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谈人物琐录
2000-06-04王春瑜/文丁聪/画
王春瑜/文 丁 聪/画
[编者的话]王春瑜先生给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南腔北调丛书》(原为《说三道四丛书》,本刊在今年第3期上作过介绍)中十二位作者所著之书分别写了跋文,本刊分两期刊出。王先生就其跋文写道:“这套丛书是杂文丛书。当然,只能用大杂文视之,包括了短评、随笔之类。我疲于穷忙,有一半跋文又匆匆写于旅途,是否有朝杂文家头上著粪之嫌?亦未可知,言之不胜惶恐也。”
方成
“方成,不知何许人也……自谓姓方,但其父其子都是姓孙的……以画为业……但宣读论文是在中国化学学会。终生从事政治讽刺画,因不关心政治屡受批评。”以上文字,节引自方成写的连标点符号在内也不过一百个字的自传。我相信这是中国传记文学中最短却最精采的篇章之一。幽默风趣,如见其人。我读初中时,即知方成大名,那时他与钟灵合作,经常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政治漫画,被时人称为中国的库克雷尼克塞(按:原苏联著名的漫画家,乃三人合作的笔名)。待我认识方成,成了文友,不过是近几年的事。他至少比我年长二十岁,当然是位前辈。但正如著名画家戴敦邦评价他的八字真言那样,“多才多艺,平易近人,青春不老,幽默补膏。”他是漫画家,也是杂文家。有一次,画家黄永厚赏饭,方成、我、伍立杨揩油。永厚与我,说了几则笑话,荤素不挡,方成听了呵呵大笑。他也说了一个:“有位男士,坐公共汽车,始终举起右手,伸开五指,作微握状,车箱内再拥挤,他的右手五指,形状不变,下车时仍如此。一乘客甚惊讶,问何故作此状?此公答曰:我给太太买乳罩,刚在家里量过,我怕一动尺寸就不对,买了不合适!”永厚听后笑道:“不是太太,是小姨子。”方成连连夸奖:“你改的好!小姨子比太太好!”我听后大笑,觉得眼前的方成,真是个好老头,甚至是老顽童。他至今仍能爬泰山,身体之好可想而知。他倘若活不到一百岁,那肯定是老天爷犯糊涂了。正是:
待到期颐举杯日,
寿星方成更开颜。
何满子
回想起来,我读高小时,偶尔看到一本上海一家书店出版的袖珍成语词典,署名何满子编,觉得这个名字很有趣。说老实话,当时寒家僻居海隅,连《唐诗三百首》也未见过。我不知道这位编成语小词典的何满子,是否就是现在名重当世的中国古典文学专家、杂文家何满子?说来惭愧,尽管我年年去上海,却与何老缘吝一面。再去上海时,我一定登门向他求教,而且我自信,同在壕沟,一定谈得来。其实,早在80年代,我们就通过信,一次是为有关金圣叹的一条史料问题,一次是为我主编《古今掌故》,请他赐稿,他很快就将大作寄来了。我和杂文界一些“瞎操心”的朋友,有时说到何老,大家都很佩服:年过八旬,杂文却年年增产,不受气候影响,水灾旱灾都不影响他的创作丰收,而且越写“火气”越大。这应当为中国杂文界额手称庆。我有次跟严秀老开玩笑说:“您是我们杂文界的大元帅,可要多保重啊!”他连连摆手说:“哪里,哪里,我不行;何满子的杂文,影响比我大多了!”严老对何老的敬重,于此可见一斑,况他人乎!近来文坛对金庸议论纷纷。这使我想起前些年有人对五四以来的作家排座次,鲁迅、郭沫若、茅盾名落孙山,金庸、张爱玲等却雄踞榜中。满子先生在一篇杂文中,对此评论道:这使我想起了乡间的大仙庙,黄鼠狼、刺猬都登了仙班(大意)。这是何等的精辟、幽默。正是:
一声河满子,
杂文到眼前!
