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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眸中国百年文学

2000-06-04陈思和等

大家 2000年1期
关键词:世纪文学历史

● 陈思和等

三种文学形态与20世纪中国

●吴福辉

"20世纪中国文学"概念的提出,已有十几年,但是我们至今并没弄清楚什么是20世纪中国文学!本世纪即将逝去,近距离的观照,难见庐山真面目。据我看,对这段文学历史的整合,除了作家个案的研究、经典作品的细读这种清理地基的工作,还可以仔细梳理一百年来现代文坛上曾经发生过的各种文学形态,比如左翼文学、京派文学、海派文学这三种形态的文学做一合论,在一个文学共同体内认识它们的对峙、不平衡性,认识它们的互相穿透性,揭示"20世纪中国文学"的部分奥秘。从而以各种合论扎实加深对百年文学史的认知。

左翼、京派、海派文学的产生,是"五四"文学分流的结果。三种文学形态各自于20年代末到30年代初,在中国现代社会的背景下展开。左翼是当时分裂的政治社会的产物。党派斗争、不同的政治理想、政治目标,构成了不同的文学。左翼是共产党领导的文学,其时还有国民党领导的"三民主义文艺"和"民族主义文艺运动",但敌不住带有全面批判性质(批判封建宗法农业文明,批判初期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批判殖民主义文明)的左翼文艺运动。左翼是明确地反对当时政府的,是反对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的,闹左翼闹得厉害了,就有关牢、杀头的危险,稀奇的是它却照样能吸引住当年社会上最具天才的文学家。国民党文学就不具备如此的吸引力。有才分的作家如果不是左翼,则流向京、海派。京派是由一个游离于政治话语之外的特殊文化社会造成的。国民党政府把政治中心南移后,南京是它的政治舞台,上海是经济前台,北京成了它的文化后院。北京改名"北平",北平成为一个遭遗弃的古都、旧都,不是完全不受政治斗争的影响,但它渐渐有了超脱之势,它占据了中国文化传承的重心。"北平文学","北平文化",就是这样一段很独特的文学和文化。"那时候你只要在北平住家,就充得通品,就可以向南京或上海的朋友夸傲,仿佛是个头衔和资格。说上海或南京会产生艺术和文化,正像说头脑以外的手足或腰腹也会思想一样的可笑"(钱钟书:《猫》)。这是当年的情境:文化可以从政治社会分解出来而取得某种独立性。至于海派,沈从文说它是"名士才情与商业竞卖相结合"(《论"海派"》),鲁迅称"海派则是商见的帮忙而已"(《"京派"与"海派"》),都认定它是30年代以上海为标志的商业社会的精神产品。这是由当时地区资本主义商业化和都市化为依据的。如果从三种文学形态立足于不同的地区和不同的读者来分析,我们完全可以窥探到中国现代人的丰富复杂的生存方式和文化姿态。左翼发生在新兴的经济、文化蓬勃发生之地,它依靠激进文学青年的支持。这种叛逆的、时代的"弄潮儿"是会一代一代存在的。今后如要了解本世纪一切趋赶历史潮流前进的人们的精神世界,想要探入他们的精神解放、精神困窘、精神拯救的整个历程,左翼文学将能提供出它特殊的视界。京派的读者则是《青春之歌》里的"余永泽"式的青年。他们生活在经济发展沉滞的地带,却藐视赶时髦赶潮流,自身的文化趣味又显然大于政治趣味。他们了解"世界"而不了解"时代",在退出时代青年圈的同时,却体验着传统的人们在现代大潮中如何自处的历史命运。京派文学的立足点也正在这里。它表现了中国现代乡镇在西方文明"压迫"的环境下,怎样保持一种自重、自爱、自强的生活态度,虽然这样的乡镇人格正在现代社会隐退,京派还是要经由他们来表达对现代中国人性缺失的忧虑感。而海派发生在现代中国最大的商埠,上海除了激进青年,就是时尚青年,所谓"现代都市之子"。受西方生活方式影响极深的新市民,是海派的基本读者。海派对现代物质的向往,历来受人批评,现在我们可进一步认识海派对现代城市"地狱"和"天堂"双重品质的发现。通过阅读海派作品,作为一个现代人,在经历了现代文明的眩目美丽和灰色平庸这两方面各自成立的年代之后,你无可奈何地领受到世俗人生的悲欢苍凉。

由于中国从一个停顿太久的农业国度,费时一百多年才选择了现在这样的现代转型道路,我们从上述三种文学的文化姿态里能够隐约感到京派的分量。这里缺少了农民的读者,但新世纪中国乡镇市民将从农民中大量产生的可能性,将使得我们越来越注意到市民阶级的文学的、文化的需求,以及在本世纪的正反两方面的经验。

