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
2000-02-01宋红杉
陈茅的自行车丢了。陈茅到菜场去买菜从来不锁车,因此他的车被别人推走了。车没了陈茅只好走着去上班。幸运的是,学校离他的住处不远,走走也就十来分钟。每天上下班总有同事问他为什么不骑车,陈茅就说车丢了,回答时仿佛很自豪。
上中学时陈茅是出了名的撞车大王。一般情况下每天撞一两次,心情特别好或特别坏的时候就很难说。有一次他在半天之内连撞了好几回,十个指头全见了红,被他爸一顿好骂,骂完没收了他的车钥匙。他爸常跟人说:小茅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能骑车,要是不骑车就十全十美了。
陈茅的确十全十美过,至少他爸是这样认为的。他爸老是觉得有许多女孩子暗中追求他儿子,所以防范得很严。事实上,在漫长的中学时代陈茅对女孩子一直提不起兴趣,直到临近大学毕业,才忽然发现自己爱上了同班的一个浪漫的女孩。如此可爱的小妞居然能在四年中独守寂寞,陈茅觉得这是天意。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把女孩约到学校的操场边,结结巴巴地向她表白了自己的感情之后,迫不及待地吻了她。对于这个忙乱又粘腻的吻陈茅已没什么印象。他只记得身边有棵一人多高的香樟树在春风里瑟瑟作响,既像是颤抖,又像是嘲弄。
余下的几个月,陈茅不顾父母的反对,在系里上蹿下跳,最终他如愿以偿,分到了女孩的故乡,一个经济发达的江南小县。上班不久,陈茅开始着手准备自己的婚事。当他东挪西借好不容易买下一套房子的时候,他的那个浪漫女孩突然变得现实起来,闪电般地嫁给了一个事业有成、中年丧偶的商人。失去爱侣,空荡荡的新房子再无诗意。陈茅把自己关起来想了一天一夜,黎明的阳光让他茅塞顿开。他想与其结了婚再离婚,还不如现在这样来得干脆。
陈茅揉揉干涩的眼皮走到阳台。雨后的大地草木葱茏,生机无限。大片绿色涌来,他感到浑身一阵轻松,去上班的时候比往常还有精神。
陈茅是这所中学里唯一的美术教师。本来陈茅是不想做教师的,他曾有过做画家的远大理想。然而这年月按理想做事并不容易,所以几年书教下来,便没了非分之想,没了非份之想的陈茅不愿再设想未来,他只想把现在的日子过好。于是,有一段时间他频频赴约,去面对各式各样的女孩。介绍人总是指着他对女孩说:这是陈茅,中学里的图画老师。陈茅最讨厌别人叫他“图画老师”,他觉得这样叫简直是对艺术的亵渎。不过,他并不去纠正别人。
陈茅的父母都是教师。他一出生就呆在学校里,直到现在仍跳不出这狭小的圈子。有一年暑假他想换换口味,便背上旅行包外出找工作。个把月下来,陈茅发现除了教书、画画,他几乎什么都不会。社会上的种种使他那脆弱的“艺术家”的神经饱受折磨,他觉得还是学校里清静些。虽然学校里也有勾心斗角,争名夺利,但与社会上那些赤裸裸的恶行相比还是显得有几分“儒雅”的。况且,陈茅认为自己游离于这些人之外,既不近朱,也不近墨,只是个观望者罢了。
以观望者的身份,陈茅把学校里的教师分为两类:一类是党员、干部。这类人功利心极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把你拉过来踩在脚底下。另一类是普通教师,他们的特点是喜欢闲聊。每逢课务结束,办公室里志同道合的便会拥桌而坐,一人一杯清茶握在手中。往往先从自己的 “坐骑”开始谈起,话题直逼世界名车。某车某车性能如何,价钱几许,仿佛亲身驾驶过似的。名车谈罢,开始控诉社会的混乱。诸如修车的怎样骗钱,交警队如何如何黑暗等等。最后,话题又重新回到自己的“坐骑”上。有好车的喜滋滋接受别人的吹捧,没好车的信誓旦旦,下决心去换部好的。这边曲终人散,那边又锣鼓登场;这边谈了名车,那边就说摸奖。往往说着说着就把自己当成了中头奖的。这十万做什么,那十万做什么,分配得井井有条。猛然间发觉自己并未中奖,神色便为之一黯,话说得也不像刚才那样流畅。陈茅从不参与这种闲聊。并不是因为清高,而是因为他对名车、摸奖皆一无所知。他连自行车都骑不好,哪里还配谈什么汽车、摩托。每次他都在一边默不作声地翻看画册,耳中听着俗声,眼中看着雅境,脑子里则一片糊涂。
