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沟
2000-06-04周建新徐宝琦
周建新 徐宝琦
六十三岁的范天成是在休鱼期的第三天约冯老礁出潮的。这时节,许多靠打鱼为生的人都另谋生路去了。港口里几百艘渔船像是被驯服了的战俘,密密匝匝地拥挤在一起,丝毫不敢越雷池一步。只有范天成那艘陈旧的“辽渔0685”号,不听邪地冲出港湾,一路上放着“响屁”,携着黑烟,闯入宽阔而又悠远的辽东湾。
冯老礁已经多年没有出潮了。他的长子冯大岸拥有千亩滩涂的经营权,文蛤、麻蚶、扇贝等早已把一家人养得脑满肠肥腚沟流油。冯老礁没有必要再出潮打鱼,挣那几个来之不易的辛苦钱了。倒是老亲家范天成不容商量的邀请,使冯老礁不得不应承下来。
那是个酷热的中午,知了吵得就连海边的叼鱼郎似乎都心烦意乱了,它们怪叫着,避开知了没完没了的吵闹,飞向更深远的海中去觅食。范天成就在这时候扛起一卷渍着盐花儿的蓝布衣裤,拎着两瓶烧刀子,踏过渔村布满细碎贝壳的街巷,迈进了冯老礁的家门。冯老礁在满院鸭子干燥的叫声中瞥见了亲家,当时,他正光着膀子,在嗡嗡作响的电风扇下就着煎得焦黄的青皮鱼津津有味地喝酒。范天成把那身衣裤往门口一扔,说,臭青皮子,有啥吃头?家在海边吃咸鱼,也不嫌寒碜?冯老礁无奈地说了句,封海了嘛。范天成不容商量地说,自古来海就是咱打鱼人的家,这么大的海,他想封就封了?天这么热,守在屋里受啥洋罪?走!咱哥儿俩到海里凉快凉快去,白天没虫子叮晚上没蚊子咬,还能吃上几口鲜,多舒坦。
冯老礁迟疑了一下,多年来养尊处优的他已经不习惯海上的漂泊了,他不好一口回绝亲家,便说,亲家,别瞎闹了,渔政看得狠,等过了禁捕期我再陪你去。范天成说,去他妈的渔政,有谁见到市场上海鲜床黄铺了?海是咱渔民的炕头,咱愿意咋折腾就咋折腾。冯老礁不好说什么了,老哥儿俩不仅是儿女亲家,十多年前,体力还算剽悍的范天成曾救过冯老礁父子俩的性命,还使冯老礁那艘120马力的渔船避免了那场灭顶之灾的海难。当渔村里的人忙于寻找尸体、打捞船板的时候,冯老礁的长子冯大岸已经驾驶着那艘120马力的渔船独来独往在辽东湾,随心所欲地打捞着成群结队的秋对虾了。可以说,没有当初范天成的舍命相救,根本就不会有冯大岸后来的暴富。
偏晌,潮水已经涨满,浪头也安稳下来。码头外的暗礁早已深深地埋在海底,出海的渔船用不着绕过暗礁,便可直截了当地把船驶入辽东湾,这就是整个白天最好的离港时机。和每次出潮一样,范天成在装好网具备足用品之后,都要去海神庙点炷香拜拜。尽管临出发前,范天成和冯老礁都向电视里风云2号传回来的信息多看了几眼,知道了这注定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好天日,可他们还是没有省略向海神娘娘叩拜的程序。
海神庙坐落在港口不远处的山岗上。那是座很小的庙,仅容得下一尊海神娘娘以及一个香灰丰盛的香炉鼎,叩拜的渔民只能跪在门外上香许愿。但这丝毫不减渔民的虔诚,数百年来,村里靠海为生的人,始终把出潮的平安与丰收寄托在海神娘娘身上。山岗的阴坡上是一溜长长的坟丘,每逢看到这些坟丘,范天成的心尖都像被海里的腊头棒子(河豚)咬了一口,滴沥沥地淋着鲜血,这一溜躺着的都是渔村里那些没来得及娶妻生子的棒小伙子,活到现在,他们的孩子都该是出潮的帮手了。是那场海难使他们失去了做父亲的机会,也使他们失去了在阳面山坡安葬的权利。按渔村的规矩,他们只能永远地睡在阴坡,因为他们还是未成年的孩子。如同活着的孩子不能与老人争热炕头一样,他们必须将阳坡让给长者。
那时候,风云1号还没有上天,所有的天气预报都带有估量的色彩,不像如今这么精确。那场暴风雨是在预报了四天之后,才突然而至的。当时,粗心大意的渔民们正在辽东湾里酣畅地捕捞着肥硕的秋对虾,猝不及防的海难就发生了,狂风席卷着巨浪让所有的渔船失去了自控能力,易如反掌地被倾覆过去。同其他遇难的老少爷们儿一样,这十三个刚刚蹿出小黑胡的小伙子在海水中苦苦挣扎了许久,终没能熬过滔天大浪反复无穷的折磨,美好的青春年华就这样无益地随波逐流了。
尽管海难距今已经有十几个年头了,可每个坟头里的年轻模样范天成都清楚地记得,他们和他家的老二范继武的年岁上下差不了多少,他们经常三五成群地到他家借网具下小海,打鱼摸虾掏螃蟹,回来就凑到他家吃海鲜喝大酒,范天成怎能记不住这些孩子们的音容笑貌呢。海难发生后,全村的人都哭疯了,妇女的嗓子都哭劈了。村里所有拴船的人家,除了范天成和冯老礁这老哥儿俩,几乎家家都有船毁人亡的悲剧发生。冯老礁跟随着海军的直升机和舰艇整日地在辽东湾里寻找着遇难的船只与幸存的渔民,只剩下范天成还能比较理智地料理各家各户的丧事。
海难后的第二天,是个绝好的天气,雨过天晴风息浪止艳阳高照,可人们的心灵依然阴沉得狂涛不止,流出的眼泪如滂沱大雨,呼子唤夫沙哑的声音像狂风呼号,时而因为一声高亢而又凄厉的哭喊而引起整个渔村哭声高潮迭起。那时候,范天成拖着一条受伤的腿,撇下大难不死的长子范继文,奔走在整个渔村,劝慰着悲痛欲绝的人们。
平稳的海面上,一道道细小的浪在缓缓涌动,只有到了岸边才撞出一朵朵细碎的浪花,仿佛是在给不幸的渔村戴上了无数朵小白花。整个海面像是一匹滑润的绸缎。然而绸缎似的海面却到处漂浮着破碎了的船板和撕烂了的网浮子,每家每户编造的聚宝盆似的渔船就这样被大海残酷地击碎了。海岸上到处都是被海浪推上来的渔民们梦寐以求的海物,身首异处的对虾、支离破碎的海蜇、缺螯断爪的螃蟹,还有海猫海马海兔子海白菜海芥菜海石花等等。一群群苍蝇在海岸上得意地飞翔,肆无忌惮地吞食着海难带给它们的丰盛午餐。面对着海岸浮动着的海物,渔村的人无动于衷,他们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无心理会这些送上门来的财富。倒是那些骑着笨重的幸福牌摩托车常年到渔村收购海货的鱼贩子对海岸上漂浮着这些意想不到的海物感到惊喜异常,想不劳而获地去拾捡,却被没有出潮侥幸活下来的渔民一阵臭骂给骂得狼狈逃窜。
遇难渔民的尸体也随着被自己打捞上来的对虾漂到岸边。打捞尸体的过程,是整个渔村最为焦虑与揪心的时刻。不知亲人下落的人们齐聚在海边,祈祷着亲人的平安,期冀着自家出潮的人也像范继文那样幸运,被海军的直升机打捞上来,但愿漂浮上来的尸体不是自家的人。一旦哪具尸体被哪一家确认,便会爆发出惊涛一般悲天恸地的哭号。死亡在这一天成了整个渔村不可动摇的主题。
那一天,范天成在刚刚成年的次子范继武的帮助下,掀开了一条倒扣着的瓢叉子(小舢板),顺着海岸的坡度,徐徐地推入海中。那是条离岸较远的小船,所以暴风雨鼓动出的滔天大浪对它没有产生伤害,它便成了为数不多的几条完整保留下来的船只。范继武是不愿意跟随老爹去做捞尸这种差事的,反正自己家已经平安无事了,老爹何苦再自找麻烦呢?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埋在土里和埋在海里没啥两样。老爹忙了大半宿,救回了二十多条人命,已经对得起村里人了。继武不像他哥继文那样,吃苦肯干又有心计,他是个很随便又很实际的人,家里的大小网具他随便地借人,只图别人打上海物不忘让他吃口海鲜就行。虽然范天成老早就教会了他行船下网,可下海出潮这类的事他还是不愿意干。这使继武很容易地摆脱了发生在他伙伴们身上的厄运,不像他哥那样不顾老爹的劝阻,带着网具爬上了别人家的船,差一点儿葬身鱼腹。
范继武是被老爹像赶毛驴一样从家中赶到海边的。范天成拖着一条血迹斑斑的伤腿吃力地走着,继武却不扶他爹一把,气鼓鼓地走在前边。范天成只得一蹦一蹦地往前跟,显得更加费力了。继武扛着大橹,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跟他爹讲条件,说他只管活人不管死人,有口气的就不用爹,臭尸烂体休想让他碰一下。范天成气喘吁吁地骂着,操你妈的,都啥时候了,还说这些废话。
大橹像鱼的尾巴一样摇进了海水里,范天成在这条能容下三五个人的小瓢叉子上让儿子做了选择,要么是摇橹,要么是捞尸。继武说,废话,我当然摇橹了。
海难已经过去一天了,驻扎在辽西走廊上的海军几乎出动了所有的直升机和军舰,已经搜遍了整个辽东湾,再救出生还者的可能几乎是零。范天成用搭勾捞上来的人不仅毫无生气,而且被海水泡得被鱼蟹咬得连人的模样都辨不清了。如果是平时的话,范天成别说是捞个死人,就是捞头比人还重的海猪也是易如反掌的。可现在不行了,昨夜出海救人,他差一点拼丢了性命,还碰伤了一条腿,因此就显得力不从心。他只好委身坐下靠在死人身上,在摇橹声中缓缓地恢复自己的体力。就这样歇歇捞捞,他一共捞了五具尸体。范继武早已把老爹的精疲力竭看到眼里,可他抱着大橹,就是不肯伸手帮一把。
捞上来的尸体早已是面目全非了,范天成把尸体打捞上来的时候,那些凶狠的花腊头、贪婪的花蛛蟹依然死死地钳着死人脸上的肉,追随进小瓢叉子船上,甚至将死人的眼珠子钳得老长,黏涎子顺着瘪塌的眼眶往下流。尽管范天成已经喘得不行,每逢这时,他还是不遗余力地将花蛛蟹踩得稀烂。而对于那些齿尖皮厚、生命力极强的花腊头棒子,范天成便有些束手无策了,只能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它们在浅浅的船舱里乱蹦乱跳。范继武可不像他爹那样义愤填膺,他一边摇着橹,一边轻松地用脚尖逗着花腊头,直到腊头棒子们气得肚子像一个个鼓起来的小气球。自然,有的小腊头棒子肚子虽然鼓起,却不失原来的灵巧,蹦过几下就蹦出船舱,掉到海里白肚朝天地飘了会儿,转眼间,一溜烟地放出了鼓进肚里的气,转身钻进了海水深处。那些有一些分量的花腊头继武绝不肯放过,不间断地用脚尖气它们,让它们的肚子鼓得奇笨无比,不给一丝回归大海的机会。
瓢叉子触了岸,人们便不再让范家父子做些什么了,七手八脚地拥上来,把死尸扯上岸去。妇女们便神色惶惶地围过来,空洞的眼光久久地盯在死人的脸上,又都摇着头不肯承认这被鱼蟹啃坏了脸又被海水泡得成胖头鱼似的男人是自己丈夫或是自己的儿子,直到某一个女人从死人穿着的背心裤头袜子或身上的瘊子痦痣伤疤上认出无疑就是自己的亲人,并放出尖锐的哭号时,其他的女人们才将死者的脸蒙上,拥着那个女人哭成了一团。
范继武虽然讨厌死尸,却不像他爹骂他的那样没心没肺,那一年还是他平生第一次面对面地看死人,多少有些恐惧。女人们哭成一团时,他的心也是酸溜溜的。每逢这时,范继武总是默不做声地把大橹的尾部插入肚子鼓成气球的花腊头身下,用船帮当扛杆,用尽全身力气向大橹的手柄处踩去,花腊头被猛地挑向空中,急速地摔向岸上坚硬的山崖,然后爆发出一个震动人心的脆响,花腊头便会从山崖瘪瘪垂落下来,去陪伴死者的亡灵去了。这是范继武年少时代常玩不衰的游戏。在辽西走廊的沿海,虽然没有广泛流传拼死吃河豚的说法,却总是有着拼死吃河豚的实践者,几乎每年都有粗心大意的人为贪食一口鲜美的蒜瓣肉,把混杂进腊头棒子肉里的血也吃了下去,弄得个中毒身亡,因而渔村里的孩子们对腊头棒子充满了仇恨,凡是渔船弃下的活腊头棒子,孩子们一律给气成大肚子,然后响亮地摔死。
几十年来,都是人们舒心地吃鱼啃蟹品尝海鲜,甚至连毒性十足的腊头棒子也不肯放过。只有这一天,鱼蟹们才时来运转,大批量地品尝起人肉的滋味。
后来的人们把渔村称作了寡妇村,因为整个辽西走廊或是整个辽东湾的沿岸,只有这一个渔村遇难的渔民最多。尽管这个说法似乎有些夸张,可渔村里一百多个经常出潮的青壮年汉子毕竟有三十二个永远也看不见海潮了。幸亏海军的直升机和军舰,以及范天成拼死相救,才使大多半出潮的人死里逃生,否则,渔村便就是当之无愧的寡妇村了。
渔村之所以没有躲过这场百年不见的灾难,罪魁祸首就是那道永远呈现深青色的大海沟,是那道神秘莫测总是滋生财富与灾祸的大海沟把全村的渔船引诱了出来。这道永远让渔民充满恐惧与希望、充满憎恨与热爱的大海沟呀!
