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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化背景与文学

2000-06-13

文学评论 2000年5期
关键词:全球化作家文学

刘 纳

内容提要:"全球化"问题使持续了百年的中西文化之争获得了新的语码。在全球化语境中,中国文学再一次与"表达限度"这样一个永久性的话题相遇。失去特定身份的中国作家同时面对着另一个严峻的事实:作者/读者系统的瓦解,这一事实将改变甚至摧毁以往的文学价值体系。

西方出版物的汉译本筑就了今日中国的学术语境。面对新近从西方传来的诸如全球化时代、自由市场时代、传媒时代等交叉重复的时代定义以及种种冠以"后"字的时代界定,中国学术界又获得了新热点。然而由"全球化"引发的"前沿"问题所覆盖的,依然是一百年来百争不厌的老题目。

中西文化究竟是各具特色的平行关系,还是中优西劣或者西优中劣,还是在近世以来存在着时间差---西方先进,中国落后了?这样一个说简单便简单得直截了当,说繁复便繁复得包罗万象的问题自19世纪末年起就困扰着中国人。一百年来,几代人为这样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耗竭心力。甚至可以说,20世纪中国人文方面的杰出人物无不是在对这个问题的展开中显示出自己的杰出。以中/西方为切入角度的运思方式,支配着、主宰着一个世纪以来中国文化人的理论思维与艺术思维。围绕着"传统与现代"、"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民族化与欧化"这些永远写不完的沉重题目,中国人已经不厌复杂地做了一个世纪文章。正当又一个世纪之交的人们发现了自己的探讨并无多少新意的时候,"全球化"问题使持续了百年的中西文化之争获得了新的语码,陈旧的逻辑思路有机会经概念的转换而纳入时代语境。"西"/"中"的对峙与对话转换为全球化/本土化、中心/边缘等新近引入的概念。从詹姆逊那里学来的"第三世界文化"与"民族寓言",以及从赛义德那里学来的"东方主义"使争辩了一百年的老题目获得着时代气息,也使这一次在全球化语境中的讨论与争辩比以往的文化论争更显窘迫和混乱。

如果说一百年来百争不厌的中西文化问题已经连环地套着数个悖论,那么,当今全球化语境中的全球/本土之争则充满更为紧张的矛盾。无论当真相信"全球经济一体化"已成现实,还是认同也是来自西方的"全球胡话"的说法;无论将信息技术革命所推动的经济格局的变化视作为中国文学发展提供的一种机遇,还是看成一种威胁,中国学者依然主要从民族独特性的角度关注文学的命运。这种关注当然是有充分理由的:文学以语言为媒介。与其它所有艺术形式相比,文学与"本土"的关联最为密切。身处以国家为单位的世界秩序中,文学作者的民族归属感自然格外强烈。同时,为政治家、社会学家、经济学家们所关注的全球化趋势中的"亚洲价值"问题,也启迪唯恐充当后殖民主义批判对象的中国学者从本土角度探讨应对西方霸权话语的策略。这样一个坚持本土立场的切入角度似乎将强化中国文学于西方的对抗感,激励中国作家在对全球/本土紧张关系的体认中把写作纳入提高民族地位的抗争。但这一姿态马上会被指责为中了西方话语圈套并且会被指认出以本土特色取媚西方的嫌疑。

谁也无法否认民族与民族文化的独特性,特别是对于我们这个历史积淀十分深厚,又长期处于经济弱势的民族来说。同时应该顾及的是生活在同一星球的人类各民族毕竟走着大体相似的社会发展的路途,在文学领域也执着地坚守着一些万变不离其宗的恒常性因素。文学与人类生存普遍性问题的关联远远重要于地域文明的差异。尽管我们能从不少高鼻碧眼人那里切实感受到民族优越感,也越来越多地从诸如美国情报局插手文化冷战的一类故事中得出西方文化输入与其政治经济战略相关的结论,然而,难道我们因此就能把西方与西方文化视作一个整体?那么该怎样解释我们对那些言必提到的西方学者与作家的敬重?自从20世纪初年鲁迅等启蒙先驱体验到"中国人要从世界人中挤出"的大恐惧,中国人/世界人便成为中国人文化思考的一对重要范畴。这里,"世界人"是几乎可以等同于西方人的。