朱正
久闻朱正先生大名,他是以考证鲁迅生平事迹、学风谨严鸣于时的。第一次见他,是在郑彦修老人家中,俄罗斯文学翻译家蓝英年先生也在座。见面不如闻名,闻名不如见面,这对朱先生来说,我以为都很合适。我们很谈得来,一见如故。聊天时,他娓娓道来,真乃谦谦君子也。他著述不少,我最偏爱的,还是他的《1957年的夏季: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此书456千字,第1版就印了30000册,受到读者的广泛瞩目。我很欣赏他在《后记》中的这一段话:“写作此书,我与其说像个著作家,不如说更像一个节目主持人。我把当年这些人物,不论被认为左派还是右派的,都一个一个请来,让他们走到前台,各自说各自的话。希望这样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再现当年的场景。”读了本书,我以为他的目的完全实现了。这需要有敏锐的思想洞察力、扎实的史学功底、深厚的文学修养,才能办到。老实说,在当今史学界,还没有这样的学者,故至今也未能写出像样的1957年反右史,而让文学界的朱正独占鳌头,我身为史学界一员,真是感到惭愧。
朱正是个重视友情的人。四年前,我替东方出版中心主编《当代中国学者随笔丛书》,收有他的《思想的风景》一书。这对我来说,原本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但他却几次说起此事,表示谢意。足见其人之敦厚也。
正是:
南望长沙写作界,
正是朱家秉烛时;
寄语文友湘夫子:
笔下又在剥画皮?
邵燕祥
记得好几年前,北大吴小如教授在《文汇读书周报》上著文说邵先生燕祥,他在读中学时已在京中报上发表文学作品了,真乃神童也。中国有句老话说:十岁的神童,二十岁的才子,三十岁的老而不死。我曾经写过《说神童》、《再说神童》,指出历史上神童不少,但事业上有成就者寥寥,或者说得高雅一点:寥若晨星。但燕祥无疑有足够的资格,名列晨星。他在诗歌、杂文创作上的成就,读者有目共睹,无需我饶舌。他历经劫波终不悔,现在年纪已经是“三十岁的老而不死”一倍还多,但霜欺雪压见精神,老而弥坚,依然笔耕不辍。有次牧惠老哥跟我说:“燕祥很善良”。去年读《文学自由谈》第3期诗人肖沉写的妙文,用门捷列夫周期表上的化学元素作为符号,一一介绍诗坛好手,将燕祥列入“33,砷……旧称砒霜,剧毒”,不禁令我大怒,但接着读下去,又立刻转怒为喜:“此乃京都名编邵大爷,针砭时弊,句句不离后脑勺;言志托物,篇篇贴着热血心。对官僚买办而言,自然毒素太多;而于国民则多多益善。”真乃妙语联珠,洵为至论。燕祥的诗越写越少,杂文越写越多。我以为,当今中国文苑,更需要杂文。我将坡翁《张子野年八十五尚闻买妾述古令作诗》中的二句顺手牵羊,稍加点窜,凑成一联,拟赠予燕祥;有善字者乎?求一法挥——
诗人老去杂文在,
燕子归来说梦忙。
阎纲
“说梦忙”三字的版权属于陈四益。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这句老生常谈,实在有理。譬如说,久闻阎纲兄大名,读过他不少文艺评论、杂文、随笔,但我们交往的历史,也不过才四年多。其实,我们同住方庄,可谓近邻,认识他的缘由,说来似乎也真有点无奈:他是拙荆的病友,对她颇为关心,特意介绍了一位贵州名医,诊治认真,疗效显著。于是我们开始了往来。作为我国的著名文艺评论家,阎纲在文坛享有盛名,但他为人谦和,在他身上既没有某些所谓文坛名流的霸气,也无半点其老家陕西黄土高原上大汉的粗犷气。当然,这绝不等于他下笔为文时,尽是朗月疏星,杨柳岸和风拂面。他的文艺评论、随笔、杂文旗帜鲜明,尖锐泼辣,每涉文坛人和事,读者称快,自然也有人不快。十年前,他从某报负责人位置上下来后,有人说:“阎纲不服,还想再较量较量吗?!”然而,岁月无情,曾几何时,说此话者早已下野,并被人们遗忘。而阎纲仍然活跃在文坛,笔耕不止,读者更众。“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作家的生命,毕竟是作品,拥有读者。