陈茅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活得有滋有味的,自己却越活越觉得没意思。每到烦恼时,他便步出房间,到左近的一条河边散步。在小河迷濛的水汽中他往往能闪现出一些极富哲理的思考。便会觉得自己虽然和别人一样活着,却比别人活得清醒。因此,他对这条河情有独钟。
河是江南水乡最普通的一条野河,已被现代工业文明弄得面目全非,再无当年的灵秀之气。河道有八九米宽,水中、岸上长满各色植物。芦苇、茭白、蒲草、大叶茅,还有千头菊、地黄花、青雁麦夹杂其中。每种植物都狂妄、蛮横、缺少温情。为了一丁点儿阳光争抢得不可开交,密密匝匝把河的两岸塞得一丝缝也没有,连土色也看不见。河岸之上是大片平整的田畴,天气好的时候可以望见远处的村落,模模糊糊,像是烟雾编织出来的幻境。陈茅在办公室里常常想跟同事们谈谈这条河,又不知如何开口。有一回他看见对面的李明正闲得无聊,恰巧又没人来找他侃摩托车,就跟他说:“李明,我家旁边的那条河你见过吗?”李明摇摇头。陈茅说:“你真该去看看,非常美。特别是在有月亮的晚上,濛濛一片水汽飘浮在河的四周,有世外之感。”正想再往下说,猛然发现李明的眼神不对,好像面对的不是他,而是一只大尾巴的动物。陈茅知趣地闭了嘴,从此再不和同事们聊这类话题。
礼拜天早晨,陈茅从一个和别人争斗的梦中惊醒,觉得很累。他仰躺在床上,看着渐明的天光,外出写生的欲望爬了上来,强烈得连他自己都感到诧异。穿好衣服,他打开写字台中间的抽屉,发现只剩下五十来块钱,而离发工资还有个把礼拜。走远是不可能的了。他在床边发了会儿呆,想到河,他又重新兴奋起来。从床下拖出覆满灰尘的油画箱,用布擦干净,陈茅提上它兴冲冲地来到河边。
天亮得还不十分坦然。陈茅找了块平整的地方支好画箱,夹上油画纸,正准备挤颜料,忽然发现河对岸有个身着青色裙装的女孩在朝这边看。隔着条河,又有些晨雾,陈茅看不清女孩的面目,只觉得她半融在绿色中苗条的身段美到了极点。陈茅激动不已,两只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他们隔河对望着,寂静中雾气渐渐散去。忽然“噗”的一声打破沉寂,陈茅低头一看,原来草绿色的颜料被挤出了一大半,溅得到处都是。陈茅忙用布来擦,擦完再抬头看时,女孩已不见了,河岸上只剩下一层层参差不齐的绿。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陈茅天天早起往河边跑,但再也没见到那个一袭深青色裙装的女孩。心中怅然,情绪也颇低落。他决定将那天早晨所见到的全部画出来,仿佛为了证明什么,又仿佛是为了纪念什么。
画是四个月以后完成的。完成的那天刚好也是星期天。陈茅到街上买了瓶烧酒,几个精致的南方小菜,一个人在油画前自斟自饮。喝着喝着眼前又出现了那天美妙的景象。再定定神,发现不过是张死板板的画,与那天的所见相比竟毫无美感可言。心中愤恨,举起酒杯摔到画上。酒水淋漓,把本就模糊的人物弄得更加迷濛不清,既不可望,更不可及了。陈茅把画翻过来斜靠在墙上,不愿再看,也不愿再想,一觉睡到天黑。醒来泡了两包方便面,草草吃完,去找隔壁的周老师下棋。进了门周老师问:“小陈,好长时间没来玩了,是不是在谈恋爱呀?”
