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妇导师与她的时代骄子
1999-06-14○关庚寅
○关庚寅
1999年1月9日,当我怀着特殊的探寻心情,来到那个似乎被现代社会遗忘的偏僻落后的小山村———辽宁省阜新市蒙古族自治县红帽子乡两家村,看到那个原始的茅草屋,那位老太太侯俊荣时,根本无法相信,就是这位平凡的农村老太太将6个儿女都送上了大学。
1978年,她的长子魏广平率先金榜题名,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北京大学电子计算机系,现在美国学习,成为共和国第一代著名计算机专家;次年,她的长女魏秀玲考取东北工学院自控系,现在辽宁工艺美术学校任教;1982年,她的次子魏广利考取北京工学院,现在长春电子仪器厂工作;1984年,她的二女儿魏秀霞考取阜新师范学院,现任阜新市二中学教师;1985年,她的三女儿魏秀云考取辽宁银行学校,现在阜新市工商银行矿办工作;1990年,她的小女儿魏秀娥考取辽宁中医学院,现在阜新市中医医院当医师……
如今6兄妹都有了自己的位置。农家小屋里,人们看到一个满脸菊花般皱纹的老太太侯俊荣,一定会感慨万千。
然而,人们更无法相信,这位看上去比普遍农村妇女多几分精明的老人,不仅放飞了6位天之骄子,而且,也放飞了自己———使她从一个睁眼瞎文盲老太太,变成了十里八村有名的文化人,乡亲们亲切地称她“侯大学”……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她没有念过书,但却说,不能让穷把孩子前程耽误了
42年前,被誉为乡里“一支花”的村姑侯俊荣,家里的门坎都被媒人踏破了,介绍对象成了串:有头有脸的乡村干部,铁饭碗的县城工人,还有威威武武的军人。可她偏偏看上了乡里的小学教师,相貌平平的魏振明。并打破了乡俗,没嫌他家穷,没要一分彩礼钱,就嫁过门去。面对这天上掉下来的美事,闹得魏振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新婚之夜,他忍不住问她:“你嫁给我图啥?”她羞怯地说:“就一条,我喜欢念书人,按农村话来说,这叫改良品种,将来我们的孩子都让他们上大学!”老实巴交的丈夫没想那么远,甚至没有理解妻子的想法,便点头答应:“中!”这一“中”不要紧,当他们6个子女一个接一个来到人间时,可苦了侯俊荣,丈夫是乡里小学老师住在学校,一、两月回来一次挺清闲,她一个人带6个孩子,其苦其累就可想而知了。她当时就有一个信念:让孩子们都上学,不能掉队一个,把自己无法念书的遗憾,在孩子身上得到弥补。
然而,让6个孩子全念书,谈何容易。甭说那时生产队穷,每人每年才分33.5公斤粮食,生产队的工分也不值钱,拼死拼活干一天才挣8分钱,一个棒劳力一年挣3000个工分,才24元钱。而她的丈夫虽说是小学民办教师,但一个月工资才17元。就这点钱,6个孩子6张嘴,还想念书?一口锅里能喝上玉米糊糊就不错了。可她没有气馁,她像燕子垒窝一样,每天中午、晚上下工回来,都风雨不误地到1公里外的山上往家背石头,尔后又自己和泥自己脱坯自己晾晒。一年下来,她硬是在自家房山头接了一间大屋,取名魏家书屋。尔后,她又到乡供销社拣回6个大纸盒,回来用白纸糊了又糊,糊成6个简易的小书桌,又调动了心灵手巧和丰富的想象力,用剪刀剪成小狗、小猫、小兔、公鸡、大鹅和小鹿,再用蜡笔涂上颜色,贴到桌子上……书屋剪彩那天晚上,她推开房门,向孩子们展示她的成果时,孩子们仿佛走进了辉煌的宫殿,欣喜若狂……
孩子们陆续上学了,可家里那点钱还不够糊口,拿什么去交学杂费,买书本?为此,她开始了第二项工程———每天中午、晚上下工,都到大草甸子去打草,到松林里去采蘑菇。
在大儿子魏广平、大女儿魏秀玲的记忆深处,永远鲜活着他们高考前那半年里,他们的母亲是怎样拼命的———那些日子,每天中午晚上收工后,母亲都上草甸子打草,到松林里采蘑菇。晚上天黑去采蘑菇,她不知跌了多少跤,多少次被松林里的野蜂子蛰得满脸青肿,嘴咧鼻歪。而每天中午去打草,烈日像电焊光一样,烤得大地都冒烟,有几次,他们去给母亲送饭,发现母亲累得站不住了,只能跪在草地上割,她的脸被划得像猫抓似的一道道血痕,而她的手与膝盖全磨得血肉模糊不堪入目……那一刻,6个兄妹都飞快地跑过去,跪下抱住母亲大哭:“妈妈!妈妈!”那段时间里,母亲硬是打了7500公斤草,晾干后2500公斤卖了150元;采了850公斤鲜蘑,晾干后剩下65公斤,卖了130元。一共所得280元钱。你不要小瞧这笔钱,那在当时乡下人眼中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换句话说,瘦弱母亲半年的劳动,硬是顶上14个棒劳力全年的劳动价值。
就是这样,母亲每天晚上采蘑菇归来也不休息,她总是一边做针线活,一边陪伴儿女们读书,直到孩子们都睡了,她才最后一个睡下。1978年,大儿子要考大学,没钱做被褥,她每天晚上就在豆大的油灯下,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用颤抖的手无限深情地把平时攒的小布头,剪成144块规格整齐的布角,尔后一针针、一线线缓慢地拼对着。这哪是做褥子,分明是在精心地制作一件精美的工艺品……
一声鸡叫,把打瞌睡的大儿子惊醒,他抬头一看母亲,手中还在飞针走线……他再也忍不住了,伏在母亲膝前哽咽起来:“妈妈,我一定考上大学!”就在儿子考大学那几天,母亲把攒了几年的白面拿了出来,第一天给儿子擀面条,儿子考完告诉她:“妈,面条没白吃。”第二天给儿子烙葱花饼,儿子考完又告诉她:“妈,饼也没白吃。”第三天给儿子包饺子,儿子回来蹦高喊:“妈,没问题了!”果然,不久,北京大学通知书来了,大儿子放了一颗卫星。当然,当时她还不知道考上北大的份量与意义,但她儿子考上大学了!她激动地对大儿子说:“你带了一个好头,我一定把你弟弟妹妹全供出去!”