有一些误读,在我们换取新眼光的过程中将能得到调整。比如过去我们总以为左翼一定是最推进统一的民族国家文学的,但深入地阅读鲁迅、萧红、丁玲、张天翼、沙汀、艾芜、路翎等,理解了他们在左翼内部表现出的个人性的诗人气质、哲理思索、女人丰采、讽刺力度、流浪气息以及不驯服的拗曲的情怀,你几乎无法漠视他们个人写作的顽强立场。京派似乎是最注重文学的个人性质,但不要忘记,沈从文、废名等所唱出的民族沉忧隐痛的凄婉曲调,不比任何人浅。而且朱光潜声称,文学"是一个国家民族的完整生命的表现。"(《<文学杂志>复刊卷头语》)还是明确呼出了建立现代民族国家文学的声音。海派有了张爱玲,你很难单纯用娱乐文学、消闲文学的一把尺子来衡量了,你也不能说她没有思想深度和历史深度了,她的融和《红楼梦》和西方现代派的小说,是民族的,也是个人的。这样,我们突然发现20世纪文学的两大线索,民族国家文学的线索和个人文学的线索,原来是并行不悖地存在着。而每当文学向社会中心靠拢时,民族国家的文学因素便会压倒个人性文学的因素;当文学走向边缘化的时候,个人写作的因素便会大大抬头。

1999年11月16日于小石居

20世纪:走自己的弯路

● 陈晓明

20世纪有无数惊天动地的场景和事件,有无数的情景令人激动不已。但你总是看到一团熊熊之火,斑驳而坚韧的土墙,一面书写着:大炼钢铁,超英赶美!另一面书写着:打倒帝国主义及其走狗!不用说,这是50年代大跃进时期的经典场景,我侥幸生于这样的历史场景之间,这个情景是我与生以来的记忆,是我所理解的20世纪最富有历史张力的精神图腾。

20世纪的中国经历血与火的洗礼,一个世纪的变动是如此旺盛而又深刻,这使中国乃至世界历史的其他时期相形见绌。在这样的历史过程中,20世纪的中国思想文化所发生的变动无疑惊心动魄,无数的文字符号和图像场景都力图去把握20世纪中国历史的那种动荡不安、破碎而又坚定的精神气质和状态,但谁能触摸历史断层之间的岩浆呢?坚定地走自己的弯路---这是我所理解的20世纪中国最内在的精神---一种西西弗斯式的不屈的意志。当19世纪沉重的大门被帝国主义的洋枪洋炮轰开之后,古旧的中国别无选择,它再也不能自以为是,它不得不面对强劲的西方和自身的不堪一击这一惨痛的现实。师夷之长,以夷制夷,中学为本,西学为用……等等,与其说是觉悟,最初的策略,不如说是企图蒙混过关的权宜之计。当更多的有识之士意识到,现代化乃是不可超越的趋势时,中国没有退路,它怀着急切的步伐跟上现代文明。这个由西方发起和推行的"现代文明",一直给中国造成强大的压力,历史已经被这样决定,它的目标和行程,它的方式和结果,中国只能加入这个历史趋势。

近代以来的中国就处在西方现代性文明挑战的困境之中。这种困境的根源在于,中国文明自身内部缓慢生长的变革力量难以迅速推动中国社会进入现代文明。面对西方文明的挑战,中国不得不仓促应战。其结果是,中国的政治精英和文化精英总是急切地割裂中国的传统历史,以激进的革命方式进入西方现代性设定的历史程序。但历史并不是那么容易切断。一方面,中国传统的力量抗拒西方的现代性;另一方面,中国自发的现代性也顽强修改西方的现代性。中国各个历史阶段的变革运动则企图迅速完成中国的历史转型,以此来建构中国的现代性。这诸多方面的合力,促使中国的现代性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总是以断裂的方式展开其历史行程。

中国革命并不是在世界现代性规划之外,它不过是中国应对现代文明挑战的一项激进的也是应急的措施。但它并不是与西方自启蒙时代以来的现代性规划背道而驰,而是它企图以自己的方式另辟捷径而已。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则是它超越西方的特殊方式,但它的方向和目标是一致的,只不过它"更进一步"而已。现代性的方向,已经无可更改地成为"世界"的方向,中国所能做的也就是以自身的方式切入这个体系。50年代末期,中国于是有"大炼钢铁"、"超英赶美"之说,然而,中国关于现代文明,关于社会发展的想象与西方并没有多少出入。"超英赶美"表明,中国设想的共产主义社会的水准参照系,依然是英美。中国一直就以西方的自启蒙时期以来设定的历史发展的理想为参照,重新界定自身的发展道路,这条道路崎岖不平,灾难频仍,但中国宁可吃尽苦头,也要以自己的方式殊途同归。这确实是20世纪世界历史最不可思议的现象。