不幸与侥幸在那一天共同搅拌在刚刚平静的海岸,那场骇人听闻的暴风雨过后便就是朝霞四溢的早晨了。那时候,渔村里的人只知道海军出动了,除了范天成救下来的二十多个人外,还没有任何船只和渔民的消息。渔妇们早已堆在海神庙前的山岗上,引颈远眺,希望着能有渔船穿透白茫茫的海雾,驶入她们望眼欲穿的视线中来。然而,当赤红的光斑穿过白雾,跳荡在海面上时,人们看到的却是两具被海浪送到岸上来的尸首。
巨大的螺旋桨声很快就淹没了第一批号啕大哭的人们,此时渔村里的人才真切地看到了海军航空兵的直升机。直升机把平稳不久的海面吹得浪涛骤起,岸上的树冠也被吹得匍匐在地,山崖上被雨水泡软了的沙石如同夜里一样承受不住巨大风力冲击,纷纷滚落下来。整个世界人们听到的声音除了直升机的轰鸣就是自己狂乱不止的心跳了。直升机终于落下来,螺旋桨的噪音也不是那样震耳欲聋了。渔村里的人像海潮一般涌向了直升机,期待着从里面下来的是自己的亲人。海军官兵像递棉花包一样,把一个个面色苍白软弱无力的人从直升机里送出来。
那一时刻,范天成正在临近海岸的一间网铺里昏睡不止。夜里救出那艘船上的人后,他疲惫得只剩下睡觉的力气了。直升机隆隆轰鸣时,他以为自己又挣扎在风雨交加的海水上,醒了才知道是海军把救活的人送了回来。范天成便不顾还渗着血迹的伤腿,挤进了人群。当他看到第一个被送下来的人就是他的长子冯继文时,他和海水一样咸涩的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下来。夜里救人时,他差点儿被海水淹死,不曾有一丝泪意,看到儿子平安回来,却泪水如注了。范继文双手的十指仍然死死地纠缠在一起,显然被救前是靠着一块船板逃生的,获救时抽去了船板,十指却难以分开。直至几天后,他被分开的双手还经常不由自主地扣在一起。范继文被海军官兵背下直升机,便一头扎到范天成的怀里。他含混不清地说了几个字:爹,我没死。
渔村里的人已经不知用什么话来感谢了,他们想起了沉睡多年的口号,高呼着毛主席万岁!解放军万岁!那个指挥直升机的海军军官急于飞入辽东湾再去救人,不想再被包围在万岁声中,忙说别喊了,别喊了,毛主席已经去世八年了。
那一年是1984年,毛主席的确去世才八年。事后范天成却想了十几年,他不知道那场灾难发生在现在,人们是不是也该喊那句话,如果不让喊,他真不知道该喊什么了。可现在风云3号都快要上天了,天气预报已经比女人的月经还要准,不可能再发生那样的海难,他也就没有必要为喊什么而操心了。
辽渔0685号拖着浓重的黑烟,急驶出港湾,与午后的太阳背道而驰着。范天成带着他的老亲家冯老礁终于结伴而行了。机器吼叫着,船的速度招来一阵阵海风,一种涤肝清肺的凉爽从心底油然而生,酷暑顿时被丢到了岸上。正如渔民常说的,伏天里呆在哪里也没有呆在辽东湾里舒服。
除了贪图大海的凉爽舒服,促使范天成快速离开岸边的原因还有那一溜永远也入不了祖坟的坟茔。那十三个孩子中,有好几个是父子同丧,剩下个孤零零的女人早已哭傻了哭疯了,哭得想和死人一块儿死,其他孩子的爹妈也是哭得昏头胀脑,谁还能有理智去想出殡埋人?那时候能够理智的还有冯老礁,可他已经跟随着舰艇去了辽东湾的深处,配合海军去救劫后余生的渔民。冯老礁当过渔业队的队长,又是村里的支委,由他帮助海军寻找有一线生机的渔民再恰当不过了。范天成就着海岸上的石崖求人搭设了个席棚,就算是这十三个孩子的灵堂了。这些孩子的衣服都是范天成给穿的,脑袋被礁石撞扁了的孩子,他求画匠在和脑袋一般大小的瓢上画出孩子完整的容貌,给安在了头上。之后,他就按照孩子们出生年月的顺序将这些孩子一一安葬下来。下葬那天,整个渔村陷入到巨大的悲伤之中,尽管那天的太阳十分完美无缺,可悲痛欲绝的呼儿唤子之声仍然喊得天昏地暗,悲伤的浪潮不亚于海面上已经消失了的惊涛骇浪。
那场灾难来临的时候,范天成还是个壮年的汉子呢,如今他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往日舍命救人的情景他已经淡忘了许多,甚至记不清他救过谁了。不时地有人提醒他,老成叔,我的命是你从海里给捡回来的,他才若有所思地“噢噢”着,仿佛救命的事情如同在退潮的海滩上捡到枚粗糙的海螺一般简单,那么不值得一提。在范天成的记忆里,永恒不变的只有那十三张原本是活灵活现最后却是面目全非的脸。大海沟啊,大海沟,都是那道诱人而又坑人的大海沟,让渔村里的人至今还摆脱不掉悲伤的影子。
渔船行驶了许久,终于甩开逐渐模糊了的海岸,深入到了海天一色的辽东湾。失去了海岸的比照,船的速度在茫茫无际的大海里已经无足轻重了,除了柴油发动机一成不变的叫声,渔船似乎原地不动。可以海为生的人们却早已把大海吃进了肚里,他们能不假思索地说出自己在大海里的准确方位。范天成原以为这次出潮他的渔船将是极为孤独的,他会不受其它渔船的打扰,和老亲家把酒喝够把话唠透,尽情地享受海上的凉爽。而眼前出现的事实却与他最初的判断恰恰相反,渔政严厉的威胁并没有吓住所有的渔民,在远离海岸视线控制的辽东湾里,仍有一些无所畏惧的渔船照例繁忙地穿梭着,随心所欲地捕捞着各类海物。
今年的渔政似乎比往年更加严格,春汛期间就已经喊出,休鱼期间逮住出潮的渔船一定要罚他个倾家荡产。这么多年了,渔政始终是这样喊,出潮的渔民也经常挨渔政的罚,可谁见到哪一家被罚穷了,哪条船被罚得出不起潮了?见到的却是渔村里的新房子越盖越好,金城牌摩托车越骑越多,新媳妇越娶越俊了。
封锁大海的冰排消融后,正是渔民修船补网准备打毛虾之时,渔政破天荒地在村子里搞了几次渔业法学习班,范天成极为讨厌地躲开了。范天成并不是讨厌渔业法,早像渔业法规定的那样捕捞,整个渤海也不至于穷到一潮弄上十斤八斤面条鱼或对虾就烧高香的程度。范天成讨厌的是那个爱讲渔业法的名叫孙栋梁的渔政。这小子借着有个风吹不着日晒不着白白净净的好面皮模样和戴着大盖帽专管出潮渔民的好职业,钓走了他二儿媳妇冯水花的心,活生生地让自己的二儿子范继武戴上了顶绿帽子。范天成一看到孙栋梁那张白米子鱼一般永远晒不黑的脸,便产生抽他几个耳光的欲望。
令范天成最无法忍受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范继武,这个孽种明知孙栋梁睡了自己的老婆,不但不反目成仇,反而经常和孙栋梁勾肩搭背地到镇子上的饭馆里喝酒吃蟹,有时还喝得酩酊大醉。范天成的心思一味沉浸在对孙渔政的仇视上来了,竟然忘记了对海面的?望,直到始终在单调的海面上波动的小红旗猛然跃进他的眼帘时,他才猛醒过来,自己的船差一点锳上那一溜遥遥无际的网浮子。仅仅是弄坏一张网不会有渔民计较的,接上了照样用。每艘渔船带来的挂网起码有十几海里,谁还能在乎一张网?可渔民在乎的是一旦网浮和网纲都被锳断,另一半的网便都会被海流子拽得无影无踪。丢了这么多网最少也得几千块钱的损失,所有出海弄潮的渔民无论对谁的网都是珍爱的,宁肯多跑出几海里,也要躲过别人的网。再者说了,冒冒失失地锳了别人的网,弄不好自己的船还会被锳下来的网衣缠住螺旋桨,那就更糟了。
范天成打了个激灵,浑身的汗水刷地一下涌了出来,他急急地打了左满舵,船体随即猛地倾斜过去,船帮紧擦着网浮子缓缓离去。范天成这才舒口气,嘴里不着边际地大骂一句,孙栋梁,我操你死妈。
这时的冯老礁正在驾驶舱的上铺睡觉,冯老礁告别海上生涯的十来年间,多了一个习惯,那就是每天晌午喝几盅后,都要睡上一觉。今天中午的觉,被范天成搅了,到了船上清爽爽凉丝丝的,他就把觉移到了船上来补。所以整个下午都是范天成独自驾船。刚才渔船猛地倾斜过去,冯老礁的头便“咚”地撞在了船板上,撞得他头晕目眩,以为是遇到了风浪,直到听见范天成那一声痛快的大骂,他才知道渔船是为了躲网。冯老礁揉着头,范天成不骂别人,偏偏骂孙栋梁,令他一阵阵心神不安,更加觉得对不住自己的老亲家。自己的闺女跟孙栋梁疯野,整个渔村没有不知道的。当村里人戳着水花的脊梁骨时,他就感到自己的后背也在发痒。可那些戳脊梁骨的正经人并不都那么一本正经,网具被渔政没收了,便低三下四地求冯水花从孙栋梁手里要回来。冯水花便大包大揽地找到孙栋梁,大发一阵脾气,每次真的都要回来了。渔村里的人虽然感谢冯水花,可冯老礁却感到无地自容。
冯老礁从来没为儿子冯大岸操过心,冯大岸操持着千亩滩涂几百万的家业,连看滩护涂讨债送货这类小事都不麻烦他,令他操不够心的就是他的闺女。这个疯丫头一点儿也不知道害羞,见到渔政的快艇靠了岸,比见到她亲爹还亲,当着众人的面儿和孙栋梁这个小白脸手拉手地走。要说冯老礁不管自己的闺女那可是冤枉他,冯老礁为管教自己的闺女恪守妇道,活生生地将一条大橹打折了。当然那条大橹放置得有些发糟了,否则就是把杨柳细腰的冯水花打死也不会打折大橹。尽管如此,冯水花的屁股还是渗出了淋淋鲜血,可这个死丫头却一声不吭,只是用那双好看的眼睛死死地逼视着她的老爹。
那一天,冯水花和她的老爹吵了个天翻地覆。冯水花拍打着那一截断了的大橹声音尖锐地说着,你打呀!往死里打呀!打死我你不就解恨了吗!只要我有一口气就和孙栋梁好,范继武都不管我,你管得着吗?冯老礁气得嘴唇发紫,范天成与冯老礁是整个渔村有口皆碑的好人性,到了这一辈出了这一对现世报儿,养汉不嫌羞当了王八不知愁,怎能不叫两个老爹捶胸顿足。冯老礁把一条崭新的网纲绳抛向冯水花,怒不可遏地说,你不想死的话就回去跟范继武过日子,要不你就拿这根绳子上吊去,老子不想看到你跟野男人鬼混。冯水花说,你凭啥让我去死?凭啥让我跟范继武好好过日子,我压根就不喜欢那个狗屁不是的范老二!是你为了报恩拿我当礼物送给了范家,我没跟他离婚就给你面子了,别仗着自个是当爹的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冯老礁气得拾起了绳子就往冯水花的脖子上套,要不是冯大岸赶回家中拉开了老爹,没准真会闹出人命来。从此以后,冯水花再也不回家中看望老爹了。
关于冯水花与孙栋梁的微妙关系以及由此生发的蹩脚故事,在整个渔村乃至镇子上都是妇孺皆知了。最初,脸上无光的范继文也曾以兄长的口气开导过受害人范继武,继文说,你他妈是缺胳膊少腿还是哑巴?你就不会往死捶那小子一顿或是到渔政去告他?范继文没有鼓动弟弟去揍媳妇,他知道继武见了水花就跟耗子见猫一样,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但他有他的体力和理由,将小白脸打残了还是绰绰有余的。没想到范继武的回答是那样的没心没肺,他上下打量一番怒火中烧的哥哥说,咸吃萝卜淡操心,你管那些闲事干啥?那神态,好像冯水花压根就不是他的媳妇。当时,范继文气得差一点儿背过气去。
后来,继文也的确见到继武和孙栋梁像一对荣辱与共的兄弟出没于酒店歌厅。当时他的感觉是自己的老婆好像也被孙栋梁强奸了。正是带着这种感觉,范继文在那个歌厅前一把抓住了继武的领子。继武冷静地说,干啥呀,哥?继文说,我问问你到底是姓范还是姓屎!继武打开继文的手,此时心怀鬼胎的孙栋梁已经骑上摩托溜之大吉了。立在那里的范继武竟然还跟自己的情敌招招手。继文又大吼一声,我问你,到底姓范还是姓屎!继武回过头说,吃下的是饭,屙出的是屎,都一样。
范继武的理论自然是混乱的,他之所以将进食与排泄混为一谈,与他的生活态度不无关系。他认为,捆得住猪心狗心,捆不住人心。既然冯水花当初就瞧不起他,就是把自己的心炒熟了喂她,也不可能换来她的心。在他的记忆里,冯水花与他在炕上的密切配合的次数是屈指可数的,而且还都是多年前的往事。他记得,那几次密切配合的经历都是在水花酒后进行的,在她头脑清醒的时候,他很少能得到那样的待遇。范继武的嘴比较馋,他喜欢吃香的喝辣的,但作为老婆的冯水花却很少给他做饭。冯水花有她自己的吃饭处,她可以十天半个月在她老爹和哥哥那里白吃白喝白挑眼,把范继武一个人晾在家里。自从冯水花与孙栋梁好上之后,范继武的饮食得到了改善。这么说并不是冯水花给他当厨师,水花兜里有钱,有大把大把的钱,她可以把钱的一部分甩给继武,让他到饭店里去喂嘴巴。起初继武拿老婆的钱还有些迟疑,自己毕竟是个男人。但是又顶不住饭店的诱惑,于是便揣着老婆的钱去了,这一去就去上瘾了。饭店的酒菜终究比家里的齐全可口,谁让她不给我做饭来的,花她的钱,应该!范继武的堕落自然堕落在他那嘴上,“饮食男女”的这句古话他仅仅看重了前一半。他认为,男女之间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为此而伤神费力简直犯不上。还不如吃点儿喝点儿落副好下水,身体才是自个的,爱情算个狗屁!