南国的初夏,多么美好。水池内荷叶亭亭,树梢上阵阵蝉声。我祝福身体欠佳的文友阎纲老兄,能够有我这样的好心情。
蓝英年
有次作家韩小蕙跟我说,她曾经跟其母校老师著名历史学家来新夏教授开玩笑说:“您是随笔界的新秀。”来先生听后忍俊不禁。来夫子已过古稀之年,自属老翁之列,但写随笔也不过十来年光景,称“新秀”固宜也。这使我想起蓝英年教授。我知其人,是读了他与人合译的《日瓦戈医生》。但近十年,却在报刊上不断读到他关于前苏联文学的介绍、反思,观点新颖,有些文章读后,颇有如梦方醒之感。他的文笔清新,绝无高头讲章之嫌。这些文章,特别是随笔,越来越受到读者的瞩目。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得力于他精通俄文,苏联解体后,档案解密,他充分利用了档案材料,写出了一篇又一篇正本清源、还历史真相的文章,故能使人耳目一新。论写随笔的资格,用韩小蕙女士对来新夏先生的戏言来形容,他也可以说是“随笔界的新秀。”去年,著名翻译家董乐山先生去世,文坛同声哀悼。我认识乐山先生,嗟叹久之。英年兄在《中华读书报》上著文纪念董先生,语甚沉痛。十年前,是董先生将他的随笔推荐给《读书》杂志,从此欲罢不能,越写越多。
蓝英年是民主革命的老前辈蓝公武老先生哲嗣。他比我年长几岁。但我不愿用“垂垂老矣”的老古调来形容他。他无论是外貌还是内心,都很年轻。这在相当程度上,恐怕要归功于其夫人、著名影视演员罗啸华女士对他的照料。听说她的烹调技术一流。蓝兄集艳福、口福于一身,幸何如也!
二年前,《生活时报》副刊的“华灯·名家随笔”相当红火,四益著文《腕儿》(画家黄永厚插图),勾起了我在母校复旦大学求学时种种往事的回想,后来我情不自禁地写了一篇《腕儿联想》,也发表在“华灯”上,算是对四益文章的回应。我们是校友,虽然他读的是中文系,我读的是历史系,他比我低二届,但我们曾同住宿舍的同一层,面孔熟悉,兼之他是具有悠久历史传统的复旦话剧团的台柱,曾在《红岩》里扮演过重要角色,并因此机缘,与一位志同道合的女同学相爱,这就是他现在的夫人。可以说,我知道四益其人者久矣,但是在京中往来,已是几十年后的事了。应当说,是杂文让我们走到了一起。
我喜欢四益其人其文。清初鸿儒顾炎武曾经写了一篇名文《广师篇》,说他这一点不如谁,那一点不如谁,一口气举了好多个,认为都是他的老师,其中固然有大名鼎鼎的考据大家阎若璩,也有治仪礼的名气并不太响亮的张尔岐。倘附庸一会风雅,我也写一篇《广师篇》,我想说的是:论聪明机智、论温文尔雅、论打油诗词、论南腔北调、论办事细心,我都不如陈四益。
四益的杂文,受到读者的广泛喜爱。他写的寓言,无论是思想深度、文字功底,可谓文坛独步。兼之有小丁老爷子插图,文图并茂,堪称双璧。他的杂文风格,有人赞为“没有火气”,自是难得。有次朱正来访,说起四益的寓言杂文,笑谓:“当代假古董”,我立即续曰“石破天未惊”。永厚善狂草,但未必人人能尽赏其妙,我想求永厚用颜体写副对联,赠给四益,未知然否?这就是前述的:
当代假古董
石破天未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