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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瞬间

2000-06-14伊海峰

中外文摘 2000年23期
关键词:房顶黄牛双手

伊海峰

1998年夏,中国南北两地水灾泛滥——我的家乡江西也未能幸免。大水淹没了村庄以后,我记得母亲用一条胳膊搂着九岁的弟弟的脖子,与弟弟紧挨着趴在陡斜的房顶上,眼望着滔滔上涨的洪水,双手死扒着房背。我站在房脊的这一边,父亲站在房脊的那一边,父女之间隔着两尺距离。

父亲当时视而不见地瞪着我问:“凤呢?凤呢?凤在哪儿?!凤怎么没上房?!……”

我觉得,父亲的眼角当时都快瞪裂了。父亲当时的样子非常可怕。仿佛我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旦他的女儿稍有不测,他将杀了对面这个“陌生”的人。

我当时已吓得浑身发抖,不知所措。

我颤颤地说:“爸,我在这儿……我就是凤呀,你不认识我了么?”

父亲“哦”了一声,瞪着我的目光有些活络了。父亲隔着房脊伸过只手,摸了我的头一下,表示已认出了我是他的女儿。

父亲紧接着向我发问:“牛呢?咱们的大黄牛呢?!”

我被问呆了。

“说话呀,牛在哪儿?!”父亲冲我吼起来。

“我……我带牛去吃草,以后……以后就把牛拴在一棵树上了“我问你现在牛在哪儿?!

“可能……可能还在那棵树那儿……”

我的脸立刻挨了狠狠的一巴掌!父亲那一巴掌,将我扇倒在房顶上。我本能地伸出双手去抓房脊,却没抓牢,结果朝房下滚去。幸而自家的房子着实太老了,瓦都酥了,被我的身子一滚,纷纷破碎,从而露出了瓦下的檩子,使我的身体滚下房子去那一瞬间,双手得以抓住一根檩子……

我的身子悬挂房檐,双腿浸在滔滔的洪水里。我吃力地仰脸瞪着父亲。我的目光告诉父亲,倘父亲还无宽恕的表示,我就会松开自己双手。但是,当时父亲根本来不及向我做出什么宽恕不宽恕的表示。我的身子一倒下去,父亲就开始慌了。我向下滚时,父亲已扑过房脊这边儿来了。我双手刚一抓住檩子,父亲的双手已紧紧抓住了我的一条胳膊……

父亲坐在那一片暴露出来的檩子上,双脚企图蹬住什么,瞪得破碎的瓦一片片往下落,几片瓦还落在我的头上。父亲的双脚最后蹬断了几根檩子,蹬住了檩子下的一根椽子……”

父亲孩子似地咧嘴流泪,用哭腔对我大声说:“凤!凤!爸的好女儿呀!你千万别松劲儿呀!爸求你了!”

而母亲和弟弟不停地喊救命。在“救命”声中,父亲终于将我拽上了房顶。

我刚一爬上房顶,父亲就紧紧地把我搂抱在怀里,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说:“凤,凤,别生爸的气,行么?”

我当时对父亲那些话已经丧失领悟力了。我也缩在父亲怀里哭。我是被吓哭的。

母亲和弟弟声嘶力竭的喊声并没喊来救命之人。因为几乎家家房顶上都出现了人影,几乎家家房顶上都有人在喊救命。喊声此起彼伏,而四周洪水滔滔,后来,几乎是同时,不知怎么都不喊了。于是天寂水静。水流尽管很湍急,却并没有浪。事实上洪水泻到这个村子时,已从决口处泻了十来里地了,摧毁力明显地减弱了,否则村里的房屋早已全被冲塌了,村里的大人和孩子也早已被冲得无影无踪了……

我向自己拴牛的地方望去,但见那一棵大树已被洪水淹了两米来高了。我当时为了让大黄牛能方便、自由地吃到周围的草,拴牛绳余留得很长,但怕牛挣脱了绳子走得太远,我拴的是死扣,而这一点就害死了大黄牛。夕阳如血的余辉映红了水波,仿佛漂着一层胭脂,我家的大黄牛早已被淹死了,肚子鼓鼓的,像是吹糖人儿的师傅用糖浆吹出来的,一会儿被水冲得四蹄朝下了,一会儿又被水冲得四蹄朝上了,就如同纺车的纺锤儿,在洪水的冲击之下,躯体既不停翻转,且绕着树打转……”

大黄牛对我的一家,不仅是一宗重大的财产,还意味着是一名家庭成员。全家致富的种种憧憬,一半儿要依赖它去实现。而且,它也确实为我的一家吃苦耐劳。

全家人的目光都尽量不朝那一方向望,只我一个人忍不住地望着,眼泪“哗哗”地流。

父亲不让我老望着那个方向。父亲说人有人命,牛也有牛命。也许它命里该在这一天这么个死法。再心疼它,再觉得对不起它,它不也还是活不过来了么?

但是我止不住自己的眼泪。我不仅心疼大黄牛,不仅觉得自己对不起它,内心里还产生了一种极大的负罪感,感到自己仿佛就是害死它的罪魁祸首似的。

父亲和母亲担心洪水继续上涨,终究会淹过房顶;也担心自家的老房子随时会被洪水泡倒。于是他们一商议,就解下了各自的腰带、并且脱下了各自的上衣,撕成条,搓成绳,与各自的腰带结在一起。他们打算将我和弟弟拴在房椽上。他们那样打算,分明是只顾儿女不顾自己的。分明是准备牺牲了自己也要保全儿女性命的。父母都在默默流着眼泪按他们的打算做。母亲流着泪对我说:“凤呀,女儿呀,如果爸妈一旦发生不幸了,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你可不能不管你弟弟啊!弟弟就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我和弟弟就搂抱在一起,哭出了声……

但是父母由于意见不一又吵起来了。母亲认为,应将我和弟弟拴在一起,而且要拴得很紧,紧到不会被洪水冲开的程度。父亲就骂母亲是猪脑子,说那不等于一条绳拴俩蚂炸,这个一旦不测,那个也肯定不好过了么?依父亲,是要分开拴的。

我在父母的争吵中倒渐渐冷静了。

我说,爸妈要拴牢我和弟弟,不就是怕房子万一塌了,我和弟弟落水淹死么?可如果房子真的塌了,能保证我和弟弟就一定不会被砸死么?就算侥幸不被砸死,能保证这一根椽子不会被倒墙压在水底下么?那,我和弟弟拴在上面,下场不是将比大黄牛还悲惨么?

听我这么一说,父亲瞪着母亲,母亲瞪着父亲,不仅不再争吵了,而且都呆楞住了。

在那一个难忘的黄昏,在那一种危机四伏的时刻,一家人谈论生死,竞变得像谈论一顿饭该怎么做似的。

我觉得从那一个黄昏开始,自己的心似乎比自己多活了起码十年似的。好像一切关于人的命运的神秘性,在自己心里都变得一览无余地平淡索然了,因而也变得非常实际了……

半夜,解放军坐着几艘小艇来了,从一幢幢房子上将村民们救下来。望着战士们忙碌的背影,令我想起在水中打转的老黄牛。我想,我将比以前更珍惜生命,以及生命里的一切……

(摘自《家园》2000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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