不该忽略和不该忘记的,是鲁迅曾经从外国文学里明白了的"一件大事":"世界人有两种人"---当然不仅仅两种。实际上,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呈现的现代性因素,几乎都能指认出西方文化的影响。而在今天的全球化语境中,当中国学者以从西方学来的"东方主义"作为理论武器透视"五四"以来中国文学走过的道路,发出"谁的现代性"的质疑,往日引以自豪的精神成果与艺术成就便蒙上了西方霸权主义侵入的阴影。百年间西方思想影响下中国文化与中国文学的现代化性质正面临解构命运。不但对于20世纪中国文学的任何言说竟都经不起追问,甚至连追问也经不起追问了。"话语圈套"、"话语陷阱"等说法的引入使中国学者变得聪明了,变得透彻了,然而连揭露圈套和陷阱的人也会被指认出正置身于另一个圈套或陷阱中。

对于中国文学的焦虑并非自今日始,只是在全球化语境中,它显得格外强烈了。

自80年代中期起,中国文学界就出现了有关"危机"的议论,这个词的使用频率逐渐增加着。至90年代初,时或又有"最终的诗人"、"最终的小说"之类的说法。生逢千年之交的中国人意识到自己恰恰遭逢了一个人类从未经历过的独特的时代---无论是幸运抑或是不幸,而中国文学也正须面对从未曾想见的处境,因而来自西方的种种"终结"说便有了非同异常的诱惑力。

法国学者让·鲍德里亚和美国学者弗朗西斯、福山于1988、1989年分别从不同角度做出的"历史的终结"的预言在我们这里激发起对"终结"的无穷联想,甚至会忽略了福山的书《历史的终结与最后一个人》旨在报告"历史演变过程已走向完成"的"新福音"或曰"好消息"。1999年底,世界银行的一份报告巧妙地套用福山的话,称现代信息技术将使"地域概念走向终结",宣告全球化时代的来临。来自西方的兴高采烈的预言在我们这里唤起的是胶着于字面意义的对"终结"的焦虑。在福山的《历史的终结》被介绍到中国以后,另一本关于"终结"的言辞激烈的著作也被迅速引进。约翰·霍根的《科学的终结》竟然在出版当年就有了中译本。不同于前者旨在报告"好消息",后者则弥漫着悲观的氛围,其副标题《在科学时代的暮色中审视知识的限度》传达了作为"敏锐的旁观者"的感受:"球正变得越来越重,而球门正收缩得越来越小。""令人丧气的忠告---五彩的灯光已经熄去,晚会已曲终人散,回家去吧!"无论是科学还是文学,谁也不愿相信当真会"曲终人散",但是,在中国文学界焦虑而疲惫的氛围中,关于文学再度崛起和辉煌的预言已经显得相当无力和空泛。"限度"早该是我们无法回避的问题。

文学创作是否存在表达的限度?文学研究是否存在理论的限度?我们恰恰在全球化语境中又一次与这个永久性的话题相遇。

任何时代的写作者都感受过表达的限制,因而"难以言状"、"妙不可言"等成为作品中习见的描绘性成语。中国诗论、文论曾把难以形容而干脆不加描述的空白视为文学最佳境界,即所谓"无声胜有声"、"无言胜有言"、"尽在不言中"、"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等等,这是试图以不表达来对抗表达的困难。事实上,没有哪一个时代哪一个民族的作家不曾体味过词语的软弱无力以及找不到恰当表述方式的尴尬。由于人类各民族语言本身的局限性,作家在写作过程中时时会被只可意会却难以言传的矛盾所困扰。正是语言与意义之间的矛盾的困扰,给作家提供着表达的永不泯灭的可能性。

