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锔碗儿的

2000-06-04墨白

大家 2000年1期
关键词:轱辘柳叶瓷碗

● 墨白

在我们颖河一带,以此为业的人叫锔匠。锔匠不光锔碗,还锔盆锔缸锔锅。锅是铁锅,尖底,大口。铁锅大小不一,所以锔锅的锔子也大小不同,因锅而异。锔子有铁有铜,还有银的。但银的一般人家用不起。锔子的两端分别有一根朝一边弯着的细细的脚钉,中间的形状像柳叶,大小不等的柳叶。铁锔子像生了锈的柳叶,铜锔子像秋天里在空中飘落的柳叶。银锔子呢?就是月光里的柳叶。中秋的圆月下,你看到微风中柳树上有梦一样的亮光,那就是银锔子。铁锅烂了,主人请一锔匠,用铁锔子把锅重新锔到一起,一排锔钉随着裂纹弯曲而上,就像村姑衣服上的一排用布绳盘着的扣子。但我们那儿锔锅不叫锔,叫钉。锔匠走村串户,肩上的桑木扁担乎悠乎悠,你听到从他嘴里喊出的就是:轱辘锅——钉锅——那喊声前一句是从锅字那儿升高,然后再下滑,到了后一句是钉字猛地一高,最后那个锅字才悠然地飘下去,有些太康道情的风骨,柔而不腻,就像一道清香可口的豫菜。轱辘是我们那儿的方言,就是补。比如说锅底上捣了一个洞,锔子拿不了,就得轱辘。锔匠轱辘锅一般喜欢在傍晚,干着干着天色就黑下来,碳火上还有半锅铁汁没用完,就打铁花。从农家里找来一把扬场的木锨,舀一勺火红的铁汁,叭——的一下猛地打出去,夜空里满天的火星,就像天女散花,好看!所以锔匠一般都通晓铁匠的活儿,但他却不学铁匠的活儿,锔子大多是自己钉。

我老姥爷就是个铁匠,但他却不学锔匠的活儿。老姥爷说:懒汉才干那活儿,拿个小土钻坐在那儿日——日——地钻眼儿,不够腻烦人的。他自己长得人高马大,看不起那小打小闹的手艺。可是不知为什么,到了我姥爷那儿,人却生得又瘦又小,遗传基因在这儿不管用。铁匠铺里有师傅有徒弟,各围一块帆布围裙,带着护脚,师傅左手的火钳从炉火里拖出一块烤人的红铁,徒弟眼明手快,丢掉风箱把子抓起锤把子。师徒弓腿弯腰站在砧子边上,师傅右手拿一把小锤,在砧子边上敲得叮当作响。师傅的小锤指向哪里,徒弟手里的大锤就打到哪里,火星四溅。可是姥爷那身体,一拉不动大风箱,二抡不了大锤。老姥爷生气地说,你去做锔匠吧!姥爷后来真的投了一个师傅,做了锔匠。老姥爷拍着自己的胸口悔恨不已,他说,哎呀,看来这人不能说过大话呀,说哪儿跌那儿,报应呀,报应!可姥爷的锔匠却做得有滋有味。姥爷的手艺在我们那一带是出了名的。姥爷最拿手的活儿是锔缸和盆。缸是陶缸,都是一些粗陶,小底,大肚子,红枣一样的颜色,缸壁飞薄,在那样的陶片上用土钻打眼上锔子真得好功夫。盆是瓦盆,盆口上有一圈腰子,好用手抓住来回搬动。外边粗糙,桔红色,里面上了釉子,深红色,玻璃一样光滑。小时候常常看见一个陌生人拉一车子瓦盆来到我们镇子上,在街边放了一地,叫卖。那时我们那儿家家的厨房里都有瓦盆,所以我姥爷在我们那儿远近闻名。姥爷在一个马扎子上坐下,把烂成几块的瓦盆放到铺了蓝布的膝盖上,日——日——地钻响,就有细小的粉红色的瓦沫流下来。姥爷一边钻眼一边看着站在阳光里的主妇说,铁锔还是铜锔?家景好一些的人家就会说,铜锔吧。

