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完的男男女女
2000-06-04闻立
闻立
《歇马山庄》(孙惠芬)让读者先睹为快的是选登在《当代》1999年5期上的那一部分。虽然只是“部分”,小说的全豹依稀可知。无论作为“长篇小说”还是“农村题材”,这部作品确实都相当的独特。最独特在,人物活动似乎也一如既往地依托于某种“时代”或“社会”的大环境,包括常说的“历史与生活的发展变化”什么,比如有关农村基层权力的更迭交替,有关今日中国乡土的宗法与伦理,有关乡镇企业、新型的农村经济模式以及新型的农民等等,但在这里,一切的一切终于都是被当作纯粹的“背景”处理了,虚淡到几乎无法再视为“小说内容”,而更像一种无须言喻的“前提”甚或只是一种遥遥布达的抽象“信息”。在小说的前台,具体发生的只有“情爱”,只有情爱中的男人和女人。
也许不必判断这表明的是作者无力把握对于当代农村的“宏大叙事”还是有意疏离,正如不必猜测《歇马山庄》出版后不错的市场反应中,读者选择这部小说是选择文学化的“农村故事”,还主要是其中女人和男人涉及情也涉及性的复杂因缘纠葛,不可不说的只是,《歇马山庄》的出现,填补了“中国文学”一个由来已久的显眼空白:尽管“新文化”有了一百年的积累,尽管女性作家的“私人小说”突飞猛进,陈染林白的“60年代”标号已觉“落伍”,该是棉棉们以“赤裸的作家”为宣言和姿态全新登场了,但我们所知道的标准“中国农村”与最经典的“农村女性形象”,大体还停留在早先的赵树理、柳青、浩然阶段,就是加上后来的陈忠实贾平凹莫言阎连科,始终不变的是清一色的男性视角,在孙惠芬以前,中国还从未看到过由真正熟悉农村的女性作家来为农村女性做这种现代风格加“生命私语”式的命运讲述与心灵言说。
这也就引起了一些不大不小的悬疑。由于太缺少现成文本的参照,很难分析,孙惠芬笔下的月月、小青、庆珠,她们激情大胆的又稍觉轻率混乱的情爱性爱,究竟是“自为”的成分更多还是“本能自在”的因素更多些?有几分可以视为是折射着农村新生态与“观念进迁”,又有几分是体现着农村的那些传统景物:女性被剥夺被压抑的状态越是严重,才越是把“性”当作生命与自我唯一的宣泄和守护,也越是要机智又盲目地以“性”为武器,采取各种各样的理由及方式应变,自救和自慰,而她们的心内与身外,滋养并环绕的恰是中国落后农村积淀深深的“性乱”风习?
这个悬疑关系到“性乱”是否真有“年代”的印记;还关系到作家到底要写什么,读者又到底想看什么。
世纪之交的几期中国文学杂志上,关于“婚外情”或“婚前性”的小说作品又突然地兴盛了。和前一段喜欢让商人、白领、都市颓废青年与妓女充当主角的情况不同,这一轮的“婚前婚外”情性故事又逐渐回归了最常态的男女人物和最常态的人生。
最有代表性也最出位的,大概得首推张氐闹衅《爱情与堕落》(《花城》2000·1)。小说的题目带一点古怪,因为第一人称的叙述是现在进行时的,不是“忏悔录”性质,流畅紧凑的事件进程也容纳不进足够的自我批判或人生反思。故事却真是够上“堕落”的,大体讲述一个年轻的职业学校男性教师在与自己的妻子鱼水欢好之余,如何先是和一位年长自己11岁的女性教师暗地建立起“每周一次的‘夜生活”,进而又和自己班上一位“明媚烂漫”的青春少女发展出暧昧交往,直至肌肤相亲。更蹊跷在女教师与女学生之间也存在某种若明若暗的奇异关系,仿佛是“情同母女”,又仿佛并不那么健康单纯。关系搞得这么幽微重叠,于情节并无十分的必要,倒是成功地增添了一种类似“乱伦”的微妙气氛,或者也是增添了那位男性教师类似“乱伦”体验的刺激和快感。整个故事就围绕这么一场男男女女的多角“性搅合”正面铺开,对“我”的性心理与性表现,描述是极尽坦白细腻周至的,差不多就是一连串的特写镜头,也多有堪称“深刻透辟”的章节。比起当年苏童的《离婚指南》、《已婚男人杨泊》,刘桓的《白涡》,《爱情与堕落》固然是彻底屏弃了男人最后的温情脉脉与内心冲突,就是比起去之未远的《来来往往》与电视剧《牵手》,也少了那种煞有介事的“情感求索”与斟酌思虑,明明白白袒露出“性乱”的本质欲求与游戏征候来。
最精致丰满也最温柔敦厚的一部则当数万方新作《空镜子》(《十月》2000·1)。这部中篇小说照例被选家一致看好,也照例证实着现今“主流文坛”在文学鉴赏方面的有目共睹或是趋同趣味。使用“温柔敦厚”这个评价,除了表明文风特点,主要是指小说主人公的生存样式与本性都属纯然“良家妇女”,她一波三折苦苦寻觅而未得的,同样不过是一份纯然“良家妇女”的正常归依。但较之以往,这种“良家”和“正常”的格局内,“以情动人”的俗套因子在减弱,“性”的动机和过程却都大大加强起来。看来性越轨真是到了“沧海横流”程度了。这时想一想文学与生活的关系,事情就格外有意思起来:那么这情形是新时代新现象,还是“从来如此”的,只是我们对“良家”的固有印象是被过去习惯虚情假意的文学“瞒”了“骗”了而已?