从理论上说,只要人类存在,文学想象的空间和表达的可能性就会是无限的。但即使我们深信这种可能的无限性,深信没有一个文学高峰是不可逾越的,也仍然不能不承认,生活在人类文学有过无比丰富和辉煌的当代,文学表现力和创造力的实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艰难。已经没有一条可供探索的文学道路上不曾留下前人锳路的足迹,已经几乎没有什么人类可能感受到的情感不曾有人表达过,已经没有什么手法不曾有人使用过。以往一个个辉煌的文学现象的存在,仿佛一座座壮丽的拱门,它们既向后来的作家昭示着文学创造的可能性,又堵塞着作家们独创的道路。如今的作家正面对着空前的尴尬:这是一个崇尚创新的时代,不但作家们怀有独创属于自己的审美世界的意图,评论家们对于仿效也早已形成了眼里不揉沙子的空前的敏感。因而,一方面,人们渴望创作的独特性;另一方面,无论多么杰出的独特都有可能被指认为"早已有之"的仿效。谁都希望展示自己的个性风采,谁都不愿步他人之后尘,然而,在文学领地格外拥挤堵塞的今天,独创的可能性已经大大缩小。

现时代的文学写作者最容易生发"生也何迟"的悲哀。哈罗德·布鲁姆讨论"迟来者"处境的《影响的焦虑》近年来在中国被广泛阅读与征引,这当然与当代中国作家与学者体味到的"迟来者的精疲力尽感"有关。布鲁姆甚至断言18世纪以后诗人超越前人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将近三个世纪以来大多数诗歌的潜在主题就一直是对影响的焦虑---每个诗人都害怕已经没有合适的工作剩给他干了"。布鲁坶认为"迟来者"实际上只能无奈地充当悲剧人物,他给"迟来者"归纳出的可行措施是通过"缩削"与"误读"等六种"修正比",使前人某些次要的特点在自己作品里加以强化,以造成独创的错觉。从可能造成"错觉"这一点说,"迟来者"或许不至于完全无所作为,但这作为中包含相当多的无奈成分。任何对前人影响的抵制都只能是有限度的,"迟来者"的写作很容易就落入了以往的套路---就像一场戏还没开始排演,它的情节却早已安排好了。今日"迟来者"的处境或许会使我们想起一百多年前圣勃夫为波特莱尔所作的辩护:在诗的领域中,任何地方都被占领了。拉马丁占领了天空。维克多·雨果占了大地,还不止于大地。拉普拉德占了森林。缪塞占了激情和令人眩晕的狂欢。其他人占了家庭、乡村生活,等等。

奥泰菲尔·戈蒂耶占了西班牙及其强烈的色彩。

还剩下了什么呢?剩下的就是波德莱尔所占的。仿佛势当如此。

一个多世纪以来,各民族作家和诗人们又不断见缝插针地"占领"着前人剩下的文学领地。20世纪的中国作家通常是通过对西方作品的仿效去探索艺术创造的路径。从读者和批评者的角度看,在未曾得见被仿效者的情况下,仿效有可能被误认作创造,被误认的可能性既取决于阅读者见闻范围的宽窄,又与被仿效者作品传布情况有关。至80年代后期与90年代,这种将仿效误认作创造的可能性已经越来越小,中国作家所生发的作为"迟来者"的无奈感也就越来越真切。而这期间文学作品被阅读的可能性与产生社会影响的可能性急剧缩小的事实则经常掩盖着"迟来者"的困惑。

