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的痛苦
2000-06-04陆健
陆健
现代人是一些平视的人。看滚滚红尘,看公路上有关汽车行驶的各种标志,看别人的眼睛里的天气阴晴变化。向上看则有证券交易所的股票潮涨潮落,低头俯首则看脚下会不会突然出现别人遗失的钱包,是否别人在使绊子?谁注意柏油路旁边泥土中的小草“当春乃发生”,多少人抬头问“明月几时有”?像深度近视的徐志摩那样突然见到满天星斗而漾出激动情怀的人少而又少,浪漫主义已成文学史教科书上的回忆。以自我为中心,以个人利益为半径,以自己的精力、时间去划圆周,完成人生”据说被称为“形势所迫、势在必行、不得已而为之”,如此等等,他人加之奈何?这似乎有形成潮流的趋势,时值此际,徐刚写成了他的《地球传》(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7月版。)
这是一个不合时宜、自不量力的举动。不合时宜,上面已有所言。以徐刚笔力,攒小说人物传记(徐刚曾有《谭嗣同》在香港《大公报》连载,读者甚多)、随笔等等,呼风唤雨于文坛,未尝不可;写电视剧、做电视晚会、专题片的策划、撰稿,收入想必颇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但他却偏偏与“环境题材”搭上了边。有关环境,问题繁多,资料散乱,从“坎坎伐擅兮”到1958年大跃进的“烟囱好似大毛笔,描绘祖国好春天”,金钟倒挂,史不绝书。联合国倒是有个环境署,但洋文资料谁给提供谁来翻译让你无偿使用?所以在此之前我们不闻有为地球作传者,应在情理之中,大约人人都感到“力有所不逮 ”。确乎不如像俄国的伊林写《主宰地球——人怎样成为巨人》(袁达译,珠海出版社1998年11月版),让文笔“搭乘时间之舟”,“由石头着手”,到“青铜铸剑”,到“科学的曙光”,至“摒弃双手的脑”(以上均为该书篇目),一路上尽是人对自然的征服,人对他人生上、军事上或道义上的胜利,这对以竞争为标志的当代社会的读者们是合乎口腹之欲与人生理想的。或者他可以像英国人葛瑞姆·汉卡克那样写一本类似《上帝的指纹》(李永平、汪仲译,民族出版社1999年1月版)的畅销书,以满足人们的好奇心,自己也可以居于一苇斋(徐刚书房名)中,把典籍搬来梳理拼剪集而成册,也能省时省力许多,用不着一会儿“法新社消息”、一会儿“《纽约时报》载”、“《中国环境报》统计”、“《北京青年报》云云”,忙不迭地从遮天蔽日的媒体中披沙淘金了。帮助人们恢复对地球的记忆,重建现代意义上的文明史观,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工程。环境问题,虽然已引起越来越多的重视,在一些发达和发展中国家有了程度不同的立法,在我们的生活中却还常常只是文化人的话题,绝大多数人的环境意识十分淡薄。紧迫感无疑是徐刚写作此书的动因。环境恶化,家园荒芜,既遥远又切近,它遥远如一个抽象的数字(如全世界每天有5600万吨二氧化碳排入大气层,63英里的土地成为不毛之地),它切近如北京天空弥漫的灰尘,我国诸多城市连年降下的泥雨、酸雨。作家痛彻肺腑地看到,经济在高速发展,灾害也在高速发展。把这种触目惊心的现象揭示出来,让利益驱动下忙乱不堪的人群浮躁的心态能够冷静一点,徐刚表现了一个作家的强烈的社会责任感。
徐刚的社会责任感还在于他在写作《地球传》之前、期间对有关材料的广搜博采、去粗取细方面。他到过广西十万大山,1998年夏行舟吉林松花江上,更多地埋头于故纸堆、新近出版的有关报刊以及统计数字里,苦思冥想,或寻章摘句,或将所获资料分门别类,以便于忧思情思的阐发。务求全面,一丝不苟。笔者曾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谈到《主宰地球》与《上帝的指纹》这两本书,徐刚颇觉遗憾,如果早些读到,那么关于墨西哥太阳金字塔、月亮金字塔及其“数字语言”,和“人造群落”、“书写‘我字”等章节会被他有选择地纳入思考范围。还有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动物世界趣闻——人与动物的恩仇》一书,虽主旨在于“趣”,然其某些精彩段落亦不应被我们的人类文明史所忽略,如该书“鳄鱼”部分谈到的关于大型爬行动物大脑中枢“神经肽”的变化问题,凶猛动物的心理变化问题,也为人们更新旧有观念,谋求新的环境条件下的生态平衡提供了科学依据。徐刚的遗憾是要求——《地球传》尽可能地“完善全面”而产生的遗憾。且不说关于地球的资料浩若烟海,仅论科学研究新的成果就足以使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地球传》岂是一个人能够完成的?岂是一本书可以写完的?应该有三本《地球传》五本《地球传》,应该由不同国别的作家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笔法书写,让大家得到一个最接近(或曰比较接近)地球面貌的认识。基于这一点,我们就应该对摆在我们面前的第一本《地球传》表示敬意。
显然,徐刚是撰写《地球传》的最合适人选中的一位。作为知名诗人、散文家的他,以主要精力从事人与自然的研究及环境文学创作已经十年。《伐木者,醒来》、《沉沦的国土》、《绿色宣言》、《中国,另一种危机》及洋洋百万言的《守望家园》在读者中影响颇巨,同时培养了他对环境问题的敏感,加深了他对大自然的尊崇与热爱。在《地球传》中,说他“以优美的文字言说地球的历史,地球无与伦比的美丽和神秘,地球与人、与其它万事万物的联系,真实记录了地球今日的现状和困境”。应不算过誉之辞。徐刚写《地球传》,有他自己的特点,或曰色彩。