是什么力量促使中国既在世界之内,又总是试图在世界之外?有人说"中国走向世界"这句话令人费解,似乎中国不在世界之内。但事实上,中国长期就假定自己是在世界之外,它设想有一种方式可能脱离西方的游戏规则,而与西方玩着现代化的游戏。这一切人们也许可以很轻易归结为中国是一个历史深厚的国家,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国,它有自身的传统和自身的现实条件,它只能走自己的路。当然,西方世界同样要承担责任。冷战使世界付出巨大的代价。就此而言,20世纪一直在走着弯路,这条弯路的特征在于,东方中国想绕过西方,西方想裹胁乃至于遏制东方。世界历史就这样走自己的弯路。经历过一次世界大战,经历过冷战,西方迅速走向自由市场、福利政策和科技革命。然而,中国却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依然走向自己的弯路。同样,意识形态的斗争直至军备竞赛,也使西方付出代价。1989年,柏林墙倒塌,美籍日本人福山就发表《历史的终结》,整个西方世界都在欢呼西方的自由民主的胜利。似乎世界历史已经只有技术科学、福利环保、自由市场等具体问题。但也有不少人,比如德里达就写有《马克思的幽灵》,与福山对簿公堂,资本主义的历史夹杂着太多的灾难,现在远未到"解脱的时代"。亨廷顿也写有《文明的冲突》,告诫西方,未来文明冲突的阴影依然笼罩着西方世界,而中国也会在这预期的冲突中扮演重要角色。

20世纪过去了,人们终于如释重负,也许是一阵欢呼,也许是一声叹息。不管怎么说,21世纪,希望大于灾难,机遇多于困境。倔强的中国当会以从容的方式走向世界,前程远大矣。

激动人心的一个世纪

●李洁非

1899年12月29日,距进入20世纪仅差两天,在一条驶往夏威夷的海船上,梁启超于其日记里写道:"读德富苏峰所著《将来之日本》及《国民丛谈》数种……其文雄放隽快,善以欧西文思日本文……中国若有文界革命,当亦不可不起点于是也。"此时,去戊戌政变一年,距辛亥革命十一年。甲午战败及百日维新的失败,乃中国近世历史一大转折:经此二事,当时海内外中国一般先进者,终于认清进入全球化程序乃不可避免的救国之道,终于认清不可靠清廷救国,不可以靠洋务救国,而必须彻底地摈弃腐朽的社会与历史,以革命再造新的社会与历史。身为百日维新核心人物之一的梁启超,痛定思痛,乃弃改良而鼓吹革命。此时此刻,维新变法在他眼中恰似"筑高楼于松壤,只速其倾,未有能济者也",中国真欲获"进步之实",则必行彻底的革命---"今日之中国,凡百有形无形之事物,皆不可以不革命"!此其一。其二,梁氏对变法失败加以反思后得出一结论,认为社会革命之前,必须经由思想启蒙之路,"开民智,新民德,鼓民力",亦既社会的更新以思想精神的更新为先,而经过对西方近史的考察发现,思想与精神的先导式革命,最有力最具深远效果的途径,是文艺革命(法国大革命便是一极好例子):"读泰西文明史,无论何代,无论何国,无不食文学家之赐,其国民于诸文豪,亦顶礼而尸祝之"。此一观点,迅速成为人之共识,早期的汪精卫亦说:"近世各国之革命,必有革命文学为之前驱"。欲新社会,必先新思想,欲新思想,必先新文学!这种推论一经确立,新世纪甫降,中国文学便立刻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唯"革命"为是的时代,并且几乎贯穿了整个20世纪。1902-1905年间,自梁启超笔端,"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说界革命"诸多口号渐次提出,旋即风靡社会,"革命"字眼倍受青睐,以致通篇皆是"革命!革命!革命!"数年后,梁氏本人虽因与革命派人士渐生龃龉以及其他原因,重新回到君主立宪立场,但由他开启的以革命论文学的这条先河,却愈来愈壮阔地流向远方……

中国的文学,在20世纪,可称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巨之变故。终20世纪以观,文学几乎无一日不处在裂变之中,不断有旧的东西被毁弃,也不断有新的东西被发现,然而在旧与新之间,又有种种似明非明的因素,令人们的判断不单当时难定,即使事过迁境亦仍然面临诸多疑团。故而可以说,20世纪之中国文学,一方面充满了勃勃生命力,为几千年文学史所仅见,另一方面,它也是一段最不确定、最混乱、最不可率尔以论的历史。之所以如此,显而易见,尽在整个20世纪中国所处的历史背景,即:维系中国社会及中国人价值观长达数千年之久的本土文化体系,在经历前一世纪由西方文明所带来的重大挑战、冲击和挤压之后,此时终于全国解体,不得不洗心革面、以求新生;而作为在旧文化体系中位居要津的文学,在这场大变革中,更是首当其冲,频频充当新旧两种力量交锋的试金石。于是,我们看到,几乎每到一个历史关头,变革均由文学领域引发,较量与冲突均首先在文学领域展开;反过来,文学领域里的一切争执,亦都不仅仅代表文学自身,更进而代表了整个社会意识形态、价值取向的去从。因此,本世纪中国文学的社会负担之重,实属罕见。这一现象令人亦喜亦忧,在为文学扮演了如些重要的历史角色感到兴奋的同时,我们也不能不心存犹豫,对其间究竟包含了哪些副作用或者说哪些超出文学承受力的情形感到困惑,进而对这个世纪文学历程的利弊也是一时难于格算。也许,目前还没有任何论者能够对20世纪之中国文学作出经得起历史考验的结论,不过,假使我们置严谨的学术推敲于不顾,单单从某种印象出发,则将此一世纪称为"激动人心的一个世纪",却是足以唤得共鸣的。

