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贼“偷”爱

●曾有情文 ●杜春梅 图

一

夜幕早已为车窗拉下了漆黑的窗帘。9次特快从北京西站如长箭般驶出。孟强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心里感到空落落的,好多惆怅。当兵的岁月被一张返乡车票宣告结束了,而军旅生涯的最后一笔,却是一段令他痛心疾首的记忆。

孟强是一位驻北京某部的汽车兵,当兵3年,曾驾驶过大小多种车辆,还带出过几名司机徒弟。可这位好司机,在即将退伍的最后一次出车时,却意外地给自己留下了终生的遗憾和残疾。那天,他开着卡车去北京顺义县,汽车莫名其妙地熄火了。孟强钻到车的底盘下检查故障。由于车停在斜坡上,汽车刹车突然失灵,卡车猛地往前滑动了数米,前轮从仰躺在汽车底盘下孟强的右手掌上轧过去……

失去右掌的孟强再也不能握方向盘了。一张退伍证、一张二等甲级残废证、一封家乡恋人不愿接受这残酷现实而情绝义断的吹灯信,成了这个突发性机械事故的全部“收获”。孟强一只手将如何去撑起明天那残缺的生活牽去拯救那受伤的爱情牽他心事重重,忧郁满心。

列车上,孟强的邻座是一位妙龄少女,穿着入时,长相俊美。孟强无意中发现少女不像别的乘客那样,要么大吃狂饮,要么高谈阔论,而是神情沮丧地和他一样闷闷不乐。

一辆售货车从过道的那头推过来。孟强要了一瓶啤酒和一袋面包,准备填充饥饿的肚子,用酒精麻醉黯淡的思绪。他用左手笨拙地打开挂在脖子上的一个军用挎包,慢慢地掏出钱来,——这个细节至关重要,他不会想到就此会带给他大悲大喜的两种体验。

孟强用左手拿着面包,吃了几口,再将面包放在小桌上,接着提起酒瓶豪饮。如此单手反复,乘客们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反常。他穿了一件米色风衣,把那只残手隐蔽在风衣的长袖里,又将光秃得如枯木的右手插进裤兜,隐藏得让人看上去十分健全。

一瓶啤酒咕咕嘟嘟进肚,孟强已不胜酒力。他是司机出身,以前极少沾酒,所以,睡意便很快涌来。他将挂在胸前的军挎包扣好,用左手牢牢地护住开口处,渐渐进入了梦乡。

孟强一觉醒来,左手下意识地按按挎包,一个可怕的预感骤然涌上心头。他赶紧低头打量,发现挎包的扣带已被解开,包内,一个塑料袋里装着的退伍证、残废证和恋人的绝交信,以及退伍费、残废抚恤金共5000多元已不翼而飞！

他惊慌失措地扫视左右,四周一片漠然不惊。邻座的少女不知去向,一位老者在他旁边悠然地打着瞌睡。

他没有哀叫哭嚎。他知道丢掉的东西再也不会回来。他不愿让人看他的笑话和领受周围的几声同情。他那只连握拳头都做不到的右手,在裤兜里剧烈地颤抖着,颤抖着……

他紧咬嘴唇,用军人的刚强支撑着不幸,只将头趴在小桌上,默默地流泪。他痛心的不仅仅是钱,更为重要的是用3年扎实的军旅岁月换来的退伍证,以及用一只活生生的右手换来的因公负伤的残废证。

几十个小时过去了,他没有食欲,空空的腰包也不能为他提供任何消费。列车带着他的一腔怒火和悲情抵达终点站重庆,直到他见到接站的父母,才像个孩子似的哭得死去活来,感天动地。

二

半个月后,心情渐渐恢复平静的孟强,突然收到了封陌生的挂号信,顿时打翻了他内心的五味瓶。

信封上是陌生的女性很浓的字迹,除邮政编码的后3位数不准,以000填充外,地址准确无误,但信封背面却写着:“如此信地址不详,望退回寄信人。谢谢。”

孟强迫不及待地拆开信,竟惊讶地发现邮来的是自己的退伍证、残废证和旧日恋人写给他的那封断交信。在列车上被盗的东西除了钱外,全部从天而降,物归原主,令孟强惊喜万分。他激动而好奇地展开了陌生人的长信。

信是这样写的:

孟强同志:

你好！

这是一封你意想不到的来信。我叫胡梅英,我知道我是你最恨的人。写这封信我不奢望得到你的原谅,我只为了减轻自己内心的不安和良心的谴责。这些东西和那5218.6元钱是我在火车上从你挎包里“拿”走的。我知道这是“偷”,这个偷字是多么脏,以至于我连说它的勇气都没有;但我却有“勇气”去做了,我是多么的可耻和卑鄙！

