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物何以不死
2000-06-04徐冰
徐冰
“不朽”或许是每一个人的既朴素而又可笑的想法。对于百姓而言,是长生不老,容颜永驻,包括古时的皇帝,脱不出这种对生命的基本诉求。而对一些在历史上或有举足轻重地位或希望举足轻重者言,“长生不老”也就上升到一种哲学的境地,此之谓“不朽”。
让我心生感慨的倒不是这种不可能的愿望,而是我们试图“不朽”的一些做法。
近读麦克阿瑟的传记《老战士永不死》,这种念头再一次强烈起来。
凭心而说,对于传记类的作品,我一般只读国外的,国内作者的作品,除了猎奇,我基本不看重。原因很简单,写得不如人家好。
《老战士永不死》记录了美国五星上将麦克阿瑟传奇的一生,在许多关于这位美国将军的传记作品中,这本书是我所读到的最完整的一本。它使我第一次对麦克阿瑟这个人有了有血有肉的感性认识。有别于片断的印象,传奇的瞬间与一生的经历在很大程度上存在误导与误读,它实际上在一预设的阅读心理上对读者造成了以偏概全的结果。也正因此,片断的传记作品充其量只是一件史料,它不能代替传主的一生性格。
而《老战士永不死》却将我对麦克阿瑟的所有片断联缀起来,它使我在脑海中构成了一件完整的作品,构成了一个关于麦克阿瑟的人的形象。这一点我认为非常重要,自此完成了一个故事的描述,起码在基本知识上也做完了一件工作。尽管我不能就此断定这本书是关于麦克阿瑟的最好的传记,但我可肯定是较好的一本。
“老战士永不死,他只会悄然隐去。”这是一首美国独立战争期间的歌,仅就歌词我感觉到了强烈的美国乡村歌曲的韵味。但读完全书我感到麦克阿瑟本人的韵味与乡村歌曲并不协调,乡村歌曲浪漫、纯朴、带有淡淡的忧伤,而麦将军则自负、自大且极端自我欣赏。
我无法断定自己的感觉对于评价一个人有多少依据,上述感觉的反差只是强化了我一贯的看法:人是多侧面的,人是无法完全理解的,人性中有善也有恶,人就是一枝怒放的罂粟花。再进一步讲就是一些日本人身上所体现的极矛盾的一面,他们可以一边擦着滴血的军刀一边高唱樱花之歌。丑与美恶意地共生在一个并不善的肌体上,给人们开一个恶意的玩笑。
仅就麦克阿瑟而言,他的性格完全代表了美国的性格,虚荣、狂妄、自大、好学、聪慧、不加思索而又诡计多端。他的真与善与自私与恶在中国人看来完全不协调地统一在一起,他生前既有辉煌而不可一世的时候,也有狼狈逃窜如丧家之犬的时候,并且,对他的评价在其身后也仍将是褒贬不一。麦克阿瑟,既然成了公众人物,光荣与龌龊便休想独自欣赏了。
但缺陷并不就此遮去伟大的光环,美国人照样把不死的祷词刻在麦克阿瑟的墓碑上。毕竟,他是美国历史的一个片断,在此,我们看到了一个历史观念的理性之处,也看到了西方历史上对于人的一贯态度,除了神之外,芸芸众生生而平等。
我为什么不愿看中国作者的传记作品?
因为我们没有关于人的平心静气的认识。厌恶不代表一切,喜欢甚至爱戴也代表不了一切。尽管我们抛不开个人的偏向,但我们起码可以平起平坐地与传主交谈。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凭什么为他人立传?俯瞰或仰视的写作心态先天就带来了歪曲,要么痛加挞伐,要么无限崇敬,满纸宣泄的是让人可疑的私欲。
我们从历史上就没有整体的传记观念,而只是“列传”或“传奇”。这一点从司马迁的笔下就可看到。在他笔下,人物尽管栩栩如生,但主导性格却是单一的,中国的历史作品在人物写作上往往脱不出这一套路。太史公笔下的项羽与刘邦倒是极为例外的例子,可惜这一写作传统并没有延续下来。官史一旦修起来,便只看到光辉形象了,反而野史之类却多一分人的可感可受。若不然,朱元璋的流氓形象也不会为今天人所知。
整体的平民氛围,是决定一个历史人物是否永存的民众基础,麦克阿瑟并不是完人,但他却肯定要在美国历史记忆中存在下去,他的梦想代表了美国普通民众的梦想,他的缺点也代表了美国普通人的缺点,他的延续并不在于他对美国社会有多大贡献,而是他的一生所做所为组成了美国历史的一部分。正是这一点,我感到人的可爱之处。
如今出版界正泛滥着浮华与热闹,出现的大量作品正以其消失的速度反衬着一个巨大的玩笑。在这些作品中,我以猎奇的目光找寻着自己尚不知晓的“史料”,更以厌恶之情看着那些本该吃喝拉撒的历史人物被弄得不食人间烟火。
行文至此,我忽然感到麦克阿瑟与乡村歌曲挺合拍,我可以想像麦上将叼着玉米棒子烟斗,顶着被汗浸得发白的陆军元帅帽边弹边唱,这个场面让我感到好玩、好笑,而不是与民同乐。
(《老战士永不死》,杰弗里·佩雷特著,海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