首先,徐刚是以地球作为一个生命个体来观察、来认识的。说地球是人类的母亲,不仅是文学的一种修辞手段,因为地球的庞大躯体、她对人类及万物的世代不竭的生殖力,我们所作的一种比喻。而且,地球既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她的物质性表现为四季的更替、草木的枯荣、山川河流、动植物的繁盛,自然中的一切,她的精神则充满了神秘。我们不知道海洋的波动是不是她的呼吸,岩浆地火是不是她的血脉,冰川相撞、地震雪崩是她的欢乐还是痛苦,大陆漂移、造山运动是她的俯仰还是抽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而我们又由于过于渺小而无法对她给出更接近确切的定义。所谓文明史,主要是人类逐渐掌握工具与武器的历史,我们增加了对自然的局部的了解认识,对她的整体的感受与爱,却丧失了更多。徐刚虽然也只能沿着前人对自然认识的脉络来为地球作传,但他的基本姿态是把地球看作一个生命整体。他崇拜,他赞美。
徐刚的《地球传》,一咏三叹。所咏者,地球的博大仁慈,山峰的队列,海洋的浩瀚,如何一步步形成适合人类生存的条件。先民们在自然的环抱中存身,舒展躯体与精神,他们与环境建立逐渐谐调的关系,颂祷神灵。三叹者,人的私欲的产生、膨胀,人对物质的不可遏止的需求。人与自然的谐调关系大致建立或曰初步建立之后,穿越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挺进,但这“自由王国”的面目却已横遭涂改,信仰被抽空,美学被扭曲,为了个体、集团的利益、为了社会学层面的成功,把人与人、集团与集团的激烈矛盾转而变为(起码是一定程度上变为)对自然资源的近乎疯狂的攫取,以人类幸福的名义,借助科学技术的力量,满世界到处是利用、开采、掠夺。人类整体生存环境的恶化,谁去管它?谁去顾及大地的痛苦!尽管我们的先贤哲人早就提出过忠告,“见日光之下,快跑的未必能赢,力战的未必得胜,智慧的未必得粮食,明哲的未必得资财,灵巧的未必得喜悦。”(《圣经》)“人类在以往200年间对生命层所获得的权力是史无前例的,在如此纷乱的情况下,肯定可以提出一个假说:人,大地母亲的孩子,不会在谋害母亲的罪行中幸免于难。”(汤因比)可人们似乎依旧充耳不闻,数十年间仅核试验就有两千多次,世界各国所拥有的核武器足能把地球炸碎几百次。徐刚一咏三叹,侧重于叹,人愈来愈囿限于具体的职业、生活方式中,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在集团或阶层的社会、政治旗帜下,经济、价值体系内,不抬头望星星也不低头看土地,没了在自然面前的谦卑之心,没了信仰与感恩之念,甚至文明越发展就越失去人类文明、文化的整体概念。除了堕落,还能说它是什么?
《地球传》中所举两个事例,使我感触良多:一个是1969年7月21日格林威治时间2时56分“阿波罗11号”宇航员哈勃·威尔逊的脚——也是人类首次——踏上月球。他本来是要发表一个被拟定好的“登月宣言”的,宣布“美利坚合众国拥有对月球的领土主权”。但他却“擅自”说了如下的话,“我,哈勃·威尔逊,以全人类的名义宣布:月球不属于哪一个国家,而是全人类的共同财富……”
第二个是1993年八位美国科学家为验证人类离开地球能否生存,住进一个完全模拟地球生态系统的占地13万平方米的实验室“生物圈二号”(“生物圈一号”为地球),结果两年之后,“生物圈二号”中“25种脊椎动物死去19种,蜜蜂及其它可以传授花粉的昆虫纷纷灭绝了,在不再授粉之后植物园因此断代。但牵牛花藤却不知为什么竟然疯长,黑蚂蚁爬满了建筑物的金属框架,蟑螂以极快的速度繁殖四下乱窜。……”如果再加上老鼠横行无忌地到处爬,差不多就是诺查丹玛斯曾经描绘过的“世界末日”景像了。科学家们此一举动中有多少对地球未来状况的失望乃至绝望的因素尚难猜度,其忧虑之深却可想而知。“生物圈二号”计划的失败已成不争的事实,也许是科学的进步还没达到保证它成功的水准,但我们也可再追问一句,有些事情是否人类永远望尘莫及的呢?科学不是万能,人类怕是也有“定数”——无法超越的极限。
登月计划的实现给忧心忡忡的人类带来了一线曙光,希尔顿饭店集团的老板很快便有了在月球上建造五星级饭店的设想。但月球上空气与水——这人类不可须臾离之的资源问题仍然殊可堪忧。我们不可能都转移到寰形山上去,并且如果我们不痛改前非,月球势必还会变成千疮百孔的第二个痛苦的地球。宇航员威尔逊的宣言之所以一派金光闪亮,正是由于其冲破了国家主义、集团、区域利益的狭隘,表现出一种人类胸襟,文化、文明的大视野。这种胸襟、视野同样是解决地球环境问题的重要前提。
这部《地球传》首先是给中国读者看的,故而作家专辟一章“中国地形”,对中国地球地貌特点作了概括描述,包括其形成的内在原因,及长短优劣。中国自然环境恶化的状况与其人为因素尤其使作家感同身受痛心疾首,他呼吁有关环境的立法,各级政府职能部门的重视,全民的环境意识。他以十年来积累的大量资料指出我们面临的严峻现实,他呼喊,我们不要将大地母亲置于死地。离开大地,人将一无所有,危险临近了,人们啊,你们要悔改!
他让我们听到了这种声音,这种清醒的人的声音,来自地球母亲的痛苦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