作为这个酒囊饭袋的父亲,范天成每每行走在路上都感到无地自容。但是,儿大不由爹,他现在已经管不动了。他惟一的希望是冯老礁能管好他的闺女,病根毕竟出在她身上。只要冯水花迷途知返回心转意,范继武这个孽种也许还有救。
眼前就是那道神奇的大海沟了。大海沟的海水幽蓝幽蓝的,与其它海域柔和的蓝色有着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线,那幽蓝色给人一种阴森森毛骨悚然的感觉,又给人一种神圣的不可侵犯的拒绝。范天成的船速减了下来。就是这道大海沟不知吞掉了多少过往的船只,整个渤海不知被各种网具捞了多少个来回,只有这道大海沟至今还是个没人敢碰的海域,就是碰也只能是绕着它的外缘,一旦网被海流子拽进大海沟,马上就得拿斧子砍断网纲,舍网保船,以防船也随着网被扯进大海沟里,弄得个船倾人亡。整个渔村只有范天成有过从大海沟里死里逃生的经历。
那时候,范天成还处在年轻得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年龄,冒冒失失地进了大海沟。那一天没有什么风浪,船进了大海沟就无缘无故地颠簸起来,那是一种说不出滋味的颠簸,所有跑海出潮的人从没遇到过这样的颠簸,闯荡过八级大风也没晕过船的人也都快把苦胆吐了出来。船上的人以为是篷招来的怪风,使船无缘无故地颠簸与旋转。那时候,渔船上还没有机器,只靠顺风扯篷,范天成身体最棒,船长就让他去降篷,他几经周折刚刚解开扯篷的绳子,就被绳子凌空抡了起来,把他甩到了大海沟外。就这样,范天成捡回了他年轻的命,其他的人都是尸骨未还。范天成有着天生的好水性,他亲眼看见那条渔船像个玩具似的在大海沟里歪歪趔趔地旋转了几圈,终于不见了。那一次,范天成是被从葫芦岛开来的海军舰艇救下的,艇长不相信范天成的鬼话,怀疑他是潜伏下来的特务,直到那艘舰艇开进了大海沟去救人,大海沟照例对这艘强大的钢铁之躯施与强大的震撼,刚刚进入大海沟不远的舰艇才不得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退却了出来。
大海沟的神秘之谜最终也是海军给破译的。那是一艘海军的潜水艇,海军的官兵打破了大海沟神秘不可入侵的神话,穿行过了整个大海沟的深邃的沟底,亲眼看到大海沟独特的环流现象,这就是渔民常说的那种不怕海浪就怕海涌了,涌动的大海沟总是那么不露痕迹地滚动着属于它自己的海流。潜艇上的官兵后来还告诉渔民,大海沟的海底是个平稳的海底,那里有着数不清的沉船,有着拥挤不堪的鱼类。若干年后,当秋虾刚刚成汛的时候,范天成紧贴着大海沟的边缘,一潮就捞了一条船的秋虾。可村里效仿他的那些渔民却无一幸免地遇上了那场海难,没有丢掉性命的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大海沟,铜帮铁底的大海沟,在这片神奇的海域,它是渔民的禁区,却是鱼类的乐园,变幻莫测的海流丝毫不会影响鱼类自由自在地遨游。
0685号渔船终于停下了机器的轰鸣,在大海沟的外沿静止下来,范天成走到船头把船锚抛进了海里。冯老礁一阵阵心慌,他怎么也没想到范天成会选在这个令人心惊肉跳的地方抛锚过夜,任何跑海出潮的人都是远远地躲开大海沟,范天成却把船锚在了这里,是不是老亲家记恨自己闺女的水性杨花,憎恨自己的管教不严,想把他这把老骨头扔进大海沟里。可范天成是个直率的性子,就是恨,他也只能是拿着斧子来拚命,也不至于把他骗到大海沟。直到范天成料理完船,转过身来,他才从老亲家的脸色中看出自己刚才的担心纯粹是一种多余。范天成说,该吃晚饭了,在大海里不弄口海鲜吃也太屈了。冯老礁说,对对对。范天成又说,好久没吃到活鲈子,咱得从大海沟里弄上一条。
范天成笨拙地爬上了驾驶舱顶,手搭凉棚向大海沟里望去,仔细观察着水纹的变化。海里的凉风在渔船静止时软弱下来,西垂的太阳依然嬉皮笑脸地散布着火热的情绪,而宽阔无垠的大海却默不做声地化解开了一切将要来临的燥热,宽广的海面上除了大海沟严肃地拉着那道蓝幽幽的长脸,其它的海域都在闪烁着柔和的粼粼波光。冯老礁知道范天成是渔村里第一号鱼眼,任何鱼群休想逃过他的眼睛,只要让他瞄上一眼,他就知道该顺着哪道流子下网。遗憾的是,如今的渤海里基本上没有了让人心动的鱼讯了,绝户网、刮地穷,几乎把鱼的孙子都打光了。因此,范天成的第一号鱼眼也就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了。渔民下网大都是凭着经验往下撒,瞎猫碰死耗子,捞上点儿啥就算啥,捞多了就是捡个便宜,捞不着就自认倒霉,没那个财运。
现在老亲家这么专注地向大海沟里观望,冯老礁实在有些不解。一天赶两潮打上十根八根大鲈子渔民就会喜得像绝户终于抱到儿子一般,今天又没带鲈子网,老亲家说弄条鲈子就能弄得到?如今的大海可不是从前那么听话,想打到啥就能打到啥。冯老礁说,老亲家,别瞅了,开船到别处下网吧。范天成笑了下,说,你到后舱烧水去吧,待一会儿咱哥儿俩吃清炖鲈子。
范天成爬下舱顶,点燃一炷香插在船舷上,心中默默祷念着。然后把几碗随船带来的饭菜倾倒了大海里。这是范天成由来已久的习惯,每次经过大海沟他丝毫不敢怠慢,总会诚心诚意地祭拜着,以求海神的保佑。拜祭罢大海沟,范天成从舱底掏出了一团渔线,专心致志地往渔线上拴着一个如食指般粗壮而又尖利的鱼钩,精心地修剪着鱼钩上那截雪白的鹅毛。这便是范天成的绝活儿——鹅毛钩鲈子。许多年前,渔村里的人还有人知道范天成有过这一手绝活儿,也有人见过范天成从瓢叉子下来拎着几根鲜血淋淋的鲈子。可那仅仅是传说而已,谁也没亲眼看到过。这倒不是范天成保守,而是近些年近海中再也看不到大鲈子了,就是小鲈鱼苗也快被人捞净,上哪里去寻找显露自己的时机。如今,范天成终于有了一显身手的机会,他要让自己的老亲家亲眼看看他的绝活,让老亲家亲口尝尝鲜活的鲈鱼汤。他要从渤海中最后一块鱼儿们能自由自在随波逐流的大海沟里,钓到一条见了渔船还不懂得躲闪的傻鲈子。
硕大的鱼钩携着鱼线在范天成手中快速旋转着,渐渐地旋转出越来越强的嗡嗡声,鱼钩与铅坠在旋转中也画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圆圈。最终范天成全力地将鱼钩抛了出去,那道优美而又绵长的弧线便就诞生在了辽阔的大海上。鱼钩刚刚扎进那道幽蓝的大海沟,范天成便快速地往回拽动鱼线,鲈子喜欢在水皮上追击觅食,手慢了鱼钩沉下去,鹅毛就会被海水粘住,死气沉沉地难以摆动,就不像活灵活现的小鱼了。
范天成游刃有余地回收与调动鱼线,一招一式都是那么有章有法。钓鲈子的全部技巧都在这如何收线上,会收线人的本事就在于能让鱼钩上的鹅毛真的像活泼可爱的小鱼似的在水中快速游动。大海沟里的琢磨不透的海流子,令范天成摆动鱼线呈现出了少见的难度,他的手尽力地适应着海流子,渐渐地找到了摆动鱼线的感觉。显然,范天成第一次抛钩徒劳而返了,第二次抛出鱼钩的时候,范天成就有些得心应手了,鱼钩准确地落到他所预想的位置,那朵他盼望已久的不易察觉的水纹就尾随着他的鱼钩追赶过来。显而易见,那条他在舱顶观察许久才观察出来的大鲈子终于被鹅毛欺骗了。
鲈子咬钩的一刹那是范天成心情极为愉悦的一刻。那根鹅毛被范天成摆动得极像是快速躲避攻击的油扣鱼,贪嘴的大鲈子丝毫没有看出这条仓皇而逃的油扣鱼实际上是个天衣无缝的骗局,它再也按捺不住对食物的贪婪,迅猛异常地直冲过去,凶狠地将鹅毛鱼钩铅坠统统都吞到了肚子里。鱼线在鲈子咬钩那一刻还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但鲈子“咯噔”一下凶狠的咬钩声却像电流一样从鱼线传输到范天成的手上,范天成的心也“咯噔”了一下子,周身上的血也随之沸腾了。紧接着鱼线猛地绷紧,范天成用力顿了下鱼线,僵持片刻就松了,他那是不容鲈子寻找到吐钩的机会,让鱼钩深深地嵌进鱼肉里让鱼永远也无法挣开。鱼线的手感清楚地告诉范天成,在渔船上清炖鲈子已经成为现实。他便冲着后舱大声喊了句,亲家,水烧开了吗?
范天成松了一口气,缓缓地放着鱼线,他要让鲈子凶猛地去挣扎,一直挣扎到精疲力竭。范天成就这样一张一弛有条不紊地收紧和放松着鱼线,渐渐地将鲈子遛出了那道幽蓝的大海沟,遛到了离渔船越来越近的地方。大鲈子在海水里淡淡的影子渐渐地显现出来,这是条足有十多斤重的鱼,鱼嘴在鱼线的牵引下左右摇摆上下起伏却又十分无奈地挣扎着。终于,人的眼睛和鱼的眼睛顺着那根绷直了的鱼线对峙在了一起,大鲈子惊恐万状地甩着尾巴,拼出全身的力气,砸出了一片硕大的浪花。范天成稍稍放松一些鱼线,心中暗暗地骂了句,兔崽子,看你还能折腾多久。
松出一段鱼线,范天成便不再松了,他打了个蜘蛛扣,把鱼线拴到了船桩上,捡起了一直放在身旁的鱼竿。鱼竿的顶端范天成箍了道铁环,这是范天成的专用工具。范天成又开始收线了,一圈一圈地将鱼线往船桩上缠,动作小心翼翼而又不紧不慢,待到鱼线紧紧绷起,他的眼睛与大鲈子的眼睛再度对视在一起时,范天成猛地抡起渔竿,狠狠地砸了下去,嘴里骂着,兔崽子,我让你跟我较劲儿。
大鲈子的头颅毫无疑问地被范天成一举击中,它疼痛得一跃而起,那朵硕大的浪花在海面上轰然而开,高高溅出的海水直扑范天成的脸。浪花散尽,大鲈子的鱼肚白便就漂浮了起来,殷红的血丝正在随波而散。范天成抹了把脸上的海水,轻松地把大鲈子从海水里拎到船上来。这时的大鲈子其实并没有死,它不像鲐巴、马鲛那样粘上了鱼钩或网眼就软绵绵地死去,它的脑袋承受了范天成致命的一击,已经丧失了抗衡的能力。假如范天成不使用那个箍了铁环的渔竿将大鲈子脑袋击瘪,他想把这条大鱼弄到船上来,如同旱地拔树一样,不可能将生了根似的大鲈子从海水里拎出来。
范天成毫不怜悯大鲈子不余遗力的挣扎,操起斧子,砍下了鱼头,又剖开了还在颤颤发抖的鱼肚,把剁成了一截截的鱼段抛进了铁锅里。冯老礁惊奇地看着还淋着血颤动着的鱼段,喜出望外地说,亲家,你真行啊!范天成没有表现出收获之后该有的喜悦,他只是淡淡地说,用不了几年,辽东湾可能就剩下藏在大海沟里的鱼了。冯老礁没有说些什么,这几年辽东湾的网连在一起不知要绕地球多少圈,大海确实也被大家捞得差不多了,早些年就连海边的鸭子都不爱吃的烂青眼子,如今也成了经济鱼类,被鱼贩子争先恐后地抢购去,送到县城里的鱼市或罐头厂。
夏日里久久不肯落下的太阳终于亲切地和大海接近了,那是一种充满无限激情的亲切。霎时间,半个海面都被这种亲切感染了,跳荡起了金色的波光。始终单调的海面在这一刻猛然呈现出了令人心动的流金溢彩。太阳跌进大海怀里的时候,整个海面像是掉进了巨大的熔炉里,熊熊大火冲天而燃,只剩下头顶上还有圆圆的一块不很蓝的天空。这时,范天成驾驶的0685渔船已经起锚了,告别了被染成紫红色的大海沟,向着更远的海域进发了。他们准备在离开大海沟稍远一些的海面上撒网过夜。
辉煌的落日在大海里没能持续太久,那种绚丽多彩的虚假繁荣很快被铅灰色的天空所覆盖,大海也就黯淡下来。0685号渔船渐渐远离了变得更加幽深的大海沟,范天成放松了油门拉线,固定了舵盘,让渔船在无人驾驶的状态下按预定的航向舒缓地自我前行。鲈子鱼还在锅里被小火炖着,两个人立在船舷,一个扯着网浮一个拽着网坠往海里下网,他们要在撒完不多的几片网后,再聚到后舱心平气和地去喝酒吃鱼。
撒下最后一片网,拴好了网纲,天已经蒙蒙黑了。范天成挑出了一盏夜灯,好给其它船只提个醒,以防锳了网。忙完了活计,范天成本想和老亲家一同钻进后舱去品鱼喝酒,驾驶舱里的对讲机响了。封海时期,渔民偷着出潮,极少通过对讲机讲话,恐怕渔政收听去,找到他们的方位。现在,有渔船这么大声地喊,一定是有什么事情非讲不可。冯老礁顺手拿起了话筒,便听到了对方渔船的声音,那条船上的人喊着,亮灯那个船,我在你们东北拖网作业,告诉我,你们顺着哪个流子下的网,别锳了你们的网,请用一频道和我对话。冯老礁频频出潮的时候,船上还没有对讲机,不像现在,连尾挂机都有了这玩艺,超过120马力的大渔船还上了卫星导航,就是出了渤海进了黄海入了东海开进了太平洋也不会迷失航向。冯老礁虽然没有在船上使用过对讲机,可他对这种通讯设备并不陌生,他的儿子冯大岸给他在家里摆了个这东西,没事就和老爹对讲几句,问候着老爹的身体怎样,或是家里还有些啥事儿,有时候他还能从电视上的某个频道收听到儿子的问候。冯老礁打开了一频道,跟对方通上了话。对方也是村里的渔船,听出了冯老礁的声音,就说,放着老太爷不做,到海里遭遇啥罪?冯老礁说,岸上热得着了火,到海里纳凉来了,顺便弄几口鲜鱼吃。对方的渔船说,我们两条船用拖网呢,渔政逮住得罚懵了,我闪三下灯,你告诉我船哪儿走锳不着你的网。
