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无法修补的爱情
2000-06-05□李振平
□李振平
去年9月我荣幸地被评为“北京外来妹十杰”称号,在记者云集的颁奖会上,许多记者因为我年龄的缘故,一直追问我的个人感情问题,都被我婉言谢绝,而后匆匆驱车离去——在我心里,这段情感是我终生难忘的短暂幸福,更是我终生难忘的长久伤痛。
1996年5月,我去北京大学正大会议中心举办新闻发布会,应邀的有很多作家协会的朋友。因为我们经常合作也都比较熟,吃饭之前,在开始致辞的时候,慢悠悠地踱进来一个面容消瘦、举止散漫的青年,大概20岁露头的样子,趿着拖鞋,穿着一条肥大的短裤,而且很明显是把牛仔裤割断做成的,在西装革履的会议厅里尤其令人注目。我很不悦地瞥了他一眼,他注意到了,却没在意,坐在位子上,挑战性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有人告诉我,他叫邢汶,刚从北大毕业,是个作家。他的这种姿态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这是我第一次领略他的风格。
因为有这个印象,我就对他的名字开始留心起来。不久,我正巧要去海淀办事,就顺路去拜访他。他住在一个农家院落里,同院还有好多打工的人,乱糟糟的。7月天气,他却房间紧闭,连窗户也关着。我推开了门,屋子里烟雾缭绕,呛得我直咳嗽。他正在电脑旁聚精会神地打字,看见我进来,直直地盯了我好一会儿,眼神非常茫然,让我有点手足无措,然后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了一个字:坐,又去打他的字了。
我环顾了一下,坐哪儿呀,屋子很小,连个椅子也没有,我只好坐在床沿上。
等他忙完,我提出请他吃饭,他爽快地答应了。我们走出来的时候,他看见我开的桑塔纳,问:“这是你的吗?”我点点头,他用手去摸车身,探身转了转方向盘,像摸一个玩具似的,我不觉好笑起来,就对他说:“大作家要是愿意屈尊到我们公司,这辆车就是您的了。”他哼了一声,没说话。
因为谈得高兴,邢汶勉勉强强地喝了一瓶啤酒,脸就通红起来。(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滴酒不沾的)我扶他上了车,送他回家,把他撂在床上,他马上就呼呼地沉睡过去,也不管我的事。我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听着平稳而悠长地呼吸,心里突然感觉到一种很久远的温暖。
说不上是谁追求的谁,总之我们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一起。我们基本上保持着介于爱情和友谊之间的微妙关系,准确地说,就像情人似的。我认为跟他谈婚论嫁可能是不明智的,而他也不涉及这类话题。我猜想这是因为谈婚论嫁就要涉及房子和财产的问题,而这是他极为避讳的。但突然有一天他涉及了这个问题。
那大概是1996年9月的一个深夜,下着大雨,我们在电话里聊天,聊了一个多小时,非常愉快,他突然说想借500块钱。我有点意外,不知怎么回答好,就起身去抽屉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说:“现在手上没有这么多。”他在电话里冷冰冰地说:“那么有多少,不可能一分钱都没有吧?”我们虽然闹过小别扭,但他的口气却从来没有这么生硬过,我一下子就慌了,赶紧翻翻抽屉说:“还有60多块钱吧。”他冷冷地说:“好,我马上打车去拿。”说罢就撂了电话。
我一下子就懵了。我每天都把钱存入招商银行的卡上,因为楼下就有个24小时的取款机,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去取,我正坐在床边想是不是赶紧下去取的时候,他却已经到了。一进门就伸出手来:“钱!”我纳闷地把抽屉里的零钱都给了他,还没等说话,他已经转身离去。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给他的心里留下了永久的阴影。他为了过来拿这60块钱,竟然打车从海淀跑到朝阳,来回至少需要100块钱的打车钱。我知道他是用这来表示某种情绪,他的心思那么细腻而敏感,他的行为又是那么古怪而极端,不是每个人都能马上就懂得的,后来,我慢慢懂得了,但已经晚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他是一个顶呱呱的好人。他厌恶上流社会的宴会,也反感摇滚青年的迪厅,反而跟最普通的那些人——补鞋的,卖菜的,小商店的老板,邻居大妈等等混得很熟。在文笔上,他最刻薄不过了,但在生活中,他却是非常和蔼亲切的,而且是非常谦和的。他的生活情趣属于一流水准,在如此微薄的收入下,他竟然还独自周游完了全国几百个城市,做了上百万字的笔记。