我从你的证件上找到了你的地址,但又怕不太准确,所以先给你退回两个证书和一封信,等你回信(我想为了那些钱,你也该回封信吧牽哪怕是骂我),证明地址无误后,我会如数将钱给你汇去。也许你觉得小偷的话是不可信的,那么你不妨试试看,事实会胜过我的保证。

为了减轻一点你对我的愤恨,或者说为了博得你的一点同情,我觉得有必要向你袒露我的处境和我做贼的动机。

我是四川的一位农村姑娘,高中学的是文科,成绩不错,但十分遗憾的是高考仅7分之差不幸落榜。我母亲长期有病卧床,家里没钱供我复读再考。我决定外出打工,挣些钱补贴家用。经一位在北京做生意的老乡引荐,我进了北京海淀区的一家私人电脑商店打工。老板给我开的工资,对我这个刚从农村出来的女孩子来说确实不低,但没想到这里面有一份是“卖身钱”。老板在我到店里的第3天晚上就强奸了我。我哭喊着抓起一个凳子向他砸去,他往旁边躲闪开了,凳子却砸坏了他店里的一台电脑显示器。我因此遭到了他的毒打,并要我赔电脑。我哪有钱赔呀牽他说如果赔不起电脑,只要乖乖地任他玩弄,他可以不予追究,工作照干,工钱照发,否则,他不会饶我。我想去告他,可北京这么大,我初来乍到,连去告他的地方都找不到。况且他威胁我说他有的是钱,有很多朋友很多关系,哪个关节打不通牽告他也没用。而且,介绍我进这家店的同乡是他的朋友,我怕这事闹出去传到家乡,我和我的父母脸上无光,将来我也不好嫁人。还有这份工作对我也实在太有诱惑力了。我屈服了,反正既成事实,就是把他枪毙了也已无法还我贞洁,我只好认命了。

没想到我的软弱使他得寸进尺。为了进一步控制我,叫我满足他的淫欲,他扣押我的工资,只有在他满意地得到我之后,才付给我一部分生活费。他还恬不知耻地说:“这叫‘分期付款,用你的钱消费你的身子,别有风味。”

我挨过了4个多月苦不堪言的日子。我在火车上与你不期而遇的那天中午,他要我陪一位朱老板吃饭。他为了谈成一笔生意,席间,我听到他和朱老板耳语,他准备当晚要我和朱老板睡觉。就在前两天,我还听他说过,这位朱老板得了严重的性病。我万分惊讶,哪能忍受再一次的凌辱和染上性病的厄运！于是,我借口上厕所遛出来,逃出了他们的魔掌。

偌大个北京城我无亲无故,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无处寻求保护。我决定回家,只有在家里才会感到温暖和安全。我本该买到四川的车票,可我身上所有的钱只够买一张到湖北宜昌的票。尽管如此,我仍下定决心走为上策,到了宜昌再说,找些事做或变卖手表、衣服,甚至乞讨回家也比在那里担惊受怕强。

我挨到晚上11点多登上了火车,心里总算踏实地松了一口气。可对明天的担忧又同样恐惧地向我压来:我身无分文,到了宜昌又如何牽父母眼巴巴地指望我寄钱回家,几个月的京都“打工”,却双手空空又怎么交待牽而且肚子饿得咕咕叫,我连喝开水的杯子都没有,又怎么对付这几十个小时的长途旅行牽我无奈,我无助,我更是无望……

你掏钱买面包时,我偶然看到了你挎包里一叠白花花的票子,当时我并没有别的想法。后来,你睡着了,头搭到了我的肩上,按在挎包上的手也松开了。而我肚子却越来越饿,一个丑恶的邪念顿时窜进我的心里。我想,那叠钱是我大吃一顿的餐费,是我回家的路费,是我母亲的医药费,甚至是我的嫁妆费……是男人把我害得这么苦,我有理由去报复男人！由于你的头靠在我的肩上,别人还以为我们是一对情人,这有利的条件也给我壮了胆,我肮脏的手伸进你的挎包时还真的无人过问。

钱到手后,我一连走了几个车厢,过度的惊慌和紧张叫我喘不过气来,我只好在厕所里躲了很长时间。当时我就想,这是我第一次做贼,这辈子我再也不敢做贼了,那恐惧的滋味实在是叫我受不了。

突然,列车员不停地敲厕所门,高喊开门,吓得我浑身哆嗦,我还以为是来抓我的。那一刻,我想到的唯一脱身之术就是将这个鼓鼓的塑料袋丢出窗外,扔掉罪证。我正准备开车窗毁赃,又听到列车员喊:“解手的快点,到站了。”我才如释重负。为了尽快逃离作案现场,我连看都没有看是哪个站,就迫不及待地提前下了车。

