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在弦外
2000-06-04梅娘
梅 娘
【作者简介】
梅娘,本名孙嘉瑞。笔名敏子、孙敏子、芳子等。1921年生于长春。40年代开始发表小说。主要著作有《第二代》(短篇小说集)、《鱼》(中短篇小说集)、《聪明的南陔》(童话集)、《蟹》(中短篇小说集)、《青姑娘的梦》(童话集)、《夜合花开》(长篇小说)等。梅娘的小说或是善于从小人物的平常生活中发掘某种隐微而实则意味深长的蕴涵,手法看似平实而实则有精心安排的结构;或是倾心于抒发强烈的内心情感、心理描写细腻,艺术上较为成熟,有“南玲(张爱玲)北梅”之称。
《我家》的作者遇罗文打电话给我说:有个《我家》的恳谈会,您去吧!我去接您。电话匆匆,既没说由谁主持,也没有说开会地点。我自忖:对我来说,这不仅仅是去谈《我家》这本书,这是我对故人的义务,用不着知道什么,就是得去。如此,我来到了座谈会的现场。
原来这不是个简单的恳谈会,刊书的社会科学出版社隆重推出,社内一级领导亲临,请了诸多媒体。济济一堂,气氛热烈。这场合对我来说似曾相识,我只担心退居边缘的我,会不会给大会带来不合谐的音符。幸亏我稍稍打扮了自己,穿上了那条平时嫌它鲜艳的红地花裙,在黑上衣上配上了珊瑚胸针。我是隆重地来参加恳谈会的,我盼望能够与开会的主旨相合、能够从容地品读《我家》所反映的,一直令我和我的同辈人暗暗饮泣的那段历史。喜庆和悲怆交替缠绻着我,我竭力使自己平静、平静。谁知,一看见罗勉,我的心便乱了。
罗勉正低头摆弄着照相机,那个侧脸跟我们在政治学习班上他父亲遇崇基的脸相一模一样。我和遇崇基相遇的时候,他也就四十刚过。父子在不同时空的这个年龄段上的巧合,涵盖的岂止是通常的悲欢离合。我控制着自己,为亲眼目睹的遇家父子在完全相异的场合中的亮相,欣喜、悲怆,说不清是种什么滋味。
我和遇家的交往,源起于我和遇崇基同在东四派出所的政治学习班上。我俩的罪由也大同小异——都曾是日本名牌大学的大学生,都曾有过沦陷生活的短暂经历。遇崇基比我的名声大,他是土木建筑工程师,主持过营造公司,还盖过什么竹筋楼。我曾在文坛上舞文弄墨,写过小说、当过杂志的编辑。我们回国时都是风华正茂,都是放弃了日本的优厚生活条件,志在参加新中国的建设。这就带来了真革命或是假革命的猜想。虽然劳动教养期间,左查右查并没找到我们作为日本间谍的真赃实据,有人依然不放心,将我们交由街道实施群众专政。我们同在东四地区住家,便成了学习班的同学。
《我家》中涉及的遇罗克,当时是工厂的学徒工,这个书生气的小青年很喜欢我,只要看见我跨进他家的门槛,便会溜出去买几块熏干加在大锅熬白菜中招待我。他含笑向着我:“孙姨,您感觉怎样,熏干熬白菜,真是一等一的好菜,您说呢?”这一等一的好菜我几乎是含泪咽下的。我清楚,这几块熏干是罗克在寒风里奔波一个小时的车钱。于是,我便尽量不在吃饭的钟点到他家去。却拒绝不了老遇的劝诱。学习班下课,老遇说,顺路到我家去坐一会吧!罗克喜欢和你“争论”。老遇用日文说的“争论”,用的是现在时的进行式。我懂得那邀请的诚挚。
少言寡语的遇崇基用了个吓得我双腿发软的冒险办法传给我一份已经流传得急风骤雨似的《出身论》。当时,居委会派给我一项赎罪的任务,一定及时、准确把领袖的最新指示写在黑板报上,单写不行,还得加花加框,以示隆重。板报旁边居委会的门洞里,有个旧牛奶箱。我被允许把彩粉笔、彩纸条等用具放在牛奶箱里。想想吧!当我在一片大好形势的剪报下看见了《出身论》的当儿,岂止惊骇万状,简直是手足无措了。谁传给我的?这是货真价实的反革命串连,我怎么办?我毕竟已经饱餐风雨,首先清醒地断定:这是朋友送来的。当时,给我的信件要先送到居委会经过审查之后才能给我。不利用邮递而利用牛奶箱,这是胆大心细的人出的绝招儿,肯定是遇崇基干的,他熟悉我办报的细节。虽然胆战心惊,我仍然从容地在板报上画上了个光芒被掩的半个太阳,寄托了我的难言之情。
深夜,捧读《出身论》,读得热血沸腾,兴奋得手舞足蹈。连赖以维生的绣花架子都碰翻了。怕惊动芳邻,扶起架子跌坐在木椅上,索性关掉了为深夜绣花装上的白亮亮的管灯,沉入黑暗之中,嘴里叨咕着:论得好!论得真好。一细想,恐惧便来了,意识到,这文章怕要捅大漏子,可我完完全全的无能为力。立时果断决定,再不能到遇家去,绝不能给遇罗克增加一条与日本特务勾搭的罪状。
领袖号召深挖洞之后,派出所的学习班解散,受管制的人在各自居委会的监督下,投入挖洞的义务劳动。老遇和我不在一个居民组,天赐绝面良机,可却难以放下对罗克处境的忧心。
一天,趁着黄昏暮霭,罗克突然来到我家,指着那个我给他补过的旧帆布书包,从书包中拿出一包东西来放在桌上,向我从容一笑,说:“爸爸请你分享希望!”说了这句含意模糊的话便转身走了,我还没从他的突然出现缓过劲来,他已经消失在胡同深处了。
那是一小包白米,包在那条我熟悉的遇崇基劳动时擦汗的旧毛巾里,连看带琢磨,才把老遇那龙飞凤舞的日文草篆理顺看明白。写的是:陈总给我翻译围棋谱的机会,得了一点想都不敢想的稿费。
米到我手里,是挥汗的炎夏,直到春节,那米一粒也没动。罗克已经进去了,我看见白米便想哭,完全不忍用它来填补饥饿。那是一握真情,我一定要在希望实现之时才吃,那才能吃出香甜。当时,我靠绣花糊口,吃了上顿愁下顿。遇家六口人,只有遇妈妈的六十多元工资,白米对我们的肠胃来说,是过于奢侈了。
耽读《我家》,心潮激荡,我完全没有料到当年那个半大小子遇罗文,会如此精明地梳理了那段岁月,用平实自强的生活反击了荒谬的时代。遇崇基要我分享的希望,由他的儿子送来了。出版社的白米饭我是和老遇、罗克共享的,我吃得分外香甜。
罗克生前,愿意听我讲楚辞。当问及我为什么要回祖国时,我把一直激励自己的屈原的警句:“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写在他的笔记本上。我以为这个心之所善,是人、是民族的精魂。《我家》潜含了这点。我为《我家》祝福。
这篇短文,不是评书,是对故人的怀念,请原谅我的音在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