文学作品的价值与影响经常不由文学因素所决定,实际上,对于中国作家来说,任何一种"非文学"角度的发挥,都比艺术努力容易获得影响。而在今天的中国,想象力多么丰富的作家也虚构不出比现实更富戏剧性的故事。读者对名人传记、回忆录、"口述实录"等保持着浓厚兴趣,是因为历史行进过程中人的真实经历竟会比文学虚构所能达到的程度更丰富、更精采或者更荒唐、更悲哀。文学作为艺术的一个门类,它的本质精神是在与现实的抗衡中升华出来的,因此才有虚构另一个现实物质世界以外的世界的必要性。在这现实比虚构更具震撼力的年代,纪实类作品的强大势头已经对文学构成不可忽视的威胁。

至于商品原则对文化领域无孔不入的渗透,则已有过诸多讨论和阐释。文化工业的出现将精神产品的生产与出售纳入了商品经营的轨道。随着社会商品化程度的不断加大,利润原则逐渐代替着艺术评价尺度,文化批评的广告化模糊了艺术与非艺术的基本界限,任何持守精神价值的努力都有可能被淹没、被化解,一切正剧都有可能演变为喜剧和闹剧。

与此同时,中国文学又遭遇了读图时代和网络时代。

从日本学来的各种"图志"充斥市场。一篇宣布"读图时代"到来的文章热情兴奋地描述道:"长期以来,我们习惯了对文本的阅读,更以成人姿态嘲笑酷爱读小人书的日本人。如今东边的太阳终于照亮了我们的头顶。东洋西洋的卡通人物凭借社会的开放在中国穿街过巷。与此同时,突增的电视频道如同精神科大夫,向我们滥用行为疗法---不断用精彩的节目激赏我们对画面的阅读,唤醒并强化了我们幼年的阅读习惯,于是读图在一夜之间成为社会时尚。"图像显示方式与文本描述方式的区分是显而易见的。成为时尚的"读图"将改变人们长期以来形成的阅读习惯,钝化读者对语言的敏感。

卫星和数字技术使我们的时间观念和空间观念发生着巨大的改变,多种插电休闲方式的发展正吸引着人们远离文学作品而去。而网络文学的兴起竟使印在纸上的作品被辞不达意地统称为"传统文学"。网络作家迅速形成为特殊的写作群体。即使将网络作品视为"文学垃圾"的人,也已无法无视它的存在以及蓬勃发展的势头。令人震惊的还不在于书写方式的改变即以键盘、屏幕代替纸和笔,而是传播方式的变化。无论谁---只要拥有联网电脑---都可以随时成为网络作家,都可以随意将自己输入的文字抛到网络上。就这样,一个极具冲击力的现实出现了:作家的特定身份已经失去。

在中国近现代文学的研究中,研究者们已普遍注意到20世纪初年作家的职业化和专业化对于中国文学变革的意义。一个世纪过去之后,今天的中国作家以及一切以文学为专业的人们则必须面对文学与非文学界限的消失和作家与非作家界限的消失。"作家"这一身份曾经反射着或真实或虚假的光耀,而今它已不包含任何特异性质与神秘意味,它也就难以企望重获以往曾享有的社会尊重与公众认可。失去特定身份的作家同时面对着另一个严峻的事实:作者/读者系统的瓦解。

在以往的年代,文学作者与读者的关系是具有一定程度的稳定性的。我们曾经很相信俄国批评家的论述:"文学不能没有读者群而存在,正像读者群不能没有文学而存在一样;这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和二乘二等于四那样可敬的真理相同。……读者群和他们的作家是有着生动的关联的。后者是生产者,前者是消费者;后者是演员,前者是以自己的共鸣和热情奖励演员的观众。"文学作品的价值依赖读者的阅读才得以实现,创作只有通过阅读才能臻于完备。80年代中期以后,中国作家从西方学来了文学接受学、阅读现象学、读者经验学等,然而,恰恰是在中国作家最为重视读者参与意义的时期,读者缺乏参与的兴致。

中国文学的读者圈已经大大缩小,而即使有幸得到读者,作者所得到的也大多是与他处于平等地位的作者---他们其实也是文学作者或准作者,他们是为了写作才阅读的。这样的阅读者和作者之间不再只是消费者与生产者、观众与演员的关系,如拉丁美洲诗人在诗中所表述的:每一个读者,是另一个诗人,每一首诗,是另一首诗。