下车才知是石家庄站,一看表已是深夜2点多,估计这次做贼算是成功了,一颗悬着的心渐渐落了下来。我用你的钱在月台上的食品车上买了些吃的,钻到候车厅吃饱喝足,才小心翼翼地检查我的“成果”。我没敢数钱,我怕别人的眼睛,只摸了摸厚厚的一叠,心想足有好几千。接着,我看了你的退伍证和残废证,还看了你女朋友要和你断绝关系的信。我心里不停地暗叫:天哪,我都干了些什么！我的“冤家”咋会是这么个比我还惨的人！

我从小崇拜军人,曾向往过当女兵。在北京的大街上,我每次看到英姿飒爽的军人就下意识地要多看几眼,我好羡慕！然而,我竟偷了我心中偶像的钱！我有一双健全的手,却丑恶地伸向了右手残废的退伍军人的钱包！我怎能给已失去一只手还失去爱情的人雪上加霜呢牽我伤天害理呀！

人都是有良心有同情心的,尤其是我这样不幸的、对痛苦有过很深体验的女孩,对一个不幸的人更是同病相怜。我们都不容易,对未来你比我更为艰难,再为你增添痛苦,也等于是为我自己带来痛苦。

我用你的钱填饱了肚子,买了车票回了家,结束了漂泊的生活。我良心的谴责却越来越剧烈。犯罪感越来越强烈。有一天,我听到警车响,我竟吓得浑身发抖,惹得我母亲都追问我是不是犯了什么违法的事情。考虑再三,我决定鼓足勇气给你写信,将不是我的东西奉还给你。我不是为了做什么好人,我会为这次做贼内疚一生,后悔一世,并向你寄去千万遍的不求原谅的道歉！

顺便说一句,你那位女朋友不值得你留恋,面对你的不幸,她不仁不义,和我做贼一样可耻。相信一定会有一位心灵美的姑娘用爱心为你再造一只手！祝你幸福！望多多保重！

有罪于你的人:胡梅英

三

孟强读完信,早已泪湿满面,心中的怒火淡了,消了,他感到内心的不平静。不该失去的失去了,不会回来的回来了,总是不幸中的万幸,由此也充分体现了姑娘一颗朴实、善良的心。自己还能对一个女孩穷途末路时的一念之差,一时之过,又一心之诚,一生之悔,再指责什么呢牽

孟强当即给胡梅英回了信。他并不完全是针对那尚在胡梅英手里的“赃款”,也是为她一片良心的发现和真诚。

孟强在信中说:“我对你的不幸深表同情,对你退回我的东西表示感谢。我觉得你是世界上最有人情味儿、最富同情心的‘贼(请原谅我使用了这个不体面的词)。就凭你的表现,你永远不会在这条道上有所‘作为——你太不够‘狠了。也正是你这副狠不起来的软心肠,使我不会把你当贼看待。人一辈子不可能无错,可已经做错的就像我这只已经碾断的手一样无法更改,但我可以学会用一只手去弥补另一只手的残缺。你要做的,我已从你的行动中看到了。我曾上千遍地诅咒过你,而现在我对你说的只有一句:谢谢你还有一颗作为人的善良的心！”

孟强在信的结尾说:“你‘借我的那笔钱,你如果有急用,可先花着,等合适的时候再还我。丢掉的东西,痛心过后就忘了,我没想到还能失而复得;今天有人说要还我,我还真有点这钱不是自己的感觉。”

胡梅英很快给孟强如数寄来了那笔款。过了些时日,为感谢孟强的谅解,也为了谢罪,胡梅英还专程到孟强的家里看望孟强,并给他带去了一包她自家种植的茶叶。

胡梅英受到了孟强的热情接待。孟强从茶叶中品出了一丝清凉爽心的茶外之味。

四

两人从此书信往来频繁。他们谈生活,谈学习,谈理想、谈未来,谈一切该谈的内容。鸿雁传书,文字寄情,胡梅英终于水到渠成地向孟强袒露了情怀:“孟强,北京给你留下了血的惨痛,也给我带来了泪的悲伤。我们都是不幸的人。我们从一列火车开始结识,尽管我中途因龌龊之事下车,逃你而去,但不知现在我还能否补买一张与你同行的车票牽如果你不计较我做贼的前嫌,可以谅解我失过身的过去,我愿与你携手走向人生的终点站。数学上说,三角形最为稳固,我有一双健全的手,加上你的那只,我们三只手足够牢牢地撑起一个幸福的家庭！”

孟强欣赏胡梅英的俏丽容颜、文雅气质和知书达理的言词,以及她想“毒”一次也毒不起来的一颗慈心。他的那位负心女子走后,他心中爱的位置一直空着,无人填补,胡梅英是难得的意中人。而孟强的父母则很现实地想,儿子身有残疾,难找对象,今有妙龄靓女自告奋勇攀亲,不管她过去如何,眼下则是崇高之举,自然求之不得,又怎能去拒绝一颗由丑变美的爱心呢牽

就这样,一段奇缘很快就被一张结婚证书美好地记录和收藏下来了。

选自《故事林》1998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