东北方向的两条船闪了三下灯,冯老礁告诉了对方自己这条船的网是顺着哪条流子下的,对方的船怎么走才能绕开网。末了,冯老礁就骂了句对方,说他们比海兔子都精,用近距离的一频道讲话,还不开灯作业,渔政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抓不到你们。对方回敬道,谁能跟你冯老礁比,渔政里有你家的姑爷子,你当然敢亮着灯不怕抓了。冯老礁顿时哑然了,渔村里的人已经根本不避讳冯水花与孙栋梁那种不清不白的关系,竟然这么随便地开着玩笑,而且范天成在舱外还听得真真切切。冯老礁的心内一阵阵的堵得慌,他是个要面子的人,否则也不会因为管闺女打折了大橹,打得闺女和自己像仇人似的,不但不管他叫爹,见了面也要绕开他走。范天成躬身钻进了舱里,抢过僵僵地持在冯老礁手中的对讲机,大声地骂着,我操你祖宗!对方显然听出了范天成的声音,顿时没有了声息,然后悄悄地关闭了对讲机。
“嘎嘎”作响的渔船声越来越强烈地传过来,两条没有灯标船的影子淡淡地浮现在黑暗海面上,其中的一条船靠到了0685号渔船的附近。那条船上的一条黑影子向这边扬了一锹东西,那些东西落在船上摔得“砰砰”乱响,范天成借着自己船上的灯光看清了,那是拖网刚刚捞上来的红螺、香螺、毛蚶、赤贝以及海肚脐、箭头子、鞋底子等等,还有些丢盔卸甲的螃蟹。范天成坐在船舷上,十分蔑视地瞅一眼对面黑黢黢渔船上的黑影。那黑影便又甩过来一锹,嘴里说着,老成叔,不知你在船上,刚才得罪了。范天成还是一声不吭,对面船上的黑影便一锹接一锹继续往这边船上扔东西,直到范天成站起身,才停下手里挥舞的锹。范天成这才说,黑灯瞎火的,小心点儿,别开进大海沟里。对面的黑影终于得到了大赦,撇下了铁锹,慌慌忙忙地把船开走了。
范天成与冯老礁准备在喝酒时的倾心长谈就这样被突如其来的不快打断了。鲈子鱼还在后舱的开水锅里颤抖着,面对滚满船板的海鲜,老哥儿俩都无动于衷。冯老礁好像是做了极其丢脸的事,不敢正视范天成的脸,一次又一次地说着与他们的儿女无关的话。冯老礁说,拖网真是绝户网,你看这条小黄花,小得脑袋和尾巴还没分家呢,就被拖网给捞上来了,咱这些打鱼的,也不为儿孙们想想,到他们那一辈,黄花鱼都该成怪物了。范天成淡淡地说,现在的人想开了,啥儿孙不儿孙的,生儿育女有啥用,还是个累赘,谁还在乎绝户,自个儿这一辈子活得舒服就行了。范天成虽然没有明说,言外之意对冯水花拒绝为他家生儿育女还是表露出了不满。冯老礁脸上的表情十分的难堪,他便转过身去,说,亲家,我馋你钩的鱼了,再不吃,一会儿该烧干锅了。
鲈子鱼不愧为辽东湾里鱼的上品,没放一滴油的清炖鲈子,竟然炖出了厚厚的一层鱼油,鱼肉细腻爽口,乳白色的鱼汤更是鲜美异常。稍稍遗憾的是,鱼炖得久了,汤已经所剩不多,显然不够两个人畅快地喝。尽管冯老礁的儿子冯大岸富甲一方,也是孝顺得出名,可这几年也没舍得给老爹买一条大鲈子解解馋,何况死鲈子味道与活鲈子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一瓶酒,两个人对半分了,谁也不劝酒,只顾埋头喝酒吃鱼。两个人本想在喝酒的时候把憋在心里的话唠透,刚出潮时老哥儿俩都怀有这种心态,可现在,他们却各揣着儿不孝女不贤的心腹事,只好不去扯开这个难堪的话题,于是,酒就喝得闷闷的。
十年前,老哥儿俩也是这么一瓶酒对半喝。那时候,哥儿俩刚刚做成儿女亲家,有着说不尽的话题。虽然海难的阴影那时还覆盖在渔村的上空,可对于有惊无险的范冯两家来说,却是好事接连不断。冯大岸在海难过后的第二天,就驾驶着那艘刚刚修好的120马力的大渔船,出潮撵对虾去了。这是整个渔村惟一一艘完好的渔船,那一天整个辽东湾的渔船都被那场暴风雨吓傻了,冯大岸的那艘船成了整个辽东湾独一无二还在作业的船。那几天的出潮,冯大岸带出去的三层褂子,坠满了瓷器般光洁的对虾。冯大岸没有让渔村的人显出痛苦与尴尬,他选择了远离渔村的止锚湾靠上了岸。虽然那一年的秋对虾仅仅十来块钱一斤,可冯大岸靠着这一筐筐的对虾依然轻松地捞回两个120马力渔船的钱。那一年的初秋,一夜之间捞出一座新房或是一台刚刚流行的彩电并不是什么天方夜谭。
范天成在那一年,因为救人错过去了暴发的机会,可范天成的人品在渔村却是永远地立住了。中秋时节,刮了场旷日持久的西北风。中秋节那日,赶上了多年少有的干潮,范天成这艘0685号渔船的船头高高地显露出变浅了的海水里。这船是范天成救人时沉下去的,是老天爷亮出了这么干涸的滩,让沉船重见天日。渔村里的所有的人都放弃了出潮,摇出了所有的小舢板和瓢叉子,齐聚沉船旁。海水在这个时节已经不再具有昔日的温情了,可大家还是不约而同地钻进已经很凉的海水里,清除压在船舱里的石头,万众一心地把范天成的船拖上岸来。
令范天成和冯老礁无比自豪的是他们儿女的婚礼,那排场在渔村是空前绝后。那一天,迎亲的鞭炮整整放了半条街,祝兴的秧歌整整扭遍了一个村,婚宴上摆的是虾山蟹海鱼高原,虾是刚捕上的对虾,蟹是横行霸道的梭子蟹,鱼是还在张嘴就下了油锅的花点鲈子。范天成和冯老礁一人端了一大碗酒,豪爽地向着客人敬酒。一对新人的新房与家具也足足让村里人羡慕了好几年。
自由散漫的范继武并不喜欢冯水花这样手特懒脚太飘的女人,他宁愿娶个长得丑一点儿的,心眼也笨一点儿的,愿意给他洗衣服做饭洗脚擦身子把屋子收拾得干净的,又能随时听他骂随时让他发脾气的女人,可这几点冯水花一样也做不到。反过来,冯水花还经常报怨替他爹报恩才下嫁过来的,要求范继武给她洗衣服做饭,像条小狗使用来使用去,毛驴似的干起活来没完没了。
范继武虽然对出潮下海行船掌舵早就轻车熟路了,可他还是讨厌出海打鱼,尤其是那十三个和自己年龄差不了多少的伙伴们已经埋在岸边上好些年了,他就更不愿意出潮了。生活在渔村里不去出海打鱼,两口子又都不愿意挨累,收入自然比平常人家少得多。这时已经暴富并且最终放弃出海打鱼从事滩涂养殖的冯大岸经常悄悄地接济自己的妹妹,冯水花便更加理直气壮地指责着范继武的无能。
范家血脉里做人的志气在范继武的身上并没有丧失殆尽。他怀着满腔的愤怒,终于驾驶0685号渔船出潮了。那一次他是带着扒拉网出潮的,他怀着视死如归的心态,直奔大海沟而去。当然这只不过是范继武的一种心态,他绝不会自己去送死。那一次他带去的足有三四里长的网纲起了重要的作用。他把渔船驾到大海沟旁,把扒拉网扔下去,然后又绕到大海沟的对面,锚住渔船,用卷扬机牵引着网纲。聪明的继武每一网总会给他带来丰厚的回报,有那么一网居然拉上来了几十个长满了海蛎子的盘子,显然那是沉船的遗物。本来,他是想把这些生满尖锐蛎子皮的破盘子和其它的空螺壳烂石头统统踢回海里,省得扎伤他的手。可他觉得这么踢下去有点可惜,他还不知道蛎子皮里的盘子是啥样的花纹呢,不如弄到岸上敲掉蛎子皮,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样的货色。
范继武是出于好玩无意中拥有这批文物的,如果不是后来卖出了毛病,准会在渔村成为仅次于冯大岸的富翁。范继武做梦也没有想到拉上来的那些盘子比金盘子还要值钱,那些盘子范继武从每只三十元开卖,直卖到三千元还有人要。范继武自己都感到奇怪了,这些快糊满了蛎子皮的粗盘子,给猫喂食都嫌扎嘴,那些长头发长胡子的年轻人或戴着小眼镜的干瘦老头却拿着放大镜从蛎子皮的缝隙里认真地瞅,然后一大堆一大堆地给范继武推钱,好像他们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末了还操着浓重的辽西走廊的口音,谎称自己是黑龙江人。后来,他才知道那些粗糙的盘子都是极为罕见的辽瓷。
有了这笔意外之财,范继武暂时就没有必要再出海了,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反正这笔钱也能顶一年半载的。你冯水花有你的大款哥哥,我范继武有我范继武的运气,咱俩谁也别瞧不起谁。
冯水花究竟是在何时何地何种情况下与孙栋梁好上的就无法考证了。总之,他们从一开始就好得没遮没挡色胆包天。其主要罪责自然是在冯水花的身上,在她的心目中,整个世界除了她和孙栋梁,根本就不存在第三人。她还在乎谁呢?
在最初的日子里,处于温柔之乡的孙栋梁并没有完全丧失理智,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冯水花说,我是国家干部,你还是谨慎一点为好。冯水花说,明人不做暗事,我就是这个德行,你若是害怕呢,咱们便就此话别。可“话”是好说,“别”就不那么容易了。话来话去,他们也没有分别,而且大有“一日不见如三秋”的意味。
范继武第一次同冯水花交涉是在他酒后的一天晚上。他问得很粗鲁,也十分直截了当。继武打着饱嗝说,听说你跟孙渔政有一腿?冯水花剜了一眼他说,何止一腿,怎么着?继武剔出牙间的一丝牛肉说,不怎么着,问问你还犯毛病吗?冯水花干咳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叠票子,拍在炕上。继武看了看票子,又看了看水花,不知是何缘故。冯水花抱着胳膊说,你不是爱吃爱喝吗,钱你拿去,花光了你再吱声。我的事儿你就别劳神了,你要是不平展,咱们就一刀两断,反正咱也没孩子,大家两便。
不能说范继武没有激烈的思想斗争,尽管他每天晚上喝罢酒倒头便睡,但偶尔也有尽尽男人义务的欲望,怎能随随便便将老婆“出租”呢?那叠票子在他的枕边整整放了一夜,这一夜他也是破天荒地失眠了半宿。他经过深思熟虑,通盘的权衡,最终还是收起了那叠票子。范继武的态度是务实的,半年多来,他的下酒菜多半是盐豆花生米了,他需要改变一下自己的食品结构,提高一下档次。民以食为天,吃饭是头等大事,这是至理名言,他是最最认同的。这以后,范继武家的饭锅炒勺基本上是闲置了。在镇上多如牛毛的酒店里,时常能看到范继武烂醉如泥的情景。
然而,冯水花的哥哥冯大岸对妹妹的做法却不敢苟同。他一向瞧不起范继武,一向把他视为饭桶,他认为妹妹既然婚姻不幸福就应该吹灯拔蜡,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当时的冯大岸早已有了自己的轿车,用乡亲们的话说,车头还焊着四个圈儿。那一天,冯大岸坐在焊有四个圈儿的轿车里看到了自己的妹妹。当时,冯水花骑在摩托后,双手搂着孙渔政的腰,一杆箭似的从他的轿车前一闪而过。那天晚上,冯大岸终于忍不住了。他以兄长的口气对冯水花说,你既然跟孙栋梁好,就应该弄出个结果,这样招摇过市成何体统?爹也不能管,我也不能管,你说还让谁管?冯水花说,我谁也不用管,跟你实说了吧,我跟孙栋梁只能开花不能结果,就这么着了。
实际上,冯水花在做梦里都盼望着结果,为此她也做了不懈的努力,她喜欢孙栋梁如同孙栋梁喜欢她一样,都恨不得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无奈的是,这世界还有五十多亿人呢,其中还包括孙栋梁的女人。要命的是冯水花一提到离婚,孙栋梁的小白脸便刷地撂下来,绝不许她提这个茬儿。否则,他便拒绝与冯水花见面。事情就是怪得很,冯水花替乡亲们要网具时可以大发脾气,可此时此刻,她却一点儿底气也没有。
如果说孙栋梁的女人是个绝色佳人,如果说孙栋梁的女人是头河东狮子,这些都能让冯水花理解,那样,他不是舍不得她,就是惧怕她,因此才免谈离婚。问题是孙栋梁的女人既不美貌,又不凶悍,这就让冯水花一直琢磨不透。
孙栋梁的女人实属一般,尽管长得五大三粗,性情却十分绵软。粗人干细活儿,她供职在镇东的加油站,南来北往的卡车轿车摩托车多半都知道她是孙渔政的老婆。实际上,细心的女人早已知道丈夫的东床之事,那些将孙渔政视为仇敌的青年渔民在给摩托车加油的时候,曾不止一次添油加醋地向她透露过有关信息。每逢这时,这个性情绵软的女人便慢声细语地说,我家栋梁是国家干部,不会干那种事儿。后来,透露信息的人就更多了,信息量就更大了。女人便多加了三个字,别说了,我家栋梁是国家干部,不会干那种事儿。女人重复的这句话实际上决定了三方的命运,孙栋梁对女人说,就凭你这句话,我也绝不和你离婚。孙栋梁的话,冯水花当然无从知晓,尽管她聪明透顶,但一直摸不透孙栋梁的真实脉搏。
天完全黑下来,海与天的界线早已混淆不清了,辽东湾陷入到一片混沌之中,世界在冥冥之中不断地漂泊与升腾。0685号渔船的那盏渔灯还在孤独地亮着,照出了一片不安分的海平面,几个发黄了的白色网浮随波逐流地躺在微弱的灯光下。海面上的风渐渐刮起,扫走了辽东湾里少有的风平浪静,浪头像哄孩子入睡的母亲一样,一下一下节奏分明地拍打着船帮,睡在驾驶舱里的范天成与冯老礁也便像坐在了童年的摇车里。
冯老礁睡的是驾驶舱里的上铺,上铺比较干爽与舒适,不像下铺有些潮湿和温热。不管怎么说,冯老礁是客,范天成说啥也不肯让老亲家睡到下铺来。按理说,浪是这么节奏分明,船的颠簸也是舒缓有致,又比岸上凉爽得不知多少倍,对于长年跑船的范天成来说,本应该更容易入睡,可他却大睁着眼睛望着舱外海天不分的茫茫夜空,静听着海浪一下接一下地拍打着渔船,久久不能被此刻如母亲般文静的辽东湾哄得安然入睡。范天成一生无数次地与风浪拼搏,三四米高的大浪他都能轻松地对付,只有对自己的孽子范继武,他实在是毫无办法。