"每一个读者是另一个诗人"勾销了写作与阅读之间的区别,处于平等地位的读者与作者有了转化的随机性。瓦尔特·本杰明曾这样描述作者/读者系统中角色的流动:"随着报纸发行量的增长,越来越多的读者变成了作者。……这样,作者与大众之间的区别正失去其基本特征。……这种差别已变成纯粹功能性的;它可能从一种情况向另一种情况变化,但在任何时刻,读者将随时成为作者。……文学的标志现在不是建立在专门化训练基础之上,而是建立在多种学艺之上并从此成为公共财产。"作者/读者系统的瓦解将改变甚至摧毁以往的文学价值体系。

谁也不会否认80年代中期以来中国文学的分化。文学显示出了不同的、甚至相悖的流向,其中一个重要趋势是形成性因素的增强,其表征为小说作者摒弃了以故事为中心的结构原则,诗作者以个体生命经验或直截或变形的显示进行着与其认知世界的方式相适应的种种艺术试验。与此同时,作者/读者系统的瓦解使作者自说自话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了。作品不再叫作品而改称"文本",按照罗兰·巴特的文本理论,文本不同于传统的"作品",作为语言创造活动的体验,它是"可写的"而非"可读的"。

面对"可写"而非"可读"的文本,阅读不再是一件轻松的事。文本要求的是如罗布-格里耶所说的"积极的阅读者"---积极地去发见作者的不言之意,积极地去破译作品的暗示和隐喻,这样的读者是须修炼才能当得成的。当非专业读者的离去成为必然时,原来扮演"批评家"角色的人们便下降为读者。

说到文学批评,我们又会想起在中国文学界产生过很大影响的俄国批评家对"批评"地位的崇高确认:"现代文学界的独裁女皇",我们曾经相信批评的权威性及其对于创作发展的意义。80年代中期以后,中国文学理论和批评争取"独立价值"的努力收效甚大,文学评论和文学研究果真兴旺发达起来了。曾经有那么多评论家热衷于足以显示自己概括力的"主潮"、"态势"一类的大题目。围绕着这类大题目做文章,其内容自然得包括追本溯源与勾稽流变两项。与当时中国文化界探讨"根本"问题的时尚相一致,历史意识、主体意识、文化意识、哲学意识、危机意识以及文学语言等,都曾在不同阶段被不同的评论家抬举为衡量作品价值的重要尺度。而既要勾稽流变,发见新潮,势必把注意力集中于某些"新"的趋向。在张扬被评论作品所显示的新意向的同时,也就使评论文章本身有了影响。西方批评流派如心理分析学批评、神话批评、文化人类学批评、语言学批评、新哲学批评等也陆续被引进到中国批评界。各种批评方法被尝试运用了,而文学批评也失去了曾经有过的位置。在90年代的中国文学环境中,评论界在畸形膨胀的同时又陷入空前的困窘。不但批评家的阅读与判断变得异常困难,而且他们的判断总是被消解得软弱无力甚至毫无意义。至于批评活动中商业因素与人事因素的强硬介入,更是早已因习见而并不令人惊怪了。

那么批评家还能、还该做些什么?留给他们的只剩下了原本期待读者去做的事:解读。

解读的过程是破译艺术密码的过程。作为"积极的阅读者"的批评家须穿行在作品的空隙间,去发掘、研求、解析其隐含的内容。解读是不需要尺度的。弗莱1957年在著名的《批评的剖析》中提出:"文学研究永远不能以价值判断为基础",并且明确否定文学理论和批评是依附于作品的"一种寄生物"。这样的看法在几十年后的中国批评界得到某种认同。摒弃了价值判断的责任,文学批评者就获得了向更多方向开拓批评空间的可能性。解读过程中,批评者的感受力与想象力有可能得到比较自由的发挥。当批评者以自己的想象与领悟填充了作者所勾勒的轮廓,扩大了作品本来所可能涵有的意蕴,那文本已不是原来的,它已经有批评者的二度创作叠加在上面。同时,既然解读也是创造,那么批评者实际上已获得了随心所欲的权利。