六个范畴

●南帆

br>不论我们是顶礼膜拜还是嗤之以鼻,20世纪的文学都将过去。站在新世纪的门坎上,我们如何想象另一个百年文学?

"19世纪的现实主义文学"或者"20世纪的现代主义文学"均是一些事后的概括。这些概括更像是盖棺论定而不是开启未来之门。因此,我更愿意挑选六个范畴组成描述新世纪文学的框架:前现代,现代,后现代;政治,经济,美学。

即使仅仅限于谈论文学,这六个范畴也涉及了众多纷杂的问题。未来的文学关注什么,文学坚持什么价值体系以及美学风格,文学赖以运行的组织和展开的社会文化机制是什么---这些至关重要的问题无不可以追溯至上述六个范畴。文学是历史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这六个范畴如同历史文化网络的网结。

前现代、现代、后现代三个范畴是相互联系的一组。20世纪之内,现代性与后现代都是人们持久地注视的重大问题。相对于现代与后现代,前现代是另一套迥不相同的价值观念体系。中国的庞大版图之中,前现代、现代、后现代三套价值观念体系复杂地交织于同一历史空间,相互冲突同时又相互制约。例如,我们可以同时发现对于现代性的企盼和批判,理性、启蒙、工业时代、消费社会这些概念既是贬义词又是褒义词。这时,文学的意义在于解除大概念产生的普遍主义或者形而上学遮蔽,回到具体的历史环境和感性经验,决定坚守什么、呼应什么或者抵制什么。

如果说前现代、现代、后现代是纵向演变的三个历史阶段,那么,政治、经济、美学之间的关系横向地展开。虽然资本、市场、利润正在成为时代的主题词,但是,政治话语的传统仍然长盛不衰。可以预见的未来,政治话语将和经济话语共同设计人们的生存空间;迹象表明,这两种话语已经结束一度分裂的状态而开始联袂演出。这时,美学如何纳入时代的配方?文学经验之中,感性的自由、社会无意识的力必多冲动以及真正的抒情俱是一个时代美学体系的组成部分。这种自由与力必多是拒绝权势话语的重要资源。换言之,文学必须在政治、经济、和美学的关系之中发出独特的声音。

六个范畴的组合方案是多种历史因素相互权衡的结果。文学能否或多或少地改变或者影响这些组合方案?我们期待有力的文学——这是我们期待新世纪的原因之一。

理论建设世纪进程扫视

●曾庆元

中国文艺理论建设的现代进程,是从本世纪初译介外国文艺理论开始的。实际上,这个工作康有为、梁启超、王国维、林琴南等人在"诗界革命"、"文界革命"中即已着手操持,"五四"时期达到高潮。到了二三十年代,凡是当时外国流行且影响较大的各种文艺理论,几乎都被引进了中国。在中国社会亟剧转型的时刻,"西籍东输"虽然在客观上对封建文学的改造和新文学的建设产生了一些实效,但引进者的目光却始终注视在其对社会、人生改造的功利目的上。茅盾在当时说:"介绍西洋文学的目的,一半是欲介绍他们的文学艺术来,一半也为的是欲介绍世界的现代思想---而且这应是更注意些的目的"。这就是所谓"吸彼欧美灵魂,淬我国民之心"。三四十年代阶级斗争、民族矛盾日趋尖锐激烈,文艺在时代大潮的推拥下,成了革命事业的一翼,成了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的有力"武器"。从属于政治、服务于政治,顺理成章地成了文艺的本质属性,而对文艺自身规律的探讨,在无奈之中,被历史搁置在一旁了。这种情状还是可以理解的。可能由于新文学还比较幼稚,缺乏理论概括的基础;更因为当时中国社会变革的要求过于迫切,处在饥寒交迫和民族危亡之中的人们,不可能离开了自己的生存问题去关注文艺自身的特性,他们要求文艺立即成为旧世界的批判的武器也就是自然的了。现代主义文艺(当时叫"新浪漫主义")彻底地否定传统,激烈地抨击现实,当时曾使茅盾等人误以为是"革命文学"而大加弘扬。这不免给人以病急乱投医的感觉,但其用心恐怕是不好加以指责的。