此时的冯老礁也没睡实,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下铺的老亲家在烙烧饼。冯老礁不忍心让老亲家一个人孤独地折腾,便说,还没睡着?范天成停了好一会儿,才应了声。冯老礁说,要不就坐起来唠唠?范天成说,你睡吧,有啥好唠的。冯老礁长叹了口气,说,我对不住你呀,亲家,你心在想啥我都知道。既然窗户纸捅破了,范天成也就没必要回避了。他也长叹了一口气,说,我就弄不明白,这老辈人和小辈人咋就尿不到一个壶呢?咱老哥儿俩,小时候大时候,谁不把爹的话当圣旨。冯老礁似乎好受了些,老亲家终于说话了,他就想趁势多说几句,让他的心再顺一顺。冯老礁翻了个身说,谁说不是呢,这老一辈小一辈,中间就好像隔着道大海沟,这世道,这形势,妈的,我真是没啥可说的了。范天成说,不说了,那就睡吧,明早还起网呢。
这以后,范天成好像睡了一会儿。他好像又看到了动物世界里那头老山羊,那头目光呆滞粘着眼屎的老山羊。范天成想,他跟那只孤独的老山羊没什么两样。
渔村和镇子其实并没有太遥远的路程,只是一条并不宽阔的河流把渔村与镇子隔得相对遥远了。冰封雪冻或枯水季节,渔村里的人很容易地从河床上走过去,原先的时候人们还没有学会娇贵,即使河床流水淙淙,凉意甚浓,渔村里的人照例锳过去。只是近几年,人们才不愿意受这份洋罪,骑自行车也好骑摩托车也好,宁肯绕个十里八里骑上横贯辽西走廊的102国道,也不肯抄近路锳河而过了。范继武从国道上数不胜数的收费站得到启发,毫不犹豫地买了十几块水泥预制板,铺了一条直通集镇的简便桥,并在河滩的坝根处搭设个十分简单的过桥“收费站”,匪气十足地在桥的两侧写下两个牌子,上书“此桥是我开,此棚是我盖,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要说半个不,挨打算活该”。
渔村里的人并不在乎这五毛一块的,只是在通过时心里老大不舒服,修桥补路本来是积德行善的事情,让范老二这么一弄,给弄得不伦不类。细想想,大家也就不该气愤了,这个桥早就应该修,本来就花不了多少钱,凑足这几个钱渔村是不成问题的。问题是桥修好后,别的村里人也能抄近路去集镇,渔村里的人便感到不合算,桥修上后,谁还能把别的村里人赶回去,最好的办法就是不修。于是,桥的问题一直耽搁到现在。
范继武没有那个耐心像正规的收费站那样一个人一个地收钱扯小票,他在桥头立了一个投票箱似的东西,让过往的人自觉地往那个箱子里投下所规定的钱额。范继武则躺在自己的棚子里抽烟卷听歌曲,不时地从小窗子用望远镜监督过往行人,一旦发现某某人投机取巧或者对收钱的箱子置之不理,他准会金猴奋起千钧棒一样,抄起身旁的铁棍子,怒吼而出,直到对方吓得主动加倍投入钱币,他才肯罢休。
小桥的修成确实方便了渔村和其他村落里的人们,可范家有口皆碑的好人性由此而产生了争议。范继武的收费站比公家的那些大收费站还要讲究原则,渔村里上岁数的人总想让范继武实行老人免费的优惠政策,但范继武两眼一抹黑,他的优惠政策是让老家伙们脱下鞋,从河里锳过去。老头老太太们往箱里塞完钱叹息地说,你爹可不是你这样的人呐。范继武满脸的憎恨,他说,去你妈了个蛋,一帮老棺材瓤子,我老爹救下了那么多条人命,谁给他工钱了?弄得自家的船都沉下好几个月,耽误了无数个好潮,要不,打鱼捞虾挣的钱,利息都够我躺在炕上等馅饼了。
自然,范继武严格的收费制度严格得连他的老爹也不肯放过。每每想到那一次父子之间为过桥而生出的争执,范天成就觉得自己羞于长脸见人。那一次范天成的一片网被螃蟹嗑破了,他急于出潮,就抄近路从范继武的桥上路过,没料到范继武居然把老爹吆喝在了桥中央,勒令他交钱过桥。范天成气得腿直打哆嗦,所幸的是范继武还讲一点人道主义,没有再加倍罚老爹,也没有让老爹转回身去,主动补交上过桥费。他从老爹的手中接过五毛钱,转身就要往钱箱里送,却被范天成一脚给踢下桥去,成了一个水淋淋的怪物。这时的范天成直视从水中爬起来的孽子,他没有看到儿子表现出恼怒来,倒是紧紧地捏着那五毛钱,嬉皮笑脸地爬上河滩郑重地把那五毛钱塞进钱箱。
不过,范继武刁难渔政孙栋梁倒在渔村里传为了佳话。孙栋梁骑着渔政的大摩托,横冲直撞地穿过了范继武的小桥。孙栋梁摆给渔村人的面孔始终是救世主的样子,仿佛没有他的命令整个辽东湾能在三伏天里结冰一样,渔民每打上一筐鱼都是他赐予的。当时,孙渔政还没有请范继武下过一次馆子进过一次歌厅,还不是荣辱与共的朋友,因此范继武的目光就有些发绿。
范继武从来没有那一次那么隆重地守在桥头,一直守到孙栋梁从渔村里开着摩托返回到桥头。范继武立在桥中,把穿过了收费箱的孙栋梁拦住了,大声数落着,你的眼睛起青虾网了?斗大的字你一个也看不准了?痛快地给我下了摩托,交钱!孙栋梁不想也不敢和范继武较劲儿,他们之间毕竟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关系,刚才通过小桥没有交费只不过是他目中无人的习惯而已,他都是拦着别人罚款,从来就没有人拦他收费。
孙栋梁拿出了十块钱,递给范继武。范继武不屑一顾地哼了声,把铁棍子的尖顶在了摩托的大灯前。孙栋梁后退一步,又掏出十块钱。范继武冷笑一声,他说,你的过桥费起码要交上二百块。孙栋梁没有理范继武的话茬儿,他不想与范继武针锋相对,调过车身就要往回开,想绕到102国道去集镇。范继武拎起了摩托车的后架,摩托车轮便空转着,油门加得再大也是寸步难行。孙栋梁只得就范了,乖乖地掏出了二百块钱。就在孙栋梁放下心来,重新调转车头准备过桥时,范继武起了坏心眼儿,他把铁棍子插进了摩托车的辐条里。孙栋梁猝不及防,一头从车上栽下来,滚进了水里。范继武看着在水里挣扎着爬起来的孙栋梁,嘴里骂着,妈了个巴的,你来的时候还没交钱呢!孙栋梁没敢和范继武争斗,他从水里爬出来,拧干了身上的那套渔政服,雇了辆车蔫蔫地拉回了那辆歪了轱辘的摩托车。
对这件事情最为拍手称快的是冯水花的亲爹冯老礁,那高兴的样子好像又粉碎了一次“四人帮”。保养得皮肤已经很高贵了的冯老礁意气风发地走到了小桥上,心满意足地观看着出事现场,由衷地赞佩姑爷子的沉着勇敢。范继武对于老丈人的赞赏无动于衷,他很随便地把手指向收费箱,严肃地说,你还没交过桥费呢。
痛定思痛的孙栋梁终于不敢大意了。但回避范继武又是极不现实的,他必须找到一个解决矛盾的妥善方案,否则他的人身安全将随时受到威胁。他想到了酒肉,他深知范继武是个酒肉之徒。但头一次请范继武下馆子时,他的心里还在打鼓,他不知道范继武是不是肯赏脸,他甚至担心范继武借着酒性揍他一顿。但事实却恰恰相反,范继武不仅应邀赴宴了,还主动热情地跟孙栋梁握了手,好像那天被他弄下桥的落汤鸡不是孙渔政,他跟孙渔政压根就是铁哥们。酒宴是在坦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仅仅酒过三巡,双方便在最敏感的问题上达成了共识,那就是互不干涉,和平共处。
那天的酒喝得挺凶,但两个人都没有醉。孙栋梁没醉的原因是终于这么容易地得到了谅解,得到了解脱。范继武没醉的原因是有了饭局,孙渔政答应他,每周至少请他吃一顿,他不再为“酒逢知己”而操心了。
在最初的一段日子里,两位荣辱与共的朋友一直在“聚仙阁”里用餐。后来范继武觉得单调的几样拿手菜吃够了,味道也吃烦了,提出换一个地方,于是他们换到了刚开业的“百合花”酒店。
酒店里的确有几位被称为小姐的“百合花”,口音南腔北调,长得胖瘦不等。但全都十分年轻,穿着打扮也都十分刺眼。刚开始,范继武以为她们都是服务员,没想到孙栋梁请来其中的一位坐在了范继武的身边,而且专门给她加了一套餐具。范继武就纳闷了,怎么服务员也过来吃?后来才知道,是陪酒陪舞陪唱的小姐,这种新鲜的酒店在小镇上独此一家。
也许是一种巧合,陪同范继武进餐的小姐姓蔡,叫蔡露露,那面容在昏红的灯光下显得白里透红十分鲜嫩。刚开始,范继武还有些不适应,蔡小姐不仅往自己的碗里夹菜,还时不时地将一片牛肉或一片肝尖送入他的口中。范继武便感到自己过于特殊了,建议孙渔政也呼来一个小姐,这样才平均一些平衡一些平等一些。没想到孙渔政却说,我是国家干部,上边有规定,不兴这个。孙渔政讲得很认真,范继武也就真信了。三个人便在包厢里有说有笑地吃着喝着。后来,孙渔政建议到外面的小舞厅唱一唱跳一跳。蔡小姐便热情地拉起范继武走了出来。范继武的脚比较笨,但蔡小姐教得很耐心,还不时给他以恰如其分的鼓励。浑身冒汗的范继武思路不断地走神儿,他甚至想起了秧歌场上的“二鬼摔跤”。后来,孙栋梁拿过了两个话筒,让他俩喊一段“妹妹坐船头”。没想到初出茅庐的范继武却十分露脸,一声“哥哥在岸上走”震得四周的布壁都在发颤,其歌喉沙哑悠长野性十足很有一些歌星的味道。当两个通力合作唱到高潮处,孙栋梁不失时机地拍起了巴掌,蔡小姐在掌声中也不失时机地将一只绵软的小手搭在了范继武的肩上。那天晚上,孙栋梁除了餐费外,还塞给蔡小姐一张百元的大票,大家就那么高兴地分手了。临走,蔡小姐还操着好听的川西口音,恋恋不舍地说,范哥,你可常来呀。
范继武当然愿意常来,但常来得需要票子,而孙渔政也不可能天天请他,好在他的财源并不像过去那样紧张了,除了冯水花给他提供一部分生活费外,小桥收费站那里每天也有一些零碎的收入。因此,隔三差五去一回“百合花”他还具备这种承受能力。这样去了几次之后,蔡小姐几乎成了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内容了。蔡小姐的女人味以及蔡小姐始终如一的热情,已经使范继武僵化了的男人之心彻底苏醒了。每当蔡小姐将充满诱人气味的头伏在他的肩上与他在舒缓的乐曲声中慢慢蹭步的时候,他都有一种如坠云烟灵魂出窍的感觉。有几次,他感到自己的体内有一股野性的东西在上下乱窜,他搂紧了蔡小姐,蔡小姐也配合默契地搂紧了他,那一刻,他感到自己似乎已经死去。由此,他彻底否定了自己当初的理论,敢情“饮食男女”是同等重要,不能只偏重在吃喝上。因此,他决定逐步减少饮食的支出,而向蔡小姐进行必要的倾斜。令他最为感动的是,那一次在昏红的包厢内,蔡小姐十分伤感地向他倾诉了自己的不幸遭遇。她说,她的父母为了贪图钱财,竟然狠心将她许给了一个四十多岁的跛脚生意人。她是逃婚逃出来的,尽管她充当陪舞女,但她绝不做卖身的勾当,她要挣一份还算干净的钱,保持自己的纯洁,她相信自己最终能找到个意中人。具有同情心的范继武被蔡小姐的倾诉打动了。为此,他还感到十分内疚。因为在他的潜意识中曾不止一次想把柔情似水的蔡小姐占有,想到此,他觉得自己太不是人了。但是,他没有排除名媒正娶蔡小姐的可能,他完全可以成为她的意中人。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同冯水花脱离那种极为尴尬的夫妻关系,他有小桥收费站的稳定收入,可以与蔡小姐同甘共苦在一起生活。他感到蔡小姐就是自己后半生的阳光。
但无情的现实终于在某一天将范继武的美好构想粉碎了。那天上午他准备去“百合花”找蔡小姐,但是走到门口又止步了,他想到昨晚蔡小姐已经陪自己大半宿,肯定在睡觉,他不忍心将她从睡梦中叫醒,她需要有足够的睡眠时间以保持她的体力她的容貌。因此,范继武决定先在镇上转一转,等临到中午,再去会她。没想到,他却在邮电所的门前与蔡小姐不期而遇。当时,他感到的确是一种缘分,姓范的和姓蔡的如果合为一家更是一种缘分。但他突然发现蔡小姐的身后跟出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正当他心情激动地准备上前搭话的时候,那个同样带着川西口音的小男孩突然间喊了一声,妈,等等我。当蔡小姐用手牵住小男孩时,她也猛然发现了范继武,双方在尴尬了几秒钟后,范继武终于说了句,你干啥来了?蔡小姐慌乱地笑了笑,还没来得及回答,小男孩却抢先一步说,给我爸寄钱。蔡小姐的神情显得十分丑陋和紧张。直到这时,范继武在光天化日之下才发现蔡小姐的白净面皮上已经生出一些细微的皱纹。事情已经明白无误了,眼前的蔡小姐无疑是一位蔡小妈。范继武冷静地朝她点了点头,然后义无返顾地转身走开了。
一连几天,蔡小姐的影子始终皮影戏般地在范继武的眼前晃动。只不过皮影戏的场景有所不同,有时在舞厅,有时在邮电所,但主角仍是蔡小姐。后来范继武才得知,蔡小姐的儿子一直由镇子上的一对老两口看管,连吃带住,蔡小姐每月给那老两口500块钱。在最初的日子里,范继武还有些怒不可遏,他投入的感情投入的票子太多了,结果被人家涮了,被人家玩了,被人家宰了。想到此,范继武觉得自己真是个十足的傻×。但时间会冲淡一切,眼不见心不烦,反正他不会再去“百合花”了。经过这么一场,范继武反而又回到了自己最初的哲学观点上,还不如吃点儿喝点儿,落副好下水,身体才是自个的,爱情算个狗屁!
