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 走向对话
2000-06-06翟墨
翟 墨
既独且联
一本摄影书上有句名言:“当一项艺术开始模仿另一项艺术时,它就开始没落了。”
我旁注道:“当一项艺术开始拒绝向另一项艺术吸收营养时,它就开始僵化了。”
“请你说说二者孰错孰对。”
“何必总要分个你是我非?”
面对信息时代世界多极化、经济一体化的大趋势,人类是要“全球化”还是要“民族化”的争论不绝于耳。
面对后现代观念跨越国家疆域、泯没艺术界限的大潮流,艺术要“纯粹化”还是要“混血化”的辩论累牍连篇。……
时代在飞速发展,而我们的思维方式却还在原地踏步。那种简单“决定论”的线性思维,那种“非此即彼”的二值思维,已经成了化在我们血液中的思维习惯。《红楼梦》中妇姑勃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冷战时代敌对的“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极左时期幼稚的“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深深刻进我们的记忆,以至于我们当做“圣经”一遍遍背诵时,根本发现不了它们所包含的荒谬可笑之处。
当我们从习惯思维定势中解脱出来,以一种博大的胸怀、相对的视角、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就会发现,似乎互相对立的两种说法、两种主张,常常是各有各的道理,并非总是有对错之分,也并非总是水火不容。
倒是下面这些闪着智慧之光的名言,值得我们再三品味:
“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庄子·秋水》)
“真理之河总是分成两条河道,然后又重新合流。两河之间的岛民花费毕生光阴争论何处是主流。”(西里尔·康诺利《不平静的坟墓》)
“最优秀的人们总是把自己的优秀归功于各种被认为水火不容的品质的完美结合。”(伯特兰·罗素《怀疑论文集》)
“走向成熟就是独立得更彻底而又联系得更紧密。”(霍夫曼斯塔尔《友人之书》)
碰巧,最近两个会议的相继召开印证了这些名言。
6月16日,“21世纪论坛2000年会议”在中国北京闭幕。来自 20多个国家的76位代表出席了会议。组委会主席叶选平在闭幕式致辞中所表述的思想,得到与会者的普遍赞同:“‘经济全球化作为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正在改变着中国,改变着亚洲,改变着世界。中国要发展,亚洲要发展,世界要发展,各国要解决面临的诸多难题,理当顺应‘经济全球化的趋势,融入‘经济全球化的潮流,因势利导,趋福避祸,才能实现双赢、多赢的目标。”
6月17日,“首届国际文化论坛”在法国巴黎闭幕。来自50多个国家的数百名与会代表在会上通过了《文化性和文化多样性权利宪章》。呼吁有关国际组织及各国政府采取措施,加强管理,变各国间经济文化的单向流动为双向交流,维护各民族的文化艺术和宗教信仰,维护世界文化的多样性。
联合国已经决定将 2001年定为各文明之间的对话年。看来不同文明间的对话,也许比自我中心论的“独尊”更适合当代世界潮流。——民族独立,应该是全球化背景下谋求的新独立。
那么,不同艺术种类之间的对话,也许比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高”更利于艺术的健康发展。——艺术纯粹,应该是打破边界后重建的新边界。
这就是21世纪人类应该采纳的思维方式。
这也是未来摄影家应该具有的宽广胸怀。
既实且虚
摄影虽然才有一个多世纪的历史,但是对摄影“记录性纪实性见证性”、“决定性的瞬间”、“时光隧道的驿站”、“尊重顺从对象”等现实主义的定位已经根深蒂固。这种观念,是许多摄影大师的经验总结,应该成为摄影的法则和律条,并且将来也仍然有着它持久的生命力。但是应该明确的是,这一“纪实本质论”是过去时代的经验总结,如果把它凝固化、绝对化、唯一化,那么它就会成为阻碍摄影艺术新发展的阻力。
21世纪是信息的世纪。人类生活最突出的变化之一,就是从一个实存的世界进入了一个虚拟的世界。数字化开辟了人类生存的新空间,模拟——虚拟,已经是不争的事实。模拟性虚拟、超越性虚拟、戏谑性虚拟、悖谬性虚拟……,虚拟电视节目主持人、虚拟社区、虚拟学校、虚拟博物馆、虚拟电影院……将使现存的模拟世界成为虚拟海洋中的一个小岛。
例如,虚拟主持人、虚拟演员尽管在幽默和人情味上一时还难以同人类演员相提并论,但是它们也具有真人一样的聪明才智和独立“人格”,它们可以比施瓦辛格更强壮,比卓别林更滑稽,比麦当娜更妩媚,而且青春常在,活力永存,连续工作,不须退休。最近虚拟电视主持人安娜的诞生和电影《古墓丽影》的女主角入选全球知名人物,都标志着人们对虚拟人物和虚拟世界的认可。
又如,不久前在索马里摩加迪沙附近发生了一起小型沙暴,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士兵看到空中飞卷的沙尘渐渐组成一幅高约150米的耶稣肖像,发懵的士兵连忙下跪祈祷。事后才知道,这是美国驻索马里维和部队心理战分队进行的全息图像生成试验,是高级计算机模拟的虚拟现实。这些虚拟可以是己方部队的作战部署及行动,也可以是双方交战的激烈场面,还可以是敌方溃逃的景象。这些实际并未发生的虚拟信息一旦进入敌方指挥控动系统,就会使其认虚为实,造成指挥控制的混乱。