新中国成立以后,由于政策制定者判断的失误,在阶级斗争"天天讲"的岁月里,文艺的负载更加沉重。当处在革命狂热中的人们将文艺视为"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时,文艺的特性就从根本上失落了。文艺理论成了政治理论,文艺园地一片空白,理论研究闭目塞听,只能跟着政治走。结果是坐下了"阴谋文艺"这个怪胎!文化大革命的发生意味着文艺在急功近利的道路上走到了终点。

改革开放以后,随着党的工作重心的转移,文艺开始复归本性。此时的文艺虽然还不可推卸地承载着教化社会、推动改革进程的重任,但它的审美娱情功能凸现出来了。邓小平同志在第四次文代会上要求文艺要充分发挥"其他部门所不能代替的重要责任",能担当这个责任的正是文艺的审美娱情功能。新时期文艺创下的大繁荣,为文艺理论研究提供了丰富的对象、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然而,遗憾的是,在经济大潮的冲击下,浮躁的理论工作者们似乎还未能摆脱急功近利的历史惯性。80年代兴起的一阵高过一阵的"新方法热",以及至今还在此起彼伏的各种"主义",大都还停留在译介和"矦扯新名词"上,一些学人还以此自满、自炫。当然,引进西方的理论是必要的,其合理的内核我们也要吸纳,但这一切都不能代替我们自己的理论创造。说句实在的话,时下我们并不缺理论著作,我们缺的是属于自己的思想。

环视当今文坛,文艺创作千姿百态,文艺现象纷繁复杂,理论研究将更加艰难,更具挑战性,但我们必须迎难而上。去掉浮躁的心气,勤恳扎实地工作,我坚信在新世纪里,我们的学人在理论研究中一定会发出自己的"心声"。

理论研究怎么"弄"

●刘纳

我想起了鲁迅的一个说法:"弄文学"。以"弄"来形容文学研究是十分生动的。

早有人指出,本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学大体十年一变。在20世纪的中国,任何一种文学思潮、文学趋势、文学趣味,都有相似的命运:在它们应运而生之后,尚未发育健全就片面地把自己推向极端,直至成为畸形的东西,否则不会善罢甘休,然后便被另外的"新"潮流所取代。更迭热得快,也冷得快,带给一些作家难的机遇,也会使一些作家在"趋之若骛的紧跟"中反复变换创作路子,致使难有一种文学风格能够发展得很丰富、很丰满。变化频仍的百年文学历史涌现出了一批又一批的文学人物,时常是新冒出来的作家一鸣惊人,而后便留下了比其标新立异的成就更多的遗憾。而正是这样充满变化的百年文学,为研究者从史的角度去追本溯源与勾稽流变提供了极为丰富的材料。许多经不住单摆浮搁的作家作品,在"史"的流程中能够生发出不容忽视的意义。这是最适合用来作史的描述的文学过程,它常常被研究者选作纵的或横的"宏观研究"的对象,是一点儿也不奇怪的事。随着西方文学新观念不断引入所造成的一系列理论变化,研究者总可以将这近一个世纪间纷乱多变的文学现象重新梳理与整合一番,中国文人世代相承的攒史才能在这里有了充分施展的场地。

许多研究者都有过这样的体验:产生于这百年间的一些享誉甚隆的作品,拿来一看不过耳耳。即使有些名声显赫的大作家的作品,也常常令人感到构不成气象,难以心服。见多了这样的情况,不免使研究者沮丧,但这些年来,一拨一拨的研究者已经逐渐学会了怎样利用不尽如人意的"文本",将其铺设进自己依照"新"的文学思维所构筑的理论轨道。

罗兰·巴特曾把作品区分为"可读的"和"可写的",我们也可以把作品区分为"可读的"与"可评的"。一般来说,"可评的"作品中包含着较为密集的思想信息与审美信息,研究者破译与解读作品深层涵义的努力中充满了生发新颖见解的可能性。鲁迅作品以它所具有的丰满的容涵成为研究者发挥自己见解、构筑自己理论框架的中介,同时,研究者又以自己的想象与领悟填充了鲁迅所勾勒的轮廓,扩大了作品可能涵有的意蕴。然而,产生于20世纪中国的文学作品,包括一些很了不得的名家的作品,却恰恰缺少密集的信息与丰富的容涵。太多侥幸的成功,太多即兴的试验,不少才华单薄的作家有过出色的表现,他们各自的艺术开拓极有伸展的可能,但由于种种原因,他们往往未能积极地把握住这种可能性,却把伸展的余地留给了后来的研究者。作品制作过程的急促与文学追求的不断变动造成了作品的粗疏与单薄,而"粗疏"所留下的空隙有时竟然可以使研究者的想象力游刃有余地出入其间,"单薄"有时竟然能够使研究者占有广阔的进行二度创作的空场。文学作品的公认价值是由作家与日后的文学史家共同书写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许多作品都可能是解释不尽、挖掘不尽的---无论它们是否当真配得上享受这"不尽"的解释与挖掘。