混沌得天海不分的夜色里,几盏相距甚远的渔灯与天上的星星混杂在一起,不着边际地悬浮着,时常忽明忽灭地闪动。显然携着浮网偷偷出潮的渔民恐怕网被别的渔船锳了,同时又害怕明显的灯光招惹来渔政的追剿,所以渔灯的明与灭都显得那么紧张无序。范天成的渔灯长明不衰,反正他是开到海里纳凉的,带来的几片网根本就不怕渔政没收,所以他这条船上的灯总是亮得那么放肆。
躺在舒适上铺的冯老礁此时也无法入睡,他的思绪和摇动的渔船一样,在时间与空间之中杂乱无章地飞翔。这些年来,只要和范天成在一起,他就摆脱不掉那种负疚感。随着他们儿女之间感情的日益寡淡,冯老礁的负疚感就越加深重,他憎恨着自己的闺女,咋就不给范天成生个孙儿孙女,有了孩子拴上身,冯水花的心再漂浮,也会被孩子压瓷实了。想想当年,若不是范天成拼了命保下他家那艘120马力的大渔船,他们父子早就葬身鱼腹了,哪还有今日冯家连县长都羡慕的辉煌,更不会把冯水花娇惯成随心所欲无法管束。假如那一天他和范天成不是僵得不可救药的话,他肯定和那些红了眼的渔民一样不由分说地闯海出潮,财迷心窍地从大海里捞取铺天盖地而来的对虾,他们父子俩的结果也注定是船毁人亡,同样会被范天成操办成入土为安。他留给闺女的将是拴船时欠下的还不清的外债。如果那样的话,冯水花不可能像如今这样靠在他哥的身上过着优裕生活,不知道将会成为哪一家挨打受骂的媳妇,成天补网择鱼,整个面孔晒成没人愿多瞅一眼的黑鳎板,哪会像如今成天粉面桃花地在渔村神气十足地走来走去,拿自己的丈夫不当人。
那一年,辽东湾还是片极为富饶的海域,赤脚锳在海水里总有小鱼啄人的腿,稍不小心就会被红夹螃蟹误认为是侵略者,钳伤了脚趾头。富饶的辽东湾给刚刚从渔业社中解脱出来的渔民不薄的回报,每潮回来舱里都是满满的,渔民们只关注着能摆上国宴的海鲜,至于臭鱼烂虾之类,渔民们不屑一顾。那时候渔村港口里湾着的渔船还十分稀落,带着驾驶舱的渔船更是寥寥无几,平常的渔船大多是尾挂机,也有只能下小海还没有被海水蚀坏的舢板子和瓢叉子。
有那么一天,渔村的大喇叭突然反复无穷地讲起了暴风雨将要来临的消息,警告着渔民不许出潮。这种警告持续了三天之后,天还是那么蓝,海还是那么静,没有一丝风暴将至的预兆。初秋时节,正是捕捞的好时候,大批鱼虾已经被丰沃的辽东湾给喂肥了,成群结队地起了鱼讯,再晚一些天日,这批鱼虾就将游出辽东湾游出渤海,到南方的海域去过冬了,想打也打不到多少了,渔民们怎能不心急。而恰恰在这个关节,村里却传达出了个莫名其妙的暴风雨警告,遗憾的是这个暴风雨却迟迟没有来到。那一年,风云1号还躺在科研领域里,没有升天,天气预报的准确程度偶尔还存在着让人啼笑皆非的误差。渔民们按捺不住了,却又不敢贸然下海出潮,古往今来,无数的海难多少打掉了些渔民们的冒险精神。
整个渔村里惟一不听邪的就是范天成,他对村里大喇叭危言耸听的预报充耳不闻。范天成看着窝在港口里的渔船,又望着空荡荡的大海,站在岸边的山岗对海浪的皱纹观察了良久,然后又把胳膊长久地伸入海水里,微闭着眼睛悉心感受着传导在他手心上的海流。思虑了好一会儿,范天成才直入驾驶舱,带上自己的长子范继文,毅然地把船开出了码头。他对别人的劝说与担心置之不理,也不邀请其它渔船陪他出潮,他独自驾驶0685号渔船心有余悸却又胸有成竹地去往辽东湾捞取满海里游动着的财富。
那几潮,范天成几乎不是在海里打秋虾,而是在海里捞钱,五六海里长的网刚刚撒完,掉过船头开回去就可以起网了,一个个活蹦乱跳的秋对虾作茧自缚地挣扎在三层褂子里,压得网浮子都沉进了海水里。这一潮接一潮丰硕的收获,范天成都是取自于紧挨着大海沟附近的海域,那里的秋虾厚得用不着他停船等候。
船靠岸边,村里人的眼睛盯着网上密密地闪烁着银光的对虾,涎水在心里流淌,后悔了自己的胆小如鼠。守在码头的鱼贩子们早已忍耐不住了,蜂拥而至地守在择网的女人身旁,盼望着早些买到对虾。这几天,辽东湾沿岸的渔民都没敢出潮,这时节常见的对虾反而奇缺了,卖出了两年后才有的价格。
港口里的渔船再也停不稳了,范天成丰厚的收获把渔村里的人诱惑得丧失掉了最初的理智,纷纷打开自家的网铺,准备着出潮捕虾。这时候的范天成却卷起了三层褂子,往网铺里送。范天成仔细观看了藏在海浪中海水的细碎波纹,他真正地感觉到了暴风雨确实要来了。于是,范天成便大声呼吁着,不能出潮啊,暴风雨真的要来了,我出潮这么多年,别的没练会,看风看雨多少还能懂得,海里真的要刮大风了。范天成的呼吁并没有产生出该有的效果,那几天,天天预报有暴风雨要来,有谁见到了暴风雨是啥个样子,范天成不愿意让大家出潮,那是他挣到了大把大把的钱,怕别人也把钱挣到手。
正当村里人信心十足地准备出潮捞钱的时候,范天成却求人把他的那艘0685号渔船顺着坞道拉到岸上,他说这场暴风雨恐怕把船锚在港口里都不安全了,没准这场风会大得船撞船就能把船撞坏。范天成这异乎寻常的举止并未引起人们该有的注意,就连自己的长子范继文也说,好好的船没漏没坏的,往什么坞道上推,除了冬天,谁见得船上坞了?
冯老礁对范天成吃独食的做法显出了十分不悦,多年的好友,怎么也不应该在千载难逢挣钱的机会里甩掉老朋友。他完全不知道,范天成那两天出的几次潮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豁出命来去海里大捞特捞的,村里的大喇叭喊得那么急切,好像是暴风雨已经在海里呼啸了起来。尽管范天成从海浪的波纹中没有看出马上就来暴风的迹象,可天气预报是科学的东西,而他仅仅是凭着多年出潮的经验而已,他不能让别人也陪着自己拿命闹着玩。冯老礁并不理解范天成是怀着侥幸心理出潮的,他看到的仅仅是密密麻麻坠在三层褂子上的对虾,直至海难过后,冯老礁才彻底地折服了,渔村里这么多靠海为生的人仅仅都是靠海为生而已,真正的渔民只有范天成一个人。
海难来临前的那一个白天,冯老礁瞥着范天成,看到范天成费尽周折地用卷扬机拖船上坞感到十分可笑。发大财就是发大财了,何苦还假模假式地做成那种躲避暴风雨的样子。不管范天成再说些啥,反正冯老礁不容置否地要出潮了。冯老礁拥有村里最大的渔船,也拥有村里最长和最多的网具,这么大的投入,他没有理由让自己的船停下来等着躲过那个莫须有的暴风雨。
范天成得知冯老礁要出潮的消息,急得火上房。同样是跑海多年的人,怎么就没有看出海浪之间回旋着的是细密的波纹。大海正在悄悄地告诉大家,暴风雨已经在遥远的海域里生成了,用不了多久就会冲进辽东湾的。那一天,范天成是拎着一柄硕大的铁锤跃上冯老礁那艘当时在辽东湾里还不多见的120马力的大渔船。那一时刻,冯老礁正埋头伏在机器舱里,检修着柴油机,根本就没在乎喊了好几天的暴风雨并不是无中生有,也没有料到反对他出潮的范天成已经跳上了他的渔船。十几个跟船出潮的渔工倒是很清楚地看到了范天成拎着大铁锤从船的甲板钻进了船的后舱,他们习以为常地认为这是个过来帮助修船的人,谁也没有料到范天成是怀着不良动机而来的。而他们的粗心大意却间接地救下了自己的性命。如果当初这十几个从辽西丘陵来到海边充当渔工的小伙子有一个人细心的话,那么,他们就将毫无疑问地葬身于大海。
在几声沉闷却又异常果断的巨响中,硕大的120马力渔船随之摇晃起来。范天成独自立在空间狭窄的后舱里,拉亮了舱顶的小灯,扎散开十个极为开放的脚趾头,稳健地勾住舱底的木板,运足全身的力气,抡圆了大锤,狠狠地砸向舱底木板的连接缝。静止的渔船在巨响声中猛然像逆浪行驶般上下起伏着,范天成仅仅用重锤砸了几下子,就解决了冯老礁顽固不化的出潮欲望。舱底的船板本来是很厚实与牢固的木板,可再结实的木板也承受不住范天成接连不断的撞击,一段木板终于无法同整块木板浑然一体了,一股海水肆无忌惮地冲开那截木板,整个后舱便无法回避地陷入到了灾难深重的水患之中。尽管这不是一个十分麻烦与严重的损坏,可渔船却不容商量地必须开上坞道重新修整。那一天,范天成除了用这种极为恶劣的办法迫使老友冯老礁的渔船上坞修理,他已经没有任何办法留下冯老礁不去出潮了,而且这种恶劣的做法他不可能重复地使用在其它的渔船上。
范天成把大铁锤扔出舱口,接着自己的头也钻出了后舱。冯老礁从船舱里传出哗哗作响的水声中分明听出了范天成的所作所为,他捡起大锤,对准范天成的脑袋,真想一锤砸扁了他。末了,他不得不弃下大锤,瞪着血红的眼睛,大声骂了句,范天成,我操你祖宗。
海难过后,冯老礁反思了好多天日,他不仅觉得对不起范天成,更加觉得对不起范天成家的祖宗。
驾驶舱的上铺正对着驾驶台四通八达的?望口,第一缕扯开混沌夜色的光亮很容易地能表现在冯老礁的身上。冯老礁睁开眼睛时,天边已有鱼肚白,鱼肚白的光亮虽然还很微弱,却把海天分得格外清楚了。大海早已不似昨晚那般安静,浪拍船舷之声已经响得十分透彻。此时的天与海虽然都是暗灰的颜色,可天是无动于衷的灰暗,海却到处波动着不安分的灰暗。0685号渔船的形象便在大海中渐渐明朗了。
范天成也在这刚刚把海与天分清楚的光亮中清醒过来,他走到船舷,冲着大海里起伏着的波浪很响亮地放出一泡尿水,然后伸足懒腰,运足丹田之气,和每次出潮一样,底气十足地吼了一嗓子,起网了——
起网是范天成出潮时最为舒服的时刻,出潮打鱼就是为了收获,只有起了网,才能知道收获的价值。范天成根本记不清自己活了六十多岁出了多少次潮,甚至出了多少年潮也得需要屈指一算。惟有这一次出潮,范天成对起网的兴奋不再是因为收获,收获不是他这次出潮的目的,他似乎把这次出潮当成了自己告别海上生涯的仪式,否则他不可能象征性地仅仅带出为数不多的几片浮网,而且还是那种根本不想把鱼子鱼孙打上来的大网眼渔具。于是,范天成那一声发自心底的喊声,便带有了几分表演的意味,那意思似乎是在说他范天成根本没有老到不能捕鱼的程度就已经退出了海上生涯,他无法阻止别的渔船对鱼子鱼孙毫不留情的围剿,起码他是不想再为锐减的辽东湾鱼类做计划生育工作了。范天成面向辽阔的大海,又一次吼着,起网了——
网浮在大海里蜿蜒曲折而又轻松地浮动着,卷扬机卷起的网依旧像撒网时那样保留着白净的模样,显然极会看流下网的范天成根本没有拿海流当回事,他只求回去的时候别饿着就行了。尽管辽东湾已经很穷了,却没有穷到只剩下海水的程度,否则渔村里那么多拴船的人家怎能还活得津津有味?被卷扬机绞上来的网并不是空空如也,时而有嘴巴尖尖身子长长的青条子随网入船。伏天的时候,母青条子大多已经甩子,一个个都是干瘪的肚子,偶尔有肚子鼓鼓的母青条子活蹦乱跳地被网扯进船来,范天成就立马把鱼择下网去,弃入大海。那鱼便像蛇一样扭曲着身子钻进了大海的深处,寻找生儿育女的窝巢去了。每逢网上挂到蓝点马鲛时,范天成便有些惋惜了,这种鱼是辽东湾里最凶猛也是最有志气的鱼,追起小鱼来,根本就不瞅前面有没有网,一旦撞了网,挣扎几个回合脱不了身,就活活地气死了。别说是辽西走廊里最有名气的海鲜饭店里看不到活着的蓝点马鲛,就是能把它捞上来的渔民也没有几个看到活着的。
吊在网上的鱼少得十分可怜,好多片网除了挂上几缕绿得鲜艳的海白菜和紫褐的海草,几乎是空空如也。十几年前的海哪像如今这么寒酸,随便在海边钉几个橛子支起一个架子网,赶上两个落梳子,就够两个极富推销经验的鱼贩子走街串巷卖上一整天了。那时用这种笨法打鱼的人,不是穷得置不起网具,就是不敢冒险只能挣小钱的人,真正的渔民把眼光紧紧地盯在了大的鱼群和肥硕的对虾上,成千上万地挣大钱。不像如今的人们,已经把粗糙的架子网进化成了八卦阵似的龙须网,任精明得无数次漏网的大小鱼类插翅难逃。就连到深海里作业的拖网也被进步的机器织成了几乎是密不透风却能畅快透水的网具,就连蝌蚪似的小鱼也休想逃出。
范天成至今也弄不明白,那一年的海会肥厚得流金淌银,别说是味道鲜美的鲆鱼镜鱼个头不凡的鲈子梭子,还有海鲜之冠的对虾,就是刚刚被日本人看中的价格蒸蒸日上的海蜇,也是多得被海浪一层层地往岸上推,稍有点儿心数的人,只要能买得起盐和矾,加上手脚勤快些,家里又能有几口大缸,准能白捡一个万户。
冥冥之中,范天成总是感到那场海难是大海对渔民们无度滥捕的严正警告或是残酷的报复,否则海里的鱼怎会在第二年的鱼汛期骤然减少到难以置信的程度呢。那场万劫不复的海难呀,仿佛把大海撕碎了,把一个貌似从前却又完全陌生的大海摆在人们的生活中。那个到处漂浮尸体的日子,想起来至今还会让村里的人心碎欲裂。范天成能很容易地忘掉劫后余生的人们,他却终生不能忘记那场持续了将近一夜的暴风骤雨和滔天大浪对渔村的财富对人们心灵的摧残。
范天成清楚地记得,那一日,老天生了个奇怪的日头,始终不晴不阴不明不暗地高悬在天空。淡红色的日头直至中天也没有豁亮起来。偏晌时分,阔大的港湾已经彻底地安静下来,空旷得就连最陈旧不堪的渔船也不肯停泊,全部驶向肥厚的辽东湾里去捞金捕银去了。港口外侧的岸上,仅剩下了两艘离开了海岸停在坞道上的渔船,那便是后来冯老礁幸运保留下来的120马力的大渔船和范天成那艘80马力的0685号渔船。
那一时刻的冯老礁根本没有意识到他是渔村最幸运的人,他的心情与那时不阴不阳的天空一样的糟糕,那些连驾驶舱都没有的拴着尾挂机的简陋渔船,出潮仅四五个小时就隔三差五地回来一只,把丰厚的收获与喜悦共同卸到岸上,然后又急急忙忙地把尾挂机重新置入海水里,犁开一道海水,风风火火地赶潮出海了,可他那艘巨大的渔船却被范天成砸坏了船底,不得不上坞维修,眼睁睁地看着白晶晶的对虾挂满了别人家的三层褂子。