我乐意与他一起分享多年奋斗得来的属于我的家产,正如我盼望他乐意与我一起分享那些属于他的生活情趣和艺术品味。我希望与他认真地接触爱情和婚姻的话题,这便涉及到了钱的问题,于是我拿出了公司的资产核算表,将我的一切所有和盘托出,包括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房产和存款,股票投资和国债,甚至银行的保险柜里存放的金银首饰,等等,大概有170万左右的样子,我没有任何隐瞒,希望借此表达我的真诚。但事情的发展却非我所希望,他表现出来的高兴神情充满虚假,他好像牢固地认为这些财产与他毫无关系。
他开始花钱如同流水,坦然地冲我要钱,明明存折就放在抽屉里,他却不自己去取,而是必须要从我手里接过来,而且喜欢当着其他人的面冲我要钱。他背着行囊,去了两次西藏,每次回来后都瘦得跟个鬼似的。这算是有点价值的。然后他还把钱花在那些可笑的地方,他通宵达旦地玩电子游戏机,公司的朋友觉得不能理解,我说,不要管他,他就算一年玩一万块钱的游戏机,我也能让他玩100多年——随他去吧。
但我毕竟不能让他继续这样下去,我想我有足够的能力改变他,希望他能代替我站在这个位置上。
我开始给邢汶详细地讲解公司的运营状况,业务是如何接手的,代理费率是多少,国内的竞争对手实力如何,他听得兴致盎然,很专心地问了好多问题,有些问题是很中要害的,说明他正在入门,然后我给他推荐了些广告业务方面的书籍,他看得也很专心,我心里高兴极了。
然后我经常带他去一些商业上的社交场合,比如商务研讨会、展销会、晚宴或者酒会,等等。逼着他穿上西装,打上领带,把他介绍给我生意上的老主顾,希望他们多关照。一个穿着裤衩子的作家,就要变成一个西装革履的公司总裁了,而这个转折是由我来实现的,一想到这一点,我心里就充满了温暖和柔情。
公司开例会,我当场宣布了对他副总经理的任命,并且告诉员工什么事情多向邢总请示。这时候他问了一句:“一个月工资多少钱啊?”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大家都知道我跟他的关系,都知道这个公司迟早要交给他来做的,财产都是我们共同的,所以他突然问了这句话,大家都很纳闷。我觉得他这是故意跟我生分,就有点生气,说:“你看着办吧,会计归你管,你要多少就让会计去取吧。”做会计的一个小女孩开玩笑说:“邢总,前几天梅姐还跟我们说,你们马上就要是一家人了,开给您工资,这钱还不是从左手交到右手吗?”我不禁点了点头,这小孩子蛮机灵的——她马上改口叫“邢总”,而叫我“梅姐”,其实是在暗示大家都已经认可了他的位置,但他却突然来了一句:“你哪里知道,我是在傍你们梅总啊,谁让她有那么多钱呢?”他的脸色很平和,口气也很坦然,好像是开玩笑,但却弄得我非常尴尬。
邢汶独立运作的几个项目都很顺利。他有很好的口才,讲交情,有人缘,商界的朋友们都很乐意跟他打交道。1996年11月,已是寒冬,我拿到了一个电视剧的贴片广告代理权,要跟大连的一家公司谈合作的事情。这是我筹划已久的一个项目,我决定交给他去独立运作。
等大连方面的人来了,按照惯例,先要请对方去歌厅舞场玩几天联络感情,但邢汶不同意,他要先谈判。在谈判席上,他担任公司法人代表的被授权人。但很长的时间里他都没有说话,等其他业务人员谈完基本情况后,大连来的人说,好,这个情况我们了解了,再研究研究我们给你们发个传真吧。我很着急,连连给他使眼色,但他就是无动于衷。
等来人走到门口的时候,邢汶突然开口了,而且是语出惊人:请留步,我们这个项目可能没法等那么久的时间,因为明天我们就得跟另一家公司商谈。他盯着那个人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商人,我现在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向你保证,你不可能在北京找到更低的同类价格。”大连来的两个人对视了一下,说,那好,七折!马上签协议。邢汶没吱声,把协议往抽屉里一塞,那个人又补充一句:“七五析!这是我们能接受的最高价格。”
邢汶懒洋洋地说,我从不撒谎,九折都不行。
谈判意外地顺利,大家一下子都服邢汶的气了。在吃饭的时候,大连的主顾说,我们之所以相信邢先生,是因为他的确没有商人的气质,他的话里有一种人格的力量。
但在晚上去歌厅的时候,出了大麻烦。我让歌厅老板叫来三个漂亮小姐到包间来。邢汶跟其中一个女孩子聊天,很是开心,他为人幽默,说话又风趣,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等过了12点,大家喝得都差不多了,除了邢汶有点昏昏欲睡,别人都正是兴致盎然的时候,大连的客人举止就更是轻佻起来,借着酒劲拉住小姐不放手。我看见邢汶的脸色就有些难看。大连的客人开始跟小姐谈价钱,说你跟我回宾馆,我给你多少钱?小姐低着头,不知是害羞还是犯踌躇。我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邢汶一扬手,一大杯红葡萄酒就泼在客人的脸上。
邢汶起身就走,还咒骂了一句:“你们这些有为青年啊!”