在20世纪的中国,"弄"文学的人们大多缺乏直接的才能,通常需要一些中介,才得以形成与表达自己的情感见解。从创作方面说,仿效性成为这一个世纪文学的整体特征之一,许多重要作品的艺术构想发韧于作者由外国作品所得到的启迪,习惯以他人作品为中介,来触发、激活想象力和创作热情,阅读引发的感受常常与现实生活的感受融合在一起,提供着灵感萌发的契机,借来的感情模式和表述模式能够有效地弥补作者才能的不济。从研究方面说,20世纪中国的理论家的功绩主要在于输入与阐释了一批又一批外国文学理论。由于缺乏直接的理论才能,更多研究者需要在描述与评论的过程中形成与发挥自己的见解,这样,研究者常需借助两层中介---外来的理论与作为研究对象的文学现象,才能使自己的概括力与感悟力得到比较充分的发挥。

开始于本世纪初的中国文学变革始终将外国文学作为自己的榜样,20世纪中国文学收聚了世界各国近现代文学的光辉,它的成就是其他民族艺术光射的折射;而到了世纪末,我们不能不承认,中国文学依然只能望西方文学之项背。百年间文学进程中的得失经验,至少足够人们再研究一百年。

一点感想两个问题

● 程光炜

多事的20世纪很快就要过去,听说有人已在准备"总结经验,迎接未来"的文章。

说老实话,对新世纪的到来,我一点也不觉得兴奋。在《灯下漫笔》里,鲁迅曾表现过对"未来"的漠然,称它是"一种循环",还说过"现在入了哪一时代,我也不了然"之类的话。周作人后来也发表过人和时代都是"过渡的"看法。如此说,不是表示我们对新事物无动于衷,而是想试问:怎样"总结",如何"迎接"?可以说,这是一个充满了各种"事件"的一百年。放在本世纪中国社会现代化进程的视野里看,"事件"意味着一种时间、发展的概念,因为每一个事件都可能会转移、破坏、推动或影响到这一进程的走向、面貌与结局;另一方面,它们也象征着若干个历史片断的存在,就像大海中的若干个"群岛"。尽管有诸多政治社会学的判断,但是人们在各个事件的刺激和演变中得到的只是"未来"的承诺,一个现代化方案,而非真正的实践;或是目睹了许多社会阶段的"更迭",在先进的社会意识掩盖下的却是极旧的伦理实践。一种线性的历史认识和考察方法,致使中国现代文学中一直不乏各种姿态的"写家",然而始终缺少像鲁迅那样的"伟大书写者"。鲁迅把"辛亥革命及其失败"的现代喜剧搬上中国现代文学的舞台,并把民族的集体记忆变成一个个不朽的文学形象,这些文本所达到的思想考察深度,丝毫不亚于托尔斯泰之于俄国农奴改革,雨果之于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艾略特之于改变了人类历史进程的二次大战,帕斯捷尔纳克之于十月革命的"意义"……相反,鲁迅之后的"抗战"、"新中国成立"、"反右"、"文革"、"市场化的90年代"等在不同阶段改变了中国社会面貌的大事件,始终没有真正走进中国作家的历史视野,抑或并没有人真正用"思想"来刻划它们,通过一部作品"留下一段历史"。

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长期处于主流的政治文化对前者的淡化、修改和再叙述造成的;另一方面,也许是我更为关心的,是本世纪后半叶中国作家、评论家的"应对表现"。翻开文学史可以注意到,在1949-1984年的文学空间里,顺应潮流的"颂歌"体、"战歌体"、"悲歌与欢歌体",形成了不同的文学流派和审美类型。在这一时段中,几乎没有人真正敢于接受道义、良知和审美经验的严苛检验,那种没有前途和孤独自守的人生处境的"安排"。相反,思想界、学术界倒出过像陈寅恪和顾准这样的历史人物。对这一段文学发展,我称其为对"事件"反应的"无意识期"和"精神休眠期"。90年代初,伴随着社会市场化的兴起,文学创作和研究界掀起了"历史终结化"的热潮。在这场"解构革命神话"的戏剧中,事件在文学创作中的意义再次被"掩埋",有时还变成叙述者的娱乐对象。在批评者笔下,则被解构成由偶然性支配着的一个个互不相干的历史"片断"。正像五四文学革命一样,90年代的某些作家不单抛弃了中国古典文学传统,而且还抛弃了鲁迅所代表的中国现代文学的传统(那份出于无知操作的"答卷调查"即为一例)。同时,可以想象,在一个没有诸多伟大事件"重叠"和"累积"(它实际已经是文学母题的"民族集体记忆")的文化环境里,要想出现划时代的文学奇迹,是不可思议的。

于是人们会问:在世纪之交,文学家们要"总结"什么?又有什么可以"迎接"?