范天成金银满舱的收获,已经令渔村里的人眼馋得难以自制,他的暴风雨将要来临的警告比拍在岸上的浪花还要苍白。范天成孤独地坐在海岸上,眼睛看着空荡荡的港湾,不时地把手伸进海水,感受着远处的海波对他手掌的传感。天海虽然还是不失平静与安详,可海水却越来越明晰地诞生了只有经验老道的范天成才能感觉到的震颤,暴风雨已经迫在眉睫了,范天成却只能望洋兴叹。那时候,渔船的通讯方式仅仅是闪闪渔灯、喊喊喇叭而已,只要驶出岸边的视线,与岸上的联系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
范天成身后坞道上冯老礁的大渔船还在单调地“咚咚”作响,冯老礁急不可待地修复着被范天成砸坏的船板,每一声沉闷的响声似乎都在埋怨着范天成的蛮不讲理。实际上,冯老礁根本不知道,始终面对大海背对着他那艘渔船的范天成已经心急如焚了,他的嘴唇像他眼前被海浪搅起的泡沫一样,被心中的焦虑搅出了一层白花花的皮屑,海难正在他的胸中翻江倒海地预演着。
悲剧就这样无法逃避地发生了。
暴风雨是在夜里出现的。日头在不知不觉中消失的时候,还没有大难将至的征兆,只是浓密的乌云把天遮得分不清黄昏与黑夜,接下来就扑天盖地下起了大雨。出潮的渔民是不怕雨的,虽说初秋的海里已经有了几分很浓的凉气,只要穿上了雨衣就不妨碍作业了。那天夜里的暴风来得非常奇怪,一般来说,风都是刮在雨的前面,可那天雨下了好久,却没有多大的风。正在辽东湾里酣畅打捞对虾的渔民们被传统的经验麻痹了,天真地认为海神娘娘奉献出这么丰厚的对虾,是苍天有眼,根本没有拔网回航的打算。突如其来的暴风闯入暴雨之中的时候,所有的渔船都懵了,即使清醒过来想弃网回航,都已经是不可能了,骤然而起的狂涛巨浪让所有的渔船都失去了自控的能力,船舵与螺旋桨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功能,渔民们惟一挣扎与反抗的能力仅仅是宁死不屈地抱住渔船上最为牢固的地方,以防被倾覆下海。渔船在风雨中无休止地飘摇,万般无奈地忍受风浪摧残。
暴风刮起的时候,范天成像受伤的老鼠一样,在岸边的山岗上蹿跃着,他希望能从暗无天日的大海里看到一两点希望的渔光,可大海除了发出震耳欲聋的涛声外,依然是死气沉沉的大海。那一夜,牢固的港口无法承受住狂风巨浪的冲击,二层楼高的浪头一口接一口地吞下整个港口,砌筑码头数吨重的巨大条石,一片接一片地坍塌下去。
除了老弱病残,渔村里的人几乎倾巢出动了,全聚在坞道上冯老礁或范天成的两艘船上。被渔村人称为渔船避风港的码头已经被狂风巨浪摧残得坝塌棚散体无完肤,站立在那里等待亲人的回归已经没有了起码的安全感,岸边上只剩下这两艘船安然地屹立在张牙舞爪的大浪无法冲击到的海滩上。渔村里活了八九十岁的老渔民也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风浪,翻卷的巨浪每一次对海岸的攻击,都像是砸在人们的心上。人们心里都明白,再庞大再牢固的渔船也承受不起巨浪反复无穷的扭曲与抛弃,船毁人亡已经是无法挽回的残酷事实,只是人们不愿承认或者是心存一线希望罢了。
冯老礁与范天成同村里的人同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们的儿子冯大岸和范继文,耐不住在岸上的寂寞,以给别人家的渔船提供网具为条件,合伙出潮了。范天成在岸边骂着范继文是个要钱不要命的兔崽子,掰嘴告诉他要刮大风了,海里有座金山也不去捞,可这小子还是从网铺里偷偷拿走了三层褂子,和别人合伙出潮去了,这个王八羔子,这么大的风浪,得啥样的人才能熬得过来!范天成不知道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范继文能不能抵抗住暴风雨的冲击,如果换上范继武遇到这场风暴,他早就毫无一丝侥幸心理了。
冯老礁直到风暴骤起才相信老友范天成是个了不得的人,仿佛是与海神通了灵魂,他的预言居然比天气预报还要准确。冯老礁后悔了自己支持儿子冯大岸出借网具与别人合伙出潮,冯大岸是冯老礁惟一的儿子,也是冯家四代单传后的惟一希望,然而他却把延续冯家香火的希望送进了毫无希望的大海里。
狂风暴雨之夜,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天与海早被风浪搅得混淆不清了。岸上那一大片交织在一起的手电光对这个风雨之夜,是那样的微不足道,甚至被瓢泼大雨浸淹得形成不了直入海天的光柱。人们绝望之中痛不欲生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呼啸的狂涛巨浪声中被压制成蚊子的叫声,微弱得只能自己听得清。一道将天海一分为二的闪电从天宇间直劈而下,光斑把整个世界照耀成一片惨白,村里人在那一瞬间看到小山一般的巨浪张开血盆大口,贪得无厌地吞食着海岸,每一个人都被闪现出鬼一般难看的脸。滚滚雷声随即从半天空砸落在地上,震耳欲聋的声响仿佛给大地劈开了一个硕大无朋的墓穴,准备将村里的人全部埋葬进去。
虽然镇上的海上救生队也等候在岸边整装待发,可那都是形式而已,几个弱小的冲锋舟不及真正下海就被涌上岸来的大浪席卷进去,随心所欲地耍戏着,在浪谷与空中抛来甩去,最终被浪涛撕碎了,瘪塌塌地无影无踪。能将天海劈开的闪电再度亮起,站在山岗上的范天成在那一瞬间猛然发现海中的巨浪摇摇摆摆地托起了一艘渔船的形状,随即便跌进了浪谷之中。范天成的心中一亮,那是与闪电截然不同的希望之光。那艘苦苦挣扎的渔船已经冲到离岸边仅有千八百米远的距离了,可岸上的人根本不知道,这艘船却死里逃生地开了过来。范天成默默记下了那艘船在海中的位置,从山岗上匆匆而下。虽然呼啸的狂风让人寸步难行,范天成却在风中走得十分稳健。
狂风依旧,暴雨不止,渔村里的人高呼着互相传递着范天成的发现,他们突然止住了哭声,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期盼着是自家的船回来了,或是自家的人安然无恙地在船上。人们在范天成的指引下纷纷爬上山岗,无数个手电齐射进黑茫茫的大海。范天成吆喝着让所有的人全都关闭掉手电,可人们却听不到范天成的喊声,他便逐个地抢下人们手中的电筒,太多的光亮会让范天成看不见海中那艘侥幸开回来的渔船发出什么样的信号。闪电又一次划亮了天空,人们终于看到了那艘已经摇摇欲坠的渔船。闪电过后,便就是死一般的黑暗,随即雷声滚滚而来。范天成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刚才渔船闪现出来的位置,良久,他终于若隐若现地看出了比萤火虫还要微弱的光亮,那一闪一闪的光亮在告诉岸边,渔船已经挺不住了,急需救援。范天成操起两只光亮最足的手电,一齐向海里反馈信号,他让渔船坚持住,马上想办法出海救援。
许多年后,那艘渔船上获救的二十多人,除了感激范天成的救命之恩外,还要感谢冯大岸的机敏与果断,否则不可能在狂风刮起之前赶了那么远的路程还能在大浪滔天的时候被岸边发现,他们每逢海难的纪念日,都要聚在一起庆幸着大难不死,回味着与海拼搏的种种情景。海难发生前的那一潮,和冯大岸搭伙计的渔船和其它船只一样,网上对虾厚得连他们自己都惊讶。所幸的是,他们在暴雨刚起的时候,就已经返航了。本来,天黑后是等待对虾自投罗网的最好时机,无奈的是冯大岸看到瓢泼大雨从天而降,聚集在甲板上的雨水横冲直撞地流淌,他便想起了范天成那艘上坞的渔船和对他们家的渔船充满愤怒和友爱的破坏,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中横冲直撞着。冯大岸就在那一刻,无可阻挡地要求返航回家。
当然,那一次冯大岸急不可待地返航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然而再大的代价与生命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冯大岸从小跟船跑海,对天气的骤然变化十分敏感,铺天盖地下来的大雨突然提醒了他,范天成醍醐灌顶的警告炸雷般响在他的耳际,尽管那时风还在较为遥远的海域,尽管正在拔起的网里对虾越来越厚重,他还是毅然用斧子砍下属于他自己的数十片三层褂子,抛弃掉能成把成把换取钞票的对虾,在暴雨之中全速返航。冯大岸及早的预见给渔船留下了宝贵的航行时间,为范天成挽救船上所有人的性命创造了不可多得的条件。
那一次海难,范继文的命运多舛,是名副其实的九死一生,远不似冯大岸那样有惊无险。大雨骤然而至的时候,辽东湾里没有呈现出常见的那种风雨交加,范继文和船主都麻痹大意了,只顾一味地拔着厚得布满对虾的网,根本没有弃网回航的打算。直至起了风,并且风又越来越强烈地刮起来,他们才后悔了自己的太贪婪。范继文不愧为渔村最优秀渔民的儿子,也没让老爹的本事白传给他。船在行驶了十几海里之后,就飘摇得不行了,风浪大得快让船舵和螺旋桨失去了作用。范继文临危不乱地抢占了船长的位置,没有像后来那些被大浪倾覆的渔船一样惊慌失措地往岸边上赶,而是让渔船上所有的人各就各位,自己把住舵盘,让渔船切着浪行驶了一段路程,渐渐地就把船头调成了顶风逆浪背对海岸的方向。他让船上的人们把船头和船尾铁锚抛下去,把渔船固定在斜逆着大浪的大海里,他要让渔船成为长在海里的树,两根抓在海底岩石上的铁锚是船的根。范继文解释着说,风吹走浮萍易如反掌,吹走生了根的小树却难上加难,如今浪已经高得把舵尾和螺旋桨都时常抛出海面,只能靠在海里生根熬出一条生路了。
后来的事实果然证明了范继文观点的正确,那些期盼着能早些逃出暴风雨的打击而仓皇逃往岸边的渔船,实际上做着的是一种欲速则不达的努力。狂风兜着这些渔船的屁股,轻而易举地将船掀过去,转眼间渔船就倾倒了,人卷在巨浪中软弱得没有一丝挣扎的能力。只有范继文这艘渔船在两条生根了的铁锚支持下,与狂风对峙了小半宿,最终船板被大浪一口一口地撕咬去了,渔船像被脱掉了衣服一般,只剩下了在大浪中不屈不挠地摇摆着的龙骨。范继文和后来那几个被海军直升机救下来的渔民就是顽强地抱着附庸在龙骨上的木板才得已生还下来,有许多时候范继文已经被风浪折磨得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与力气,真想一撒手淹死在海水里算了,可他的手和胳膊早已不听他的使唤了,死死地抠着木板顽固地支撑着他意志薄弱的生命。
海难之夜,尽管冯大岸比海兔子还要精灵,没等狂风露出蛛丝马迹就弃网而逃了,可他还是没能逃过狂风的追赶。离岸越近越有一种将要获救的安全感,可岸边的浪却是大海中最为阴险的卷毛浪,驾船的本事再高也没有能力把船靠上去。幸好冯大岸及时地锚住了渔船,才缓解了渔船随时都能颠覆的险境。
范天成不顾一切地准备下海去营救遇难的船只,可岸边上的人都哑然了,没有一个人敢去配合范天成,即使有人敢冒死陪同范天成去救人,范天成也不会同意把他带到自己的船上去。范天成对想陪他下海的人只看脚不看脸,可他看到的每一双脚都令他大失所望。那些脚的脚趾头都像是被老娘婆的裹脚布缠过了似的,脚趾间紧密得没有一点儿缝隙,这种脚别说是在大风大浪的船上爬几步,就是让他双手抱着舱门,伸出脚来也会被大起大落的船摇晃得连船缝都勾不住。带着生着这种脚的人上船救人,纯粹是拿活人的命闹着玩。整个渔村,有资格帮助范天成的只剩下冯老礁了,可惜的是冯老礁已经被来自葫芦岛的海军用吉普车给接走了,准备跟随着舰艇去渔民经常作业的海域援救遇难的渔船。范天成不想让别人陪着自己去玩命了,他要独自驾船闯海救人。
守在岸上的人都聚到了范天成停在坞道上的那艘0685渔船,范天成在没有发现遇难船只之前早就准备好了一切救人的设施,甚至还把硕大的滚轮固定在了能够高高举过驾驶舱棚顶的搅杆上,那搅杆是用来起耙子网的特殊工具,在渔船上有着至高无上的高度。他把长长的曳纲缆绳挂在自己这艘船的滚轮上,让镇里海上救生队的人把缆绳的另一端挂到岸上的卷扬机。范天成同时又指挥岸上所有的人的手都不能空闲着,一律往船舱里塞石头,类似军舰里安置压舱铁,起到一种稳定中心的作用。如果是轻飘飘的船,别说是救人,就连开都开不到遇难的船旁。
壮烈的海上救生行动就这样被独胆英雄范天成拉开了序幕。范天成穿着海上救生衣,稳稳站在驾驶台前,排除狂风巨浪暴雨对他的干扰,努力使自己心静如水。村里的人万众一心地将0685渔船从坞道上推进了浪涛滚滚的大海里,曳纲缆绳怀着对范天成的牵挂,缓缓地释放着长度,这条普通的缆绳在这时刻名副其实地成了生命线。
范天成把渔船开进大海是个极其艰难的过程,卷毛大浪时常把已经载重了的船打得横了过来,范天成只能在大浪的缝隙间寻找机会直入大海。人们是在突然间看到了范天成的渔船猛地蹿进大海的,随后渔船就被黑暗的大海包围了,只剩下那盏朦胧的渔灯和缆绳传导上来的移动,感受着范天成的进程。那缆绳在呼啸的暴风雨中发出了尖锐的哨声。
