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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欲洗手上岸时

1999-06-14高晓声

人民文学 1999年6期
关键词:关云长大刀约稿

高晓声

阎罗王套在我脖子上的那根绳,大家都认出来是名牌老慢支。两年来我进进出出住院六、七次,自觉绳套已一步步抽紧,呼吸困难,不得不每天吸点氧。从医生的态度上,我也觉得大限已近。他们很熟悉这最后一段路会是怎么个走法。他们回天无术,伤过许多次心,终于变得客观了。但仍旧有一些很激动的话语一不当心就从喉咙里冒出来。比如有一位就说,这种死法太难过,是硬梆梆被憋死的,要死也宁可别这样死。还有一位上海的专家,在常州中医院给我会诊,听我说了“老病复发之后,病况坏得很快”的话,快活得连连对另一位医生讲,“你听他说,你听他说”。好像我坏得越快就越证明他正确。这些话、这些事虽然滑稽,倒激发了我的雄心,作为一个病人,不要消极地坐待阎罗王来安排总是对的嘛!我决心同他作一场对抗赛,不走那条路。虽然最终我还是死,但也让他看到有人并不照他的规定办。让他晓得被压在厚厚的床垫里的豌豆仍旧是硬的。让他的心也会扑嗵乱跳。让他也会闷闷不乐,忧愁不已而发生癌变。那可好呀,阎罗王一死,我们大家都万岁。

为此,今冬我才避到海口来。这里气候条件和大自然的洁净给了我抗争的力量,我的健康正在恢复。我知道阎罗王傻了,他正在摸瞎,还以为我在北方呢,竟使出浑身解数冷酷地想冰冻北方。那就看他横行到几时吧!再瞒过他一阵,我就能同他面对面地抗争了。可是,北京有位干编辑行当的老朋友居然知道我在这里,他打了电话来,冷不防我让他准确地知道接电话的就是我。在云遮雾障中他一听声音就验明了我的真身。

他不是阎罗王派来的,他只是下令我写篇散文交给他。我立刻轻松了,接着便哈哈大笑又哈哈大笑。笑得对方不耐烦,板起脸(声音转化来的形象)来说这是正经事,别打哈哈好不好!我连忙打住哈哈。听他说快抓紧时间写来。其实我并没有“以笑代征”的意思,我是笑这位朋友约稿的时间总是选得太棒。十年来他一共只约我两次稿,两次都在当口上。一次是进入九十年代之初,一次就是现在———快走出二十世纪了。前一次是约我写小说。正巧是我对小说愈写愈厌恶的时候,天天腌菜罗卜干,一副可憎的脸庞,出不了新鲜,一出就做作得把隔夜的馊泡饭都呕出来。我想读者定然也不堪忍受,弄得医院常常客满就麻烦了。于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从此不再写小说。就在这个关口,朋友竟然从北京赶过来,在我那个小城市里稳稳住下,似乎非要逼我背誓不可。我因为脸上那张皮还没有厚到巨无霸的程度,怕转弯转得太急在拐角处碰出新的流血口子来,不敢盲动,只好任他失望而去。使他伤心得从此不再睬我。后来我也不无悔意,但还不是得罪了人的内疚,而是认识到这世界上并无永远不变的东西。有许多时候你不变也得变。写小说厌倦了还可以去搞别的嘛……条条大路通向共产主义嘛!好,为了一念之差,什么也没干成,十年来写的小说像秃子头上的毛,即使是演习,也不够布排阵势啦。散文倒多起来,这是错误地表示“我还在写”的产物。并不是被小说界挤出来了之后去抢占散文界的地盘。散文界群星灿烂,圆月为之失色,我能沐得他们的光照来暖和我的身体,使老慢支不发作得要命,于愿足矣,更何求哉。我对自己一直马马虎虎,要求不高。写不好不奇怪,写好了才奇怪。最最奇怪的是既写不好又不肯歇,堕落成了写作习惯的奴隶,比无病呻吟还要惨。有了这种心境,我自然最容易看好别人的散文。何况当前的散文界,本来已经登峰造极,独领风骚,惹得诗人和小说家都拆了篱笆钻进来沾光,色彩浩翰斑斓,我老眼昏花,早已不胜研别。但愿弄昏脑壳子的只是我一个人,免得真闹出笑话来。要说鱼目混珠么,也还可以混过去,因为用钞票来贴足不敷之数也是一样的。倘若真珠反倒不及鱼目了,那就超过了极限,水要覆舟了。钞票固然乃身外之物,要多少就有多少,但是人嘴是个无底洞,再多也是填不满的。所以世上只要还有嘴巴在,钞票也还不能肆无忌惮。这就是所谓天网恢恢是也。疏而不漏则未必,所以常常有网开一面的话。而且我们有些伟人常常指着那开了一面的网挥挥手说,过去的算了,下不为例。于是中国人的智慧又得到了新的开发,晓得网是可以开一面的,只要不老开在那一面就行。这种认识一向是我的依托,先是对着写小说的一面开去,后来不行了,就转朝散文一面去。现在终于又不行了,江郎早已才尽,写不好写不出只好不写。痴心妄想毫无用处。我便再次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将散文的摊头收歇。想不到就在这种关头,我的编辑朋友居然第二次下达约稿令,我该怎么办?不哈哈大笑难道还号啕大哭吗!

关于本人在散文方面活动的始末,大体上交代清楚了。如果要补充,那倒也不是一句两句话,甚至也不是一篇两篇文章,而是长留在我心中的一幅图画,就是关云长夜读春秋那一幅。关云长坐在铺着绣毯的靠背椅上,潇洒地向前叉开腿脚,左手擎着的那卷书,离眼又高又远,他大概是远视眼吧。一面看书,一面紧靠着竖在座右的一把大刀。那大刀同他的右臂完全连在一起,不小心看还以为那大刀就是他的右臂呢。我一直弄不大清楚这关王爷为什么读书不离刀。起初我以为是他的警惕性高,自己名气大易遭人妒,难免有刺客,随时要防一防。后来觉得他是有专门卫队的,关平、周仓不常在左右么,根本用不着他担心。后来怀疑他有霸占心理,大概这书只配他一个人读,不想让别人侵占。再后来才知道关公发生了思想危机,现在清平世界,战乱已经过去,他杀人成性,现实不能满足他,他就在书里边找点该死的来砍。那是已有定论的,决不会杀错。有些从现代观点来看是该杀的,当时没杀,成了漏网之鱼,那就咔嚓补上一刀。既然那样,我就想到关云长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现在还提那把刀就提错了,应该改一改,不提刀而提笔,这才是聪明的做法。假使关云长不是勇敌万人的武将,而是文高八斗的才子,他早就会这样去做的了。后来者毕竟比他聪明,现在不是就有了众多握起笔的关公了吗?因而不是也培养出了许许多多这样的散文家吗?

中国历史悠久,资料丰富,尽管有那么多的人享受它的乳和肉,却仍留着大块大块的蹄膀和火腿不曾动,即使有的已经拆得切不成块了,但还大可炒了丝和片来吃,即使都已经吃过一遍了,将来也还可经剔骨煮髓,味道更鲜。而今天的时事,荏苒几度盈虚,又成了新的资料,所以这个宝库,永远能培养出无穷无尽的散文家来。记得当年我混进散文界,原是想暗暗走这条路子的,谁知竟不成功,只好望洋兴叹。不再浮沉苦海,洗手上了岸吧,洗手上岸了吧……

1999.2.26〔责任编辑杨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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