陈茅说:“就算是吧,不过又吹了。”
周老师的爱人说:“小陈,你也不小了吧,跟你一块儿来的可全都结过婚了。”陈茅没吱声。周老师冲他爱人挥了挥手说:“你知道什么呀,看电影去吧。”说完搬出棋盘来和陈茅对局。原来周老师可以让陈茅两子的,这次也不知怎的,陈茅居然连赢两局。第三局下到一半,周老师一推棋盘说:“不能下了。”
陈茅问:“怎么了,才十点多钟。”
周老师说:“看来你真的是失恋了,火气这么大,居然能把我的大龙也吃下去。”
陈茅说:“你以为我骗你呢,我说的都是实话。”
第二天陈茅照例起得很早,离上班还有个把小时,他忍不住又跑到河边去站着。对面仍旧没人,只有风吹得草叶左右摇晃,发出均匀的沙沙声。白头鸟和麻雀们在大叶茅、芦苇丛中飞来飞去,动作轻盈、迅捷。离岸稍远的地方有两棵不太高的槐树,树梢上硕大的喜雀窝黑乎乎的在微明的晨曦中显得十分刺眼。陈茅默默地站在那儿,沁凉的空气让他突发奇想:干吗不过去看看呢?陈茅匆匆爬上河岸,想着不管呆会儿看到什么,都应该为这段虚幻的情感画个句号了。
他沿着河往南走,走了约摸十几分钟,找到一座没栏的石桥,虽然陈旧,模样却还结实。陈茅在桥上停了一会儿,试图看看河的全貌。只见河曲曲折折地伸展开去,在某处拐了个大弯,倏然不见了。下了桥,陈茅凭记忆往来的方向寻找,脚下杂草丛生,原有一条小路已被掩去十之八九。陈茅找了根指头粗的枯枝,一边走一边拨打草丛,慢慢吞吞地一直走到天光大亮。凭借对岸的景象,他确定自己已站到了数月前女孩所站的位置上。这地方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杂草稀少些。站在这儿,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画画的地方,可以看见自己家的阳台,以及更远处学校的教学楼和楼后高高飘扬的红旗。站在河的对岸陈茅想:原来走出这个小圈子也并不是很难。陈茅还看见许多同事从楼上下来,骑上自行车、摩托车,沿着河急匆匆朝学校的方向赶,却没有一个人往河的这边儿看上一眼。
裤腿早被露水打得精湿,陈茅的脚也站麻木了。他蹲下身去,将自己隐藏在纷乱的绿色中,发现脚边上有棵从未见过的植物。五片小叶在朝露中舒展着,如同五枚锈绿的青铜钱币。在周围高大的植物的夹击下,它是那样的柔软和渺小,而它秀挺的枝干又显得顽强和不屈。陈茅觉得这真是一个绝好的纪念物,就用树枝将它轻轻掘起,他看见朝阳在它暗青色的叶片上镶了一圈金色的边。回家后,陈茅把它种在一个有裂缝的青花瓷碗里,每天下班给它浇点水,心中竟满是快意。
南方的冬天极少下雪,这多少让陈茅有些遗憾。放了暑假,陈茅收拾好东西,又把那棵不知名的小草托付给隔壁的周老师,便准备回老家过年。还没来得及走,王军来了。王军是陈茅的大学同学,因为会赚钱,在女孩子中很吃香,男同学却没几个愿和他交往的。他一向把陈茅当作知己,陈茅也因他为人直率喜欢与他来往。
王军坐在陈茅的客厅里,举目四望,什么家当也没有,就说:“哥们,你也太惨了点儿吧,工作四五年怎么连个电视机也没有。”
陈茅说:“女人看的东西,我又没老婆,要那玩意儿干什么。”
王军说:“简直是胡说八道,罚你一杯。”
陈茅一仰脖干了杯中酒说:“五年你都没来看我,今儿怎么想起来了。”
王军说:“怪想你的,就来看看。”
“少跟我玩虚的,我还不知道你。”陈茅说。
“这世道不玩虚的还能活?”
“我不是活得好好的?”陈茅说。
“都跟你似的这社会也别指望进步了。”王军吃了几口菜又说:“找你帮个小忙。”
陈茅说:“我就知道,说吧,啥事儿?”