张奶奶是我家的邻居,东西特别主贵,母亲上她家借过两回水桶,一回都没有借来。她养了一只花猫,喂猫用的是一只粗瓷碗。有一天花猫把粗瓷碗打烂了,烂成了三块。她气得提着一根棍子把那花猫追了三圈子。回来家里又见儿子把粗碗扔到了粪堆上,气得张奶奶把儿子骂了一盘。张奶奶说,这日子算过不好了。儿子说,烂了就烂了,一个粗瓷碗顶上两毛钱……话还没有说完,张奶奶又是一顿臭骂,儿子不惹老娘生气,就躲到一边去了。过几天镇上来了一个锔匠,张奶奶就把锔匠请回家了,把那烂碗拿出来。锔匠看看粗瓷碗说,锔吗?张奶奶说,锔。锔匠说,用铜锔还是铁锔?张奶奶说,用铜的多钱?锔匠说,铜的一毛五。张奶奶说,那就用铜的。锔匠就在院子里张了摊,在膝盖上搭了一块灰布,把碗片放在腿上,拿着一把小土钻,在碗片上日——日——地钻眼,开始锔碗了。金黄色的锔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片一片锔钉锔上去,粗瓷碗就恢复了原样。数一数,一共用了十六个锔钉,一算,总共二块四毛钱,儿子回来一听就朝张奶奶瞪眼,你疯了?买一个新碗才多少钱……话还没有说完,张奶奶就生气了,骂道,这日子算过不好了。张奶奶也不用那碗喂猫了,就放在堂屋的方桌上,对来家串门的人说,看看人家那手艺。现在有这样的傻瓜吗?没有。所以张奶奶是个大艺术家,一般人达不到那个境界。

那个给张奶奶锔碗的锔匠就是我姥爷,我姥爷那一年85岁。姥爷干了一辈子锔匠,却从来没有用过银锔子。但姥爷的师傅用过。银锔子一来锔银器,二来锔玉器。姥爷还没有跟师傅的时候,师傅就锔过一回玉器。那是一只玉碗,镇上地主雷九少家的。师傅说,蓝田你知道吗?在新疆,那里的玉最好。师傅又说,知道吗?玉有两种,软玉和硬玉。硬玉又叫翡翠,像玻璃一样光滑,清澈如秋水。硬玉有翡翠绿,苹果绿。软玉呢?纯的就像雪,叫雪花白,咱这儿叫羊脂玉。我锔的那只玉碗就是羊脂玉。哎呀,那玉……师傅说得姥爷两只眼睛都放着绿光。最后师傅说,一个锔匠,要是一辈子没有锔过玉器,那还叫啥锔匠?所以姥爷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要锔一回玉器,用一回银锔子。

姥爷死于1976年,那一年他憋得难受,就把自家的一个细瓷盘子在石头上磕成两半,把他的小土钻拿出来,锔。那一回姥爷用的是十二个一寸半长的小锔子,锔子是银的。那十二个银锔子装在一个小布袋里,那袋子黑夜白天都挂在姥爷的腰带上,那是师傅临死传给他的,几十年来从没有离开过,光装锔子的小布袋就换了六个。那一年姥爷用十二个银锔子锔了一个瓷盘子,了结了他一辈子的心愿。那个秋天姥爷的眼已经花了,小土钻把他的手指钻破了,结果中了风。姥爷死了,后继无人。

现在的商店里各种材料的碗堆积如山,谁还去为一只烂碗操心?没那工夫。烂就烂了,烂一个买俩!现在的孩子见过锔碗儿的吗?没有。锔碗儿的?那都是老一辈子的事了。是古。绝种了。

同时消亡的词语有:锔盆、锔缸、锔锅、锔子、锔匠等。

策划·组稿:李巍责任编辑:马非 李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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