1999.11.13

独特的现代性追求

●於可训

如果不拘泥于自然时间,20世纪的文学变革无疑应当以上一个世纪90年代的文学改良运动为起点。从那时开始,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都致力于完成从古典向现代形态的转换,同时也在世界潮流的推动下,开始走上了一条有别于西方的独特的现代性追求的道路。对于20世纪中国文学的现代性追求问题,学术界有一种流行的看法,即认为这种追求在五四时期和80后代以来的新时期文学中表现得最为突出,从30年代的左翼文学到40年代的解放区文学乃至50、60年代的当代文学,则偏离了现代性追求的轨道,甚至是对现代追求的一种历史的变动。这种看法虽然事出有因,但背后无疑也隐含着一种西方的价值评判标准。毫无疑问,现代化作为20世纪人类文明发展的一种共同的价值目标,各民族根据自身的历史和现实处境对之所作的追求、在追求中所选择的实践方式和道路各有不同,因此与之相伴生的现代性的内涵和表现形式也有许多差别。就中国在20世纪追求现代性的历史进程而言,可以以五十年为界分为前后两个大的历史时段。其前五十年主要致力于完成一个"后发外生"型的东方国家追求现代化目标的前提问题,这个前提就是 争取··建立一个独立的现代民族国家。在这个过程中,一切有助于完成这个前提目标的各种社会意识,无论古今中外,无不为这期间的文学所吸纳,成为影响这期间的文学的一些重要的精神元素,这期间的文学因而就呈现出一种多元共生的状态。与此同时,又由于这期间的中国争取建立一个独立自主的现代民族国家,最终选择的是一条无产阶级领导的以人民大众为主体的革命斗争的道路,受这种历史选择的影响,这期间的文学又形成了一种以"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学"为主导倾向的潮流。与20世纪上半叶不同的是,20世纪下半叶的文学所处的历史情境,是 已经··建立了一个独立自主的现代化民族国家。由于中国革命不同阶段之间存在的紧密的历史联系,20世纪下半叶的中国文学不但在一个统一的民族国家内部,把前五十年在一个多元共生的背景下形成的主流的革命文学,逐步发展成一种由统一的文学体制、统一的文学观念和艺术规范支配的统一的文学世界,而且又在各种内外情势的影响下,把这个统一的文学世界的各种极端的因素加以片面的发展,终至酿成"文化大革命"那样毁灭文学的历史悲剧。经过文革后的反拨,八九十年代的中国文学又在一个新的更高的层次上,接续了前阶段对于现代性的追求。这种追求因为有前五十年创造的历史前提,又吸收了各种极端主义的教训,因而显得更有自信,更具一种从容的气度。新世纪的到来,无疑将成为中国文学现代性追求的一个新的历史和逻辑的起点;这不是世纪更替的礼物,而是历史发展的结果。

不再高远的期许

● 孟繁华

人类的20世纪,因其多事、动荡和沉重而显得格外漫长。但也正因为如此,这个世纪的文学也格外地发达。对于中国来说,这个世纪所取得的文学成就,夸张地说将是空前绝后的。无论是小说、诗歌、散文还是其他以平面传媒作为传播媒介的文学样式,都在这个世纪发生发展,走向成熟乃至辉煌。对这个世纪的文学我们也曾多有批评,那是因为,在具体的语境中,对于具体的内容和形式、不同的人物及修辞方式,以及一切与文学意识形态相关的内容,存有不同的看法是极为正常的。面对相同的文学对象,因为有了不同的理解,于是就产生了批评。

但是,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随着传媒形式的日益多样,以平面传媒作为传播媒介的文学,其辉煌的时代即将成为过去。当2000年的太阳升起的时候,当人们以各种浪漫的心情和方式对未来深怀憧憬的时候,我们却不能不怀着一种感伤的心情,凭吊一个辉煌的文学世纪的终结。可以预想的是,发生在20世纪的各种文学现象,包括阅读、研究乃至因其争论而反目成仇的现象,在新的世纪将会被视为历史景观,而不再重临。因此,对于像小说、诗歌、散文等"传统"文学样式,我们不再怀有高远的期许,这些风靡一个世纪的"传统"文学,将在绚丽之极归于平淡。

在其他场合,我曾表达过,无论电子传媒多么发达,无论视觉传媒如何以仿真技术、夸大的想象诱导人的自身欲望和对奇观的热爱,"传统"文学样式因对人类苦难的心灵的持久关注,终会存有一席之地,它不会成为消费社会的主流,但它对人类命运的诚挚思考和表达终还会被严肃、有教养的人群所接受。但是,这毕竟还是一个对"传统"文学深怀留连的人的情感化的表达,事实上,文学在20世纪的后十年,其存在的艰巨性已经使其成为强弩之末。