看着邢汶的蔑视的目光,所有的人都没有做声。外边正下着雨,我赶紧打着伞跟了出去。
整个晚上直到黎明,我们爆发了一次自相识以来最严重的争吵。我对他的任性感到极为恼火,说:“你太幼稚了。”他喊道:“如果那是你的姐妹,或者你的女儿,你看到这种场景,你会怎么想?”我说:“她们也要生存,也要吃饭,她们想要首饰,要好的衣服,怎么办?人家又不像你,北大才子,找工作不发愁。”他语气沉重地说:“人不仅要有好衣服,还要有尊严才能生存。”我对他说:“这种事遍地都是,你能管得过来吗?”他停顿了一下,说:“就像我,我不可能阻止坏的文学作品出现,但我至少可以保证这种作品不会从我的手里写出来。”我惊讶地问他:“什么作品?你要搞清楚你的身份,要游戏就得懂得游戏规则。你不是作家,你是公司的副总了!”
“副总?副总就得去玩别人?就得跟这种垃圾打交道?”
绝望的情绪使我难以克制自己,我费尽了苦心,还是没能使他改变分毫。我又是愤怒又是委屈,大声叫道:“作家,作家,你当哪门子的作家?你不觉得老板台比你的小桌子好吗?西装比大裤衩漂亮吗?”
发泄了一通,连我自己都吓呆了,他则无言地听着,脸色越来越冷。我看着他一去不回头的决然的样子,脑袋里像闪电一样又出现了我们刚刚相识的时候他冲我要借500块钱的情形。我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故意说自己是“傍款姐”而不是谈恋爱,他为什么总是在众人面前冲我要钱,他为什么固执地从不放弃一个羞辱自己的机会,他就是为了那500块钱而对我产生了严重的不信任。我承认,我当时犹豫了一下,大概有十几秒的时间,这十几秒的时间,已经让他受到了无法弥补的伤害——即便是后来的5000、5万、50万都没法弥补……
我扑了上去,抱住他哭着说:“我错了,我知错了。”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睛里也充满泪水,轻声说:“晚了。”说罢钻进车里。
我再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搬家了。我打传呼,他回了电话,只是说:“牛奶已经打翻了,不要为它哭泣。”以后,呼机也停了。
转眼就是冬天,我一直在找他,请求他给我解释的机会。我还有了一个更为理想的主意:我们可以退出商界。我更想告诉他:我甘愿放弃所有的家产,哪怕跟着他浪迹天涯——但我心里也很清楚,黄金对他是没有作用的,黄金修补不了黄金的爱情。我将全部财产拱手奉送,也只能招致他更多更大的羞辱和嘲讽。他消失得如此彻底,好像是一片树叶,被一阵风悄无声息地吹走了。
过了几天,我在《北京青年报》上看见了他的一篇署名文章《关于清洁》,有一句话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说“或者死亡,或者夜夜清洗灵魂。”觉得他好像是专门给我写的。
1998年春天,我在北大校园里又看见了他的身影,他刚从昆明回来,还是穿着短裤,步态悠闲地抽着烟,漫步在校园花径,我在后面开着车喊他一声,眼泪一下就出来。他惊讶地回过头来,随即释然,走到车窗前,微笑着说:“噢,换新车啦。”然后仔细地抚着我的新奥迪车身,就像一个好奇的孩子在摸自己的玩具。这个动作使我想起了一年多前他第一次看见我的车的时候天真神态,我知道富贵不能使他迷恋,贫穷也不能使他畏惧。他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只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清澈地活着,我也突然醒悟到,其实他当时答应做公司的副总、做业务、策划广告等等,也只是因为他觉得那些东西好玩而已。我不可能改变他,但他却已经使我对自己的生活产生了怀疑。我走近前去,想跟他说点什么,但他却突然走开了,很快消失在碧绿的树荫中……
(刘亮摘自《时代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