王军喝了口酒,想了想,说:“我不当教师了,现在停薪留职在一家画廊里当经理。我过来看看你这几年画了些什么好作品,弄几幅放到我那去卖。”
陈茅说:“毕业后基本没画过,好赖都在这屋里,你自己去看吧。”说完也不管王军,自顾自吃菜喝酒。
几个屋的灯全开了。王军来来回回地看了一圈,突然叫道:“这个好,这个好。”
陈茅说:“你瞎叫什么?”王军说:“没想到你的画进步得这么快。”陈茅进去一看,原来是那幅被酒泼过的油画,便说:“我倒不觉得有多好,离我想象的境界差得远了。”
王军说:“我敢跟你打赌,这幅画要是参加全省美展,少说是块铜奖。”
陈茅说:“要是喜欢你就提走,我还真不稀罕它。”
“有名字吗?”王军问,陈茅思忖了一会儿说:“就叫植物吧。”
王军把画提走,那块白墙就显得特别大,弄得陈茅心里头空落落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转眼年就过去了,天气又一天天暖和起来,河岸边枯黄的植物开始返青,嫩生生地映照在碧绿的河水里,一切都生机勃勃。窗台上那株河边移来的小草却并不顺着春天的调子,仍只有五片小叶,总也不见长。四月底,陈茅带的初三年级的美术课停了,他一下子轻松起来。就想把那幅没画成功的画重新画一次。这天他正在办公室里找草稿,送信的小顾扔过来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陈茅很奇怪,因为从没有人用这种信封给他寄信。他撕开信封,从里面抽出张类似通知的东西,上面写着:“陈茅同志,您的油画作品《植物》获得了本届美展的银奖,请于某月某日来某地领奖。”下面有个“某省第八届美展”的大红印章。又过了半个多月,领奖的日子未到,陈茅便收到了五千美元的巨额汇款和王军写来的一封短信。信上说:“我把你的画卖给了一个老外,寄给你的钱是你应得的数目,以后画了好的一定跟我联系。”陈茅看完信,嘴一咧差点儿没哭出来。就凭那幅自己看不上眼的作品,居然又得奖又卖钱,跟个宝似的。陈茅怀疑可能是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
陈茅的画卖了五千美元的消息不胫而走,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同事们见到他纷纷要求请客,好像他摸到大奖一般,他以前的种种不合常理的行为也被看作是天才的举动。陈茅自己还算冷静,并没有因为得了大奖而高估自己的水平。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尽快把那幅构思了很久的画变成现实的作品。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这作品一旦完成,他便能再见到那个姿容秀丽的女孩。
画儿画得仍不顺利,陈茅把它刮来刮去,一直到端午节才画了个大概的模样。心灰灰的,就停了笔,到街上买了几个粽子,两瓶啤酒,在阳台上慢慢地喝。正喝着,听见防盗门被人摇得直响,忙跑过去,开门一看,是教英语的孟红。孟红跟陈茅一个办公室,三十出头,人长得挺漂亮的,既有南方女人的妩媚,又有北方女人的豪爽。在学校的女教师中,陈茅也就是跟她比较投缘。孟红时常让陈茅给她画些示范用的挂图,无非苹果面包之类的静物。课上完之后,陈茅也就会得到与挂图上的物品相同的馈赠。孟红总是说:不好意思,又麻烦你。然而眼神中那种超乎寻常的关怀常令陈茅怦然心动。 “有事儿吗?”陈茅站在门口问。孟红说:“怎么?门也不让进啊!”陈茅赶紧把她往里头让。孟红像来过多次的熟客一样,进门就往板凳上一坐说:“你在家干吗呢?我敲了好半天你才听见。”陈茅说:“我在阳台上吃晚饭,太远了,听不大清楚。”孟红站起身到阳台上,看见小方桌上摆着一碟粽子、一碟凤爪和一瓶残酒,说:“你过的挺惬意的嘛!”陈茅说:“马马虎虎,就那么回事儿。”孟红又说:“今天是端午节,你一个人不觉得冷清吗?”陈茅说:“我习惯了。”又说:“屈原当年也是一个人。”孟红一笑说:“有人让我来约你,你去不去?”陈茅心里一跳问:“谁呀?”孟红说:“你先别问是谁,只说去不去。”陈茅说:“要是像你这样的我就去。”孟红脸一红说:“看不出来,你还挺那个的。”说罢脸又一红,眉毛挑了一挑说:“你到底去还是不去?”陈茅忙说:“去去,你别急嘛。”孟红说:“那还不快去打扮打扮。”陈茅说:“就这样吧,我也没什么好衣服。”孟红说:“那哪行,我来帮你看看。”打开箱子,孟红在里边翻来翻去,找出一件半新的银灰色衬衫和一条金色的领带,说:“就这两件吧。”陈茅穿上衬衫出来,孟红帮他打领带。两人离得很近,孟红的发丝不时飘到陈茅的脸上,他心里慌慌的,有股东西翻来扰去,很不安分。
