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大嘴较劲

● 李敬泽

闻名不如见面,看了曹小冬先生的画,觉得京西大嘴之嘴比想象中的还大,该大嘴似乎是专门长出来跟人过不去的;一个人的嘴无论如何不该这么大,但它偏偏就这么大,它为什么这么大?

好,现在我们有了第一个问题:嘴为何而大。对此京西大嘴作了简洁明快的回答,就在小说的后一句:"好饿呀。"---所以他的嘴没法不大,大嘴就像一面旗帜,指引着嘴的主人在生活底线上战斗。

但事情还有另一个方面,对此京西大嘴也有说法,那是在小说的第一句:"他这样评价自己:傻乎乎。"傻乎乎,于是就说傻话。可见嘴除了吃饭还有第二个功能,就是说话,一个人如果总说聪明话那叫"巧舌如簧",如果总说傻话就会长一张大嘴。

现在就谈谈第二个问题,为什么说傻话?这个问题令人百思不解,因为我们都是聪明人,巧舌如簧,一不小心说了傻话就无地自容,我们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如此兴致勃勃、持之以恒地说傻话?

因为傻话也是真话,就京西大嘴来说,说真话时,他感到快乐。

这个回答缺乏说服力,很难想象明天我如果嘴也大了张嘴就是真话我会感到快乐,京西大嘴快乐因为他生活在小说中,小说题为《京西大嘴跟别人较劲的日子里》。

据陆涛先生说,这部小说是"20世纪革命现实主义最后展览",当然这里边的每个词我们都熟悉,我们知道了这部小说是反映现实的是现实主义的,所以他为自己确立了一个必须达到的伦理标准,就是真实,说真话。但是这里又隐蔽着一个小问题:为什么真话听上去竟是"傻乎乎"的?

因为京西大嘴的每句话都在跟别人"较劲":不依不饶,没完没了,非要跟你辨出个真假黑白不可。如果不幸碰到这样的人我们就会气急败坏:你怎么这么较劲呀!

之所以气急败坏,是因为道理我们懂,真话其实我们也会说,但我们是聪明人,为了与我们的世界保持和谐的关系,我们装作不懂忍着不说,于是我们就在我们的"现实"中如鱼得水了。现在来了个傻乎乎的家伙,像疯牛进了瓷器店,他把水抽干,把我们晾在河滩上,你说我们能不气急败坏吗?

小说应该和京西大嘴一样喜欢较劲,所以京西大嘴能够乐呵呵地活在陆涛这部小说里,他是一个顽童,但他热衷的不是吹肥皂泡,而是戳破别人的肥皂泡。这里边有什么乐趣吗?

有的,就是求真的乐趣、看清楚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现实"的乐趣。鉴于京西大嘴是在小说里"跟别人较劲",我们作为读者将安全地与他分享快乐。

现在,我们请陆涛出场,谈谈他的"现实主义",何谓"现实",如何"现实主义"?

陆涛肯定会说:"现实"是肥皂泡破灭后剩下来的东西,是你被一个傻乎乎的家伙较劲终于气急败坏时突然呈露出来的事物,是一种话语穷追不舍地要求另一种话语摆事实、讲道理;"真实"不是硬梆梆地摆在阳光下等待我们去述说,而是需要穿过各种各样的说法去艰难地接近。接近"现实"有极大难度,所以必须"较劲"。

---这与我们所熟悉的"现实主义"已经多有不同,所以"20世纪革命现实主义最后展览"将在2000年举行,正所谓总结过去,开辟未来。

1999年10月26日

策划·组稿·责编:李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