科技的发展使传媒成为一个巨大的产业,它创造了惊人的物质财富,并极大地改变了人们的资讯方式和文化消费方式。特别是电脑的出现,不仅创造了影视制作新的奇迹,同时它还以"网"的形式改变了传统的文学生产及传播。"传统"作家的叙事方式和"文学领导权"正在遭遇残酷的解构。今天,我们不仅可以在"网"上读到许多平面传媒读不到的"文学作品",而且平面传媒反倒频频下载"网"上作品以增强或改变自己的"时代形象",试图以此吸引更多的读者。这一状况不能仅仅看作是办刊策略的选择,事实上,这是以刊载"传统"文学作品样式的传媒,以妥协、迁就、顺从的方式,消积或无奈地回应新时代传媒的挑战,而在这一较量中,那种"匿名写作"或以"快乐原则"支配下的写作,已经不战自胜。传媒是支配文学生产方式的重要因素之一,在新的世纪,传媒的进一步发展已成为无可改写的趋势,在这种化验或可以预料的未来,对"传统"文学的期待,诉诸以低调,应该说是无可奈何的选择。

20世纪90年代,在中国引发的有关"经典"的论争;无数的经典被大众传媒经过重新编码后进行消费;无数年轻人组建的文化制作公司等,都预示着未来文化的发展和走向。尽管在发达的资本主义仍会出现"法兰克福学派",在美国仍会出现乔姆斯基式的人物,但这些国家的传媒对来自"旷野上的呼喊",普遍采取的是沉默或漠视。在学界名满天下的乔姆斯基,要出书,要上电视,也只能靠加拿大文化机构的支持。当他的名声再也不可能被遮蔽的时候,他的思想和批判又被化约和处理为"无害的格言"。这同90年代中国电视剧对名著的改编几乎如出一辙。传媒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改变或重构"传统"文学缔造的精神和世界,它是以把任何斗士或"不顺从"者从这个世界抛出去,它会让你消声匿迹,或者把你重塑为另一个形象。

对传媒作出这样的评价或许耸人听闻,但经验和可以预知的未来告诉我们,在21世纪,"传统"的文学样式,其风光不再则是大体可以想象的。

我们回顾什么

● 陈思和

《大家》嘱我对即将过去的20世纪文学谈几点感想。其实我这十多年来所有的研究工作都是与这个世纪的文学历史有关,该说的话,或想说的话,早已说过:不该说的话,或还没想出来的话,当然也说不出来。所以能够端出来的总是一些冷饭剩菜,自己也不觉得新鲜。不过李巍先生在约稿时有一句话提醒了我,他说你只要谈谈你心目中百年中国文学中最重要的事情。既然是"我"的心目中的事情,那就不仅仅是谈百年中国文学了,谈的应该是现在时中的"我"在百年来的中国文学历史长河中的感受及其展示。

现在时中的"我"在干什么?刚刚在海南参加了一个《天涯》杂志举行的研讨会,讨论的"生态与文学"。自然说到生态环境又必然涉及到学术界正在争论的发展与发展主义、东方国家的现代性等等让人头疼的问题。海南的气候湿润而清洁,从弥漫噪音与污染的上海都市来到这里,只觉得进入另一度空间,听说层层绿色屏障后面还住着原始的土著部落,每年春天姑娘们高居路边竹楼,以歌吸引少年幽会,直到出生第一个孩子,才可论婚嫁。现在旅游者常常能在导游的指点下去欣赏那些小竹楼。可是我又想起刚刚住过海口市一家灯红酒绿的大旅馆,据说那大堂里曾因为卖春业的泛滥而被人讥称"停机(妓)场"。这也许就是我刚刚旅行过的海南的尴尬,也可能是我还在旅行中的中国文学长河的尴尬。这百年来中国文学应和着时代精神的黄钟大吕,也就是现代化的呼唤与追求;但同时,又始终有一种来自被遮蔽的本土的啾啾细声,似春鸟秋虫,应和着生命的自然循环而无关天演大义。平心而论,我们真的很难轻率地认同哪一种声音才是真正的中国文学的自由之声。

幸好中国20世纪文学有了鲁迅,就如同欧洲的百年文学有了卡夫卡。后者在高度的现代文明中真实地感受到了压抑与绝望,而前者,则对本国精英们梦寐以求的西方现代化的样板抱着深深的疑虑。也只有鲁迅才敢说:"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一种哪儿也不向往,没有第二的空间也没有第二的时间,就是牢牢地粘在现实的土地上,与种种鬼魅死缠乱打,并由此,升华起中国知识分子的良知与灵魂。这样的鲁迅,也就是这样的国度和土壤里才可能成长起来。中国的文学长河,因为处于这时代普遍的尴尬里,分支多而涣散,但鲁迅所开拓的,恰恰是最本色也是最坎坷的一条航道。他用他的实践告诉人们:文学是不能脱离自己的感性经验而侈谈真理,更不能廉价地向读者指点通向真理之路,文学只能依靠作家个人的血肉之躯来沟通天地之大气,这样的话,个人也不再是个人,天地也不再是天地,即便是春鸟秋虫微不足道的生命现象,也同样透彻着天地的与四季的信息。

我说这些话与文学史没什么关系,它是一个现实中的折磨人也困扰人的问题。

1999/11/8于黑水斋

组稿:陈晓明 策划·责编:李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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