舞厅幽暗的灯光下,陈茅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约他出来的女孩果然是齐草。齐草是半年前分来的音乐教师,人长得不错,条子也好,只是太单薄,单薄得让陈茅毫无感觉。他们坐在舞池边的沙发上,很少说话。有慢四舞曲的时候,陈茅就很有礼貌地请她跳舞,陈茅只会跳慢四。孟红本来跟他们坐在一块儿,不过每支曲子响起后总是有人请她,也就没了电灯泡的嫌疑。过了十点钟,最后一支曲子响起,陈茅没请齐草,而是请了孟红。他搂着孟红成熟的腰肢步入舞池,心神飘荡不已,手上的力量也不由加重了几分。昏暗中,孟红问他:“觉得怎么样?”陈茅说:“挺好的。”孟红问:“什么挺好的?”陈茅说:“你挺好的。”孟红说:“是真话吗?”陈茅点点头,趁着一个转身将她拥入怀中。孟红没有拒绝他挑逗性的暗示,而是配合着他,用身体来吻合他的欲望。
“你准备娶她吗?”孟红问。
“如果你愿意,我会的。”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孟红说:“这支曲子快完了。”陈茅说:“对于我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灯光骤然亮了,孟红轻轻推开陈茅说,说:“要是你们真的成了,我可就是媒人。你得送我样东西。”陈茅问:“你喜欢什么?”孟红说:“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回到家里已十一点多了。陈茅打开灯,心里有种难以言说的迷惑。他解开领带,发觉窗台上那棵种在瓷碗里的草有些异样。走过去一看,原来开了一朵小花。花瓣也是青色的,只是花蕊上有一点金黄。
这是陈茅第二次着手经办自己的婚事。这几年他吃光用光没什么积蓄,好在有卖画的那笔钱,房子又是现成的,所以比第一次松快。
结婚前的晚上,按此地风俗新郎新娘不能见面。陈茅喝了点酒,坐在客厅的地上想着明天迎亲的事情。他把那幅画了好几个月的油画挂了出来,画上没人,只有重重叠叠的风景。有人敲门,陈茅站起来去开。见是孟红,愣了一下。孟红说:“怎么,又不让进啊!”陈茅侧身放她进屋。孟红一进门就瞧见墙上的那幅画儿。她扬着头看了很久,说:“真美!要是为我画的该有多好。”陈茅说:“你喜欢,那它就是为你画的。”孟红悠悠地叹了口气,说:“我可以带走它吗?”陈茅走过来,走到孟红背后,贴着她,贴得很近,低声说:“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带走更多的东西。”孟红听了身子一软,倒在陈茅怀里。
第二天一早,陈茅坐着租来的奔驰去迎亲,开过那座石桥,陈茅下意识地往外看了一眼,没有雾,河面上一切都很清楚。到了齐草家里,这个席,那个席,胡乱吃了点东西。接了齐草上车往饭店那儿开。亲戚、朋友、同事,该敬的全都敬过了,陈茅喝得也快站不住了。回到家,齐草扶他出门沿着河溜达。走着走着,齐草突然问:“你记得这儿吗?”陈茅说:“怎么啦?”齐草说:“那年夏天我放假回家,在河那边看见你在画画。”陈茅一惊,忙问:“那天你穿的是暗青色的裙子,对吗?”齐草点点头,陈茅心里一沉,看看齐草,再看看对岸那些在风中翻动的植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宋红杉,作家,现居无锡。著作情况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