总之,凡是你能看到、想到、悟到的东西,都可以在电脑里数字化生成。难怪虚拟世界被称为人类“自创的伊甸园”。
由“实存”到“虚存”,一字之差,却会引发一连串的“多米诺效应”。
对于摄影来说,首先就是“纪实”的含义面临空前的挑战。你不是要“尊重顺从对象”吗?那么面对“虚拟现实”的“对象”,你要不要尊重顺从?俗话说“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换言之,“虚作实时实亦虚,实作虚时虚亦实”。看来,“纪实”和“纪虚”也需要对话互渗,传统的“纪实”含义也该发展发展。
——美国摄影家杜安·麦可斯说:“我的工作总是由我所不知道和看不见的东西着手。……无中生有是一则真理,追求它才有喜悦可言。”
——瑞士摄影家克利斯丁·俄克说:“在事物背后的事物是最重要的。”
——法国摄影家布纳德·弗孔则强调:“我的摄影表现是‘不留任何余地给真实的‘构造事物。”(阮义忠《当代摄影新锐》)
一百多年前,摄影挑战写实绘画,导致写实绘画的解构和现代绘画流派的崛起;一百多年后,虚拟图像挑战摄影,必然导致纪实摄影的解构和后现代摄影的诞生。
所以,我在《摄影:世纪转换》一文中说:“对于古典摄影来说,可以说摄影的本质是‘纪实;对于现代摄影来说,摄影的本质应该是‘影像的极端个性化创造;对于后现代摄影来说,摄影的本质应该是‘影像的激进综合性重构。”(《大众摄影》2000. 1)
在共时态上,我们当今处在一个实虚并存的世界,摄影也处在一个多元共生的状态。记录、串连、拼合、集锦、叠放、制造、双关、多义、梦幻、虚拟……,都不能再“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地“欺行霸市”。它们既可以“立交桥式”地各行其道;亦可“鸡尾酒式”地分层互渗;也可以“盐糖水式”地融为一体;不同风格、流派、方法都可在对话中保持、改变或重建自己的个性,为21世纪的摄影艺术创造蓬勃发展的新生机。
既后且前
虽然,谢赫说:“迹有巧拙,艺无古今。”(《古画品录》)艺术并不以古今论优劣,每个时代都有不朽的杰作。
不过,刘勰还是指出“歌谣文理,与世推移。”(《文心雕龙》)因为,人类的生存方式在变,思维方式在变,摄影的观念技巧就不得不随之推移。
况且,大树下面长不成大树,模仿前人的杰作永远成不了杰作,所以萧子显强调:“若无新变,不能代雄。”(《南齐书·文学传论》)。就连非常重视传统的黄宾虹也说:“事贵善因,亦贵善变。《易》曰:变则通,通则久。……茫茫世宙,艺术变通,当有非邦域所可限者。……常稽世界图画,其历史所载,为因为变,不知凡几迁移。画法常新,而不废旧。”(《序(新画法)》)
未必新作都是杰作,但杰作终将诞生在新变和新创之中。当然,新变不是狗熊掰包谷式地丢失之变、断裂之变,而是具有遗传性的因变、承变,具有异质性的嬗变、蜕变。
也并非凡是前卫就是进步,现代艺术有的却是由三维视幻空间向二维平面空间的倒退和还原。常常是,连续的左转转到了右边;是超前的“先头部队”往往到最滞后的“收容部队”去找新灵感,不知不觉咬住了自己的尾巴。“往前看”和“往后看”,相反的字有时指的却是同一个方向。“后现代”反而是“前当代”,“后学”往往是“新学”的同义词。所以,在“前后”、“新旧”之间我们也不要“非此即彼”地一刀切开,而要将其置于流动的“场”中作对话之观,综合之观,超越之观。
原始艺术是渔猎社会的产物。它带着原始人对神秘超自然力的敬畏,其视觉形态粗疏、简略、含混、多义。
古典艺术是农业社会的产物。它带着农耕者对风霜雨雪、四季循环的体验,其视觉形态和谐、完整、优雅、自足。
现代艺术是工业社会的产物。它带着产业工人社会精细分工、重复劳动造成的异化及世界大战导致的对人性的怀疑,其视觉形态裂变、破碎、丑陋、刺激。
当代艺术(后现代艺术)是信息社会(后工业社会)的产物。它带着信息网络造成的时空缩略和心理缩略,把整个地球人网进一个“村庄”,其视觉形态聚变、综合、重叠、拥挤。
在历时态上,我们处在一个古今并存的新世界,年轻的摄影也可以从原始、古典、现代、当代任何一个历史阶段的艺术汲取营养,形成自己不与人同的风格和流派。不妨说,当今没有固定的唯一的批评标准,人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爱好和能力作自由选择,任何选择都有创造的天地和契机。
也正因如此,我们不能拿原始艺术的朴拙去批评古典艺术的优雅;也不能拿古典艺术的完整去批评现代艺术的碎裂;亦不能拿现代艺术的纯粹去衡量当代艺术的堆叠。我们要习惯于这个“画法常新,而不废旧”的多元时代,用公平竞争去创作出优秀作品,而不是用“异元批评”去排斥异己流派。
“知者创物,巧者述之。”(《考工记》)——忽视做智者创造未有的东西,安于做巧者叙述看到的东西——这就是过去摄影家的传统法则。
走向对话,既独且联,既实且虚,既后且前——沟通巧智,既述且创——这当是21世纪摄影艺术发展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