没有高超的驾驶技巧,谁敢在大风大浪中载重行驶,虽说载重的船不会再让螺旋桨空转,可稍有不慎,渔船就会立刻倾覆,他必须斜切着浪峰,迂回着往前航行。他不怕渔船穿峰入谷地上下颠簸,多高的浪都不会让他眼晕目眩脚底无根,他怕的是渔船的左右摇摆。范天成时而关闭时而大亮着渔灯小心翼翼地驾着船,他是在给对方发出安慰信号,也是不让自己好不容易发现的求救信号被大灯照耀得消失了。渐渐地接近了那盏微弱的灯光,接近了那艘遇难的渔船。范天成无需再闭合渔船上的大灯了,那艘无能为力地漂泊的遇难渔船就沉浮在他的眼前。可两只船的相聚却格外艰难,好不容易接触上了,却又被涌过来的大浪无情地打散,再次相聚再一次被打散,就这样分分合合了好多次。暴雨之中,海里的能见度极差,又有巨浪不分轻重地胡乱拍打,范天成每次接近对方的渔船就格外地小心,靠紧了怕撞沉对方的船,救人不成反倒害了人,靠慢了又被大浪轻易地分开了。范天成在海上漂泊了大半生从来没遇到过这么艰难的两船相靠。一个闪电从天空劈下一片苍白的光芒,范天成看到对方渔船上的人一个个都像个小猴子般死死地抱着船上的某一部位,任凭大浪对渔船的摇晃。范天成的渔船靠近时,他们即使是伸出搭钩去勾船舷,也都是用一只手软弱无力地去勾,另一只胳膊依然嵌在渔船上不可动摇地搂着。显而易见,没有范天成的帮助,他们很难从那艘渔船上爬过来。
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终于送给了舍身取义的范天成。有那么一刻,两条渔船突然间被大浪冲成了平行在一起的状态。范天成钻出了驾驶舱,双腿紧紧盘在船上,双手持着搭钩勾到了对方的船舷,他把自己的身体当成了缆绳,活生生地把两条船靠成了一体。那条船上饱经风浪之苦的人们幡然醒悟,纷纷爬上了范天成这艘还算安稳的船,就连身材魁梧的冯大岸,此时也软成了一摊泥。范天成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两条船之间巨大的分力了,当逃离苦难的渔民全部爬上他的渔船后,他终于松开了双手。那艘渔船在他气喘吁吁的时候,几经沉浮,斜歪着膀子漂浮走了。
准备回航的时候,范天成犯难了。行船不怕顶头浪,追在船屁股后边的顺头大浪是最让行船的人吃不消的,何况他这还是一艘载重的船呢。抛出船舱里的石头,船的螺旋桨和船舵就会划空,救人的船反倒成了遇难的船。范天成只能面对着大浪倒行逆施地退着走了,这么行船虽然能够抗住巨浪对渔船无穷无尽的冲击,可最容易迷失航向。好在范天成已经向岸上发回了信号,牵扯着自己这艘船的缆绳开始被卷扬机往回卷了。
倒行逆施的回航比迎风斗浪的前行艰难得不知多了多少倍,一个个巨浪恶虎扑食般前赴后继,逆来顺受的渔船不可能再用尖锐的船尖破开大浪,却是一次次地忍受着大浪劈头盖脸地往船上灌水。被他营救上来的这些人,是拼着最后的力气爬到他这艘船上来的,他们剩下的力气只能是牢牢地抱在渔船上,不可能帮助他从船舱里往外淘水。尽管渔船的后面有卷扬机的帮助,尽管离岸已经不远了,可生还的路却还是那么漫长。离岸越近,卷毛浪越加凶狠,浪头高得好像从天而降。渔船已经无法逃避地遭受到海水的倾灌,驾船靠岸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沉船已经是不可挽回的结局了。
范天成只剩下最后的办法了,那就是放弃自己的这条船,靠曳纲缆绳把大家扯到岸上。他钻出驾驶舱,手指脚趾抠进了船缝,壁虎一般向船头爬去,趁着浪尖把船头高高翘起的一刹那,向着深深的浪谷抛下了铁锚。接着,范天成爬回驾驶舱,忍受着大浪对整个船体的冲刷,开动机器倒退一段距离,又像壁虎一样爬到船尾,拼力地抛下了另一个锚,他是在用两个铁锚将船固定在海里。
这是与大海最后的拼搏,失败了,范天成以及他救上来的这些人都会是葬身鱼腹的下场。范天成向岸上发出了另一种信号,他是让岸上把曳纲缆绳像传输带一样转动起来,他要把所有的人都捆到缆绳上传回岸上。这是他在毫无办法的情况下惟一的办法了,守在船上只能是等死。
获救上来的那些人渐渐地明白了范天成的良苦用心,缓缓地爬过来,齐聚在他的身旁。范天成便逐个地把他们的双手绑在缆绳上,让缆绳把他们传输回去。送走了最后一个幸存的渔民,一向以身壮如牛自称的范天成也瘫软了下来,双手也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了,他连把自己捆到缆绳上的力气都没有。歇息的片刻,范天成猛然醒悟,自己把别人送出了险境,可自己还处在极端危险之中。他挣扎着爬起来,拼着力气才把自己拴在了缆绳上。就在范天成将要离开船体的时候,大浪便把渔船高高地掀起又狠狠地摔下,顷刻之间渔船便倾覆了。范天成的腿就是在那个时刻被砸伤了,他不像别人那样幸运地时而是海里时而是空中拖上岸去,他几乎完全是从海水里被拖上岸的。上岸的时候,他完全像一条拖上来的死鱼,人们以为范天成已经淹死了,他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范天成的水性足可以在海底憋上一袋烟那么长的气,只要淹不死鱼,就难以淹死范天成。范天成抹了把脸上的水,在暴雨之中淋了一会儿,便踉踉跄跄地往前走,边走边说着,我要睡觉。
在那一次震撼人心的海难中,所有被范天成救上来的人都像是一条条被钓上来的大鱼,浑身上下衣服早已被大浪撕扯开了,全都是赤条条地上了岸。那一夜,所生还的人和刚出生的人一样,都应了“赤条条而来”这句老话。
海难,不堪回首的海难已经被时间蒙上了灰尘,大海不会再有从前的那种激动人心的收获了,也不会再有那种撕心裂肺的海难了,大海成了平静的大海,大海也成了无所作为的平凡大海。不平凡的只剩下了那道至今还让人感到神秘的大海沟,大海沟是渔民最后的希望了,一旦大海沟一贫如洗的话,辽东湾就该是一片死气沉沉得除了咸水就是咸水的大海了。真的有那一天,不知会不会还有渔民这个称呼。范天成一想到大海的将来,心里就有些颤颤发抖。辽东湾沿岸的渔民,谁都知道大海已经被捞穷了,可谁也没停下自己的船,反倒变本加厉地从海里攫取财富,恐怕捞晚了,渔船就要无用,只配劈开了当柴火烧。
海与天越来越清楚地显现出来,几颗最后的星辰黯然失色地隐去了身形,除了东方的那带天际淡得发白,整个天色纯净得湛蓝湛蓝。一抹淡淡的红色不易察觉地抹在了东北方的海平线上,渐渐地把那一方的天与海染成了一小团绯红颜色。马上就能看到海上日出了,范天成和冯老礁虽然无数次地闯海跑船,却极少碰到这么好的天色。很多时候,海上日出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辉煌,晨雾与薄云总是阻挡着太阳与人们开门见山地友好相处。
那一方天与海之间浅淡的绯红渐渐地扩大了,并且越来越红艳起来,红得鲜艳欲滴。接下来,那方天空就拱出了一个赤黄的弧形,仿佛是在给将要诞生的天之骄子铺设了一个十分舒坦的产床。红得流血的太阳从海平面上拱出头颅的时候,并没有显出诞生时的阵痛与艰难,而是直截了当地拱出个月牙似的殷红脑壳,随后不是一点一点地往上升,而是一节一节地往上蹿跃着,直至最后才恋恋不舍地与大海粘连了几个回合,一跃而起高高地跳离了海平面。
虽然海上日出是在毫无声息中结束的,可范天成还是听到了太阳出生时刻那种呐喊、厮杀、愤怒和呻吟的声音。可这种声音在太阳独立地跃上了天空,并且剥除掉软弱的红色外壳,变得黄白炽热的时候,一切嘈杂之声便全部消失了,只剩下太阳威严的光芒,默默地从遥远的天际给范天成的渔船铺设了一条波动着的金字塔似的金桥。海上那些偷偷出潮的船只,此时便都无法互相隐瞒地暴露无遗了,他们与范天成一样,在大海沟的外缘守了一夜的网。
所有蹲在大海沟旁的渔船此时都已收罢了网具,准备启程返航。渔政的小火轮就在这时拖着浓重的黑烟从海平线下冲杀上来,那是艘强动力推动下的钢铁之躯,马力再大的渔船也逃不过它的追赶。大海沟旁的渔船立刻慌乱了起来,绕着大海沟四散逃离着。渔政船速度再快也只能追赶一艘渔船,就像虎入羊群,只能叼走一只羊。渔民们时常利用渔政的这个弱点,牺牲渔村的一艘船,来换得全村渔民平安打鱼。令渔民们没有料到的是,今天碰上的渔政船不再是从前那么好对付了。渔政的大船上行动极快地吊下了一堆小快艇,每个渔政人员驾驶一条,分散着冲向所有的渔船。
范天成的船这时正驶在大海沟旁,快艇翻开了一道雪一般的白浪直追过来。范天成停下了机器,他不想也不愿意逃离开快艇的追逐,反正自己犯了规,随渔政处置吧。这些年来他始终不听渔政的禁海令,始终我行我素地不紧不慢地出潮捕鱼,始终也没有让渔政逮住过。这是他告别海上生涯的最后一次捕鱼,不让渔政逮住一回实在是对不起国家颁布的渔业法。
快艇绕过0685号渔船一周就开走了,范天成和冯老礁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个渔政恰恰就是孙栋梁,而孙栋梁也是真切地看到了这两个老头。孙栋梁绕走的时候没有任何表情,而是快马加鞭地直追紧挨着范天成的那一艘渔船。范天成看着那张白净的小脸,暗自地说了句,这小犊子,把快艇开冒了烟,他是不知道大海沟有多厉害呀。
范天成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似乎有着一种预兆,他总觉得孙栋梁这个不知深浅的小东西非得掉进大海沟里不可。想到这里,范天成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一种快意还是怀着一种担心。不知出于何种缘故,范天成不由自主地调过了船头,跟随着孙栋梁追逐的那条渔船驶了过去。
那种担心不久便被事实证明了,那艘不肯就范的渔船,甩头摆尾地撞着快艇,根本不想让孙栋梁靠上他们的船。心急的孙栋梁不知对方是用计策摆脱他,冒失地将快艇拐进了大海沟。大海沟没有因为孙渔政戴着大盖帽而谅解他的冒犯,照例将快艇掀翻过去,把他抛进海水里。而那艘把他诱惑进大海沟的渔船却得意洋洋地开走了。孙栋梁已经把岸上的许多渔民罚成了仇敌,几乎没有几个渔民不对他幸灾乐祸。孙栋梁是穿着救生衣掉进大海沟的,浮力极强的救生衣照例无法抵抗大海沟里涌动着的巨大海流。几经挣扎,几次沉浮,孙栋梁惟一能做到的仅仅是挥舞胳膊喊了几声救命。
这一时刻的范天成什么也没有想,他几乎是本能地把那段缆绳抛进了大海沟。他的缆绳扔得极为及时与准确,孙栋梁抓住了缆绳,海流却依然扯着他的身子扯着他的腿。范天成扔出的那截缆绳的顶端拴了一个扣,孙栋梁的胳膊伸进之后就被扣子套紧了,否则,这个连渔网都拽不动的小白脸子无论如何也扯不过海流的力量。
救人的时候,范天成没有什么爱与恨,只要是人的生命,他都一视同仁。冯老礁看着挣扎在大海沟里的孙栋梁,一种深深的厌恶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谅解孙栋梁勾引他的闺女冯水花的罪恶。他本来可以和老亲家范天成毫无隔膜地相处终生,都是这个苍蝇似的坏东西仗势自己有权叮住了冯水花不放,把两家弄得不生不熟的。
冯老礁操起了斧子,就要砍断援救孙栋梁的缆绳。范天成吃力地把缆绳缠到船桩上,大声吆喝着,你要干啥?冯老礁压抑着嗓子,说,这个王八蛋搅得咱们两家不得安生,就是救一条狗也不救他!范天成想去夺下斧子,冯老礁却把斧子对向了范天成的脑袋。范天成说,咱们范冯两家祖祖辈辈留给村里的都是好名声,下一代咱不管了,咱们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就留不住最后的好名声呢?冯老礁泪流如雨,依然高举着斧子,说,我是咽不下这口气。范天成说,咱们跑海的人,心怎么也不该比河还窄呀。
冯老礁没有回答范天成的话,他把脸转向了大海沟,亮开嗓门,大声喊着,孙栋梁,你听着,只要你答应不再纠缠我闺女,我就饶了你这条狗命。孙栋梁顽强地支撑在大海沟里,出乎意料地而又断断续续地高喊着,那,那是两码事!这个狗东西,为了女人命都不想要了,冯老礁大声骂着,再一次高高举起斧子,闭上眼睛狠命地砍了下去。
范天成抓住冯老礁砸下来的斧柄,他轻松地把斧子夺到自己手中,很随便地丢进了大海里。接下来,范天成开动了卷扬机,把那根缆绳一点一点地牵扯出了大海沟。冯老礁抱着范天成的胳膊哭了起来,他说,救活这个狗东西,他还会搅得咱们两家不安生。范天成只说了一句,他有种,还算个男人。
获救了的孙栋梁在范天成的船上大吐了一场,吐得一片肮脏。冯老礁恶心地躲开了,范天成目不斜视地驾着船,向着快速赶来的渔政船靠了过去。有几个人从渔政船上跳下来,把孙栋梁搀了起来。孙栋梁临走前对范天成说,你救了我的命我会报答你的。范天成瞅了眼孙栋梁,淡淡地说了句,救你,我不图回报,留下你的命好好看护大海吧。随后,范天成从驾驶台前摸出了他的船长证,扔到渔政船上,大声说,想罚款到渔村找我好了。
0685号渔船离开了渔政船,冒着浓重的黑烟,开足马力驶远了,他们要重新回到岸的怀抱。大海沟深沉的颜色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了,渐渐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范天成的头不断地探出驾驶舱的窗口,向大海沟的方向遥望着,心中默念着,大海沟啊,大海沟,渔村的后代都指望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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