相比之下,董懿娜的中篇《斯人已去》(《钟山》1999·6),可说是完全传统的一路。写一个美丽优雅的女子由于社会和家庭变故,婚姻亦难得如意,苦闷之中投身一场“是狂热,是放荡不羁”的婚外恋情,也就是背弃了自己原有的优裕闲适生活,投身一场艰辛与磨难。她离开不解风情的前夫,与另一个落魄公子型的男人同居长达二十年,在为这场恋情、为这个男人及他的孩子们付出了巨大代价之后,却发现“起初的疯狂、痴迷、热恋,和不顾一切的寻死觅活是早已在时光的淘汰中褪尽了颜色,剩下的容忍、宽厚、和睦也在岁月的沧桑里沉入湖去,越沉越深,直到连一抹涟漪也荡尽为止”,落得的只是人生的迷迷惘惘空空幻幻。
和《斯人已去》异曲同工的是刘敏的中篇《情感支撑》(《当代》1999·6)。它写的是一个小康心态的家庭主妇偶然遇到了失散多年的初恋情人,这情人自然是事业发达了,于是主妇面临“旧情”以及“出国”换上一种浪漫富裕人生的多重诱惑。但她最终及时止步,并奇迹般地使那个一心横刀夺爱的“初恋情人”也对“生活真谛”产生了一番明悟——诸如平淡家庭岁月下面赖以“支撑”的是亲情依恋、安全感与温馨云云,于是大家悬崖勒马,心平气和再度分手相忘于江湖。
这两部作品方向相反,但作为小说或女人故事,都是老腔老调得让人没有太多话好说。而《钟山》2000年1期推出的一部中篇《都市情殇》(作者凌寒),风格半新不旧,离现今“严肃文学”的认定准则尤其远了些,看上去索性就是道地的都市通俗言情小说。
有意味的便是,假如这样的“婚外情事”真的已经陈旧,何以有人会继续把它写成“文学”?又何以会有地位不低的文学杂志继续选用?可知起码在作者与编者的判断中,它对于读者,仍然不曾失去文学意义至少是阅读吸引力的。——又一次印证着“永恒主题”?
王芫的长篇小说《什么都有代价》(《当代》2000·1)也引人注目。女主人公开宗明义宣称:我之所以爱上尹力,是因为尹力有汽车和大哥大。虽然小说内蕴颇为庞杂,主线还是扣着“我”与“尹力”的“情爱”做文章。不同于《空镜子》的是人物的代次,这里的“我”从里到外都现代而新潮,本来还可以说是前卫感觉的,但正值其时,另一批在“情爱”态度上更为“另类”和激进的作家作品也渐次在权威文学杂志上呈现遍地开花之势,如《收获》1999年6期上赵波的《晓梦蝴蝶》与东西的《过了今年再说》,《钟山》2000年1期刘玉栋的《八九点钟的太阳》,《十月》2000年1期上刘建东的《心比蜜甜》……一直到棉棉的《糖》(《收获》2000·1)。有这批作品比照着,《什么都有代价》倒显出了理性的清晰持重。
说不完的男男女女。但“说”和“说”不同,不仅《爱是不能忘记的》时代那种紧张羞怯的“内心道德戒律”早成了古典,《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时代那种压抑与爆发,那种情爱性爱与大历史的堂皇纠葛也恍如隔世了。今天的情与性大多就只是赤裸孤立的情与性本身,什么都不必附加,什么也都附加不上。何况从报纸上看,在公众生活方面,扫黄始终在继续“加大力度”;在个人生活方面,男男女女“绝对隐私”一类“实录”也快录到无所不至了。
于是我们不知道,要是生活中大家已经普遍发生着,干嘛还有人要观赏文学中这些越来越“原生态”的“男男女女”?是否情况永远是这样的:还未曾发生的人们需要从书本上获得一些怂恿或鼓励,而正在发生的人们则需要为自己的行为寻找一些印证或参照?
责编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