,我不过是一个立场,一个坐标。不会有两个完全重合的坐标。
7、我”的分裂、对立、移植并不见得只有在幻想中才能存在。现实生活中,“我”的概念也屡屡遭遇困扰。
实话实说节目曾经邀请过一位妇女。她的丈夫因为一次车祸成为植物人,醒来后失去了全部记忆。他不认识自己的妻子,不认识自己的孩子,不认识自己从前拥有的一切一切,也不再拥有以前的特长、技能和兴趣爱好。以前,他们夫妻感情很好,现在,他对眼前这个中年妇女十分陌生。对自己以前视若珍宝的孩子,现在却没有一点亲切之感。这位妇女用她惊人的耐心和辛劳,重新教会了这个男人读书识字,并且拿下了大学文凭。她重新培养他们的感情,并且又和丈夫办了一次婚礼。因为只有这样,这个男人才能相信这个女人是自己的妻子。镜头前,那位淳朴的东北妇女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自己经历的种种辛苦,观众们都被她的坚韧顽强所感动,不断报以一阵阵热烈的掌声。
人们高兴地看到这位妇女找回了自己的丈夫,可是,没有人想到,当他恢复意识的那一刻,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虽然他们拥有同一具身体,可是由于没有记忆上的联接,他们已经分别是两个“我”,醒来后的他已经在世界上拥有了一个新的原点。人们都认识他,他却不认识任何人。人们把他当作这具躯体从前的主人,他却对那个人一无所知。可是,他不得不扮演起那个人的角色,因为他鬼使神差地钻进了那个人的躯体。他已经失去了以前的一切感觉,可是他不得不和她亲热。他一点也不喜欢现在的生存空间,可是他却不得不适应这一切。谁能体会到他的迷惑和不安?
我从电视上,报纸上,刊物上看到这个感人故事的许多版本,可是,所有媒体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位妇女的含辛茹苦,坚忍不拔。没有一个人提出,把一个新我装入旧我的套子,我们是否应该关心一下他的感觉?
“我”居然被如此明目张胆地视而不见,这也许是每个“我”都想象不到的。这个故事明显不过地反应了我们对“我”的忽视。可是,这也不难理解,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有几个人在一生中认真地问过自己:我是谁?
张宏杰,作家,蒙古族,现居辽宁省葫芦岛市。主要著作有《千年悖论》(文化随笔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