约翰·霍根描述了他对文学批评从信任到困惑的思想过程:"有一段时间我曾认为文学批评是最为振奋人心的智力活动,但后来,当我在某个晚上喝了大量的咖啡,花了大量的时间去啃对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的阐释之后,突然陷入了信念危机。睿智的人们已经就《尤利西斯》的意义争论了几十年,但现代的一段批评文字却是:所有的文本都是反讽的(Ironic),它们具有多重意义,但没有一种意义是权威性的;《奥狄浦斯王》、《地狱篇》甚至《圣经》,在某种意义上说都只是玩笑,不能仅仅按字面意义去理解;关于意义的争论永远也不会有结果,因为一种文本唯一的真实意义,就是文本自身。当然,这段妙论也适用于批评家们。人们陷入解释的无限回归之中,没有一种解释代表终极的结论,但每个人都仍在争论不休!目的何在?难道仅仅是为了使每个批评家都变得更机智、更有趣吗?于是,所有这些争论在我眼里顿然失去了意义。"在解读代替着评价之后,以往少有关注的层面被揭示出来了,对作品的深度挖掘使评论文章本身也显示出深度感,而其代价也是不容忽视的:"与传统的评价实践相反,批评性的实践活动在这里被理解为人类经验的一种语义组织:它的存在是必要的,然而,却是无止境的,它永远只能是一种近似的东西,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总是落伍了。这种活动依赖于语言内部的偶然事实。"来自西方的理论与经验在中国从来就有被向极端推去的趋向,在文学理论和批评方面也是这样。记得十几年前有过一阵呼唤"伟大作家"、"伟大作品"的热浪,而今只能零落地听到几声"为什么没有伟大作家"的疑问和叹息。那么我们可以做一个假设:假如在当今中国成千上万的写作者中,有人当真拥有足称"伟大"的才能,他就能被认可吗?天才并不是为时代而生,他可能出现在任何时代,但是存在着时代接纳或者拒绝的问题。

中国文学近十几年来所发生的变化,未见得都是"全球化"趋势的必然结果,但既然变化是发生在以"全球化"趋势为背景的时期,文学便无法回避这一背景的影响。遥想五四时期,开创新文学的人们曾以"一种世界民的态度"11期盼"中国新文学一定要加入世界文学的路上"灛伂專八十多年之后,当"全球化"在世界各地成为了最流行的话语之一,人们最关心的议题是:怎样维护中国文学在全球化时代的尊严。其间的来龙去脉以及所关联的社会形态、文学观念的变化将是有吸引力的研究课题。

①、罗伯特·L·帕克:《在人类认识的边缘》,《科学的终结》中译本第12页,远方出版社1997年版。②、《有关本书的评论(一)》,《科学的终结》中译本第4页。

③、《影响的焦虑》第167页,三联书店1992年版。④、《恶之花》插图本第188页,漓江出版社1992年版。

⑤、钟健夫:《〈红风车经典漫画丛书〉代序》,广州出版社1998年版。

⑥、《别林斯基论文学》第249页,新文艺出版社1958年版。

⑦、转引自陈众议:《管窥蠡测---拉美当代小说新观众新技巧评述》,柳鸣九主编《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第303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

⑧、王岳川等编《后现代主义文化与美学》第153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

⑨、《科学的终结》第5-6页,远方出版社1997年版。

⑩、约·舒尔特-萨斯:《文学评价》,《问题与观点》第406页,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

11、西谛(郑振铎):《新旧文学的调和》,《文学旬刊》第4号。

12、沈雁冰:《答周赞襄》,《小说月报》13卷1号,1922年1月。

[作者单位:吉林大学中文系]责任编辑:董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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