她不富有,但她却说,咱一定给每个儿女一个富有的人生
大儿子像头雁飞了,但同时也把家掏空了———借了一千多元外债,吓得左邻右舍、亲朋好友见她都躲。
乡下人看她拼死拼活无法理解她,甚至以为她是疯子:“上大学有什么用?当饭吃,当水喝?你也不想想,现在孩子上学都是钱堆出来的,就凭你个老太婆榨干骨髓油,当一辈子牛马,也还不清你那一千元债务,不如趁早下学两个,帮你一把,减少点你们家负担吧!”面对讥笑嘲讽,她很坦然。她说:“只要我们全家一心,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她不是说说,而是有具体的措施,那就像老愚公一样,不声不响地带上儿女,一起去山上打草,去松林采蘑菇,她的想法是通过艰苦劳动,一解决资金问题,二培养孩子自强自立精神,三使孩子们懂得珍惜学习、生活。穷人的孩子早立世,她的孩子们非常懂事,从不与同学攀比吃穿,他们穿的是补丁打补丁的干净衣服;每天中午都是咸菜大酱、苞米饼子白开水;他们能把同学扔掉的小铅笔头拣回来,绑个小棍继续用;他们能把废报纸边子剪下来,订成一个个小本……
他们越是懂事,母亲越是拼命,有几次心脏病发作,昏倒在草甸子上,幸亏,孩子们发现得及时;还有一次她在悬崖边打草,脚下一滑,跌进了几丈深的大沟里,又幸亏山腰有一棵大树把她托住,捡了一条命……当孩子们抬回奄奄一息的母亲的那一刻,二儿子魏广利再也受不了了,他发誓下学,帮母亲一把。
临开学前一天,他特意赤着一双冻得青紫化脓的脚,坐在炕沿上,并不时地发出“哎哟,哎哟”痛苦的叫声,以吸引母亲的目光,并想以此为由,告诉母亲不想念书了。谁想,正感冒的母亲捂着大被在炕上发汗,就象没看见,理都不理他。秀霞、秀娥看到二哥脚冻成那样,心疼了,以为妈妈不知道,便摇动母亲:“妈妈,你看呀!二哥的脚多吓人。”“我看不见!”母亲拽了被头,连头都没抬便接着说:“我告诉你,你不用在家泡蘑菇,明天上学去!”母亲的话语不容商量,那简直是命令,待孩子们都上了炕,母亲抱病爬了起来,端来一盆浸泡中草药的温开水,拉着二儿子的脚,轻轻地洗了起来……魏广利,这个17岁的大小伙子,再也忍不住了,转过头去,任凭泪水宣泄……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穿上爸爸那肥大宽松的旧棉鞋,返校读书去了,并一去不复返。这回轮到母亲心慌了,她不放心,几次到县高中去看他,把一锅锅煮地瓜送到儿子宿舍,直至后来听老师讲,她二儿子每次考试都全校第一,这才满意地走开了。
时间到了1982年,政府提倡发家致富,她认为这是个机会,大胆贷款150元,养起小鸡来。当年,她养鸡80只,纯收入150元;1983年养鸡100只,纯收入728元;1984年养鸡200只,纯收入1300元;1985年养鸡300只,纯收入2100元……以后,她养鸡逐年增加,收入也逐年上升,不仅还清了债务,还成了当地远近闻名的专业户。
日子好过些了,她也丝毫没有放纵儿女,而还是像以往那样,带领孩子们一起参与生活的辛酸苦辣。每年开春孵鸡雏,一次孵5000个鸡蛋,每天晚上都得用手摸一遍,一共要摸三七二十一天,把孩子们的小手都摸肿了;每年冬天到集上去卖鸡蛋,早晨4点钟就得起来赶早集,尔后一蹲就是一天,把腿都冻硬了;当然,孩子们也经历了受市霸欺辱的窝囊,被小偷偷去钱的倒霉,个别管理人员的无理刁难,以及卖完鸡蛋后没有班车了,摸黑走近40公里山路,清晨4点钟才到家的惊吓与艰辛……
很奇怪,她的孩子没有一个被生活所压倒,反而被她在灵魂中似乎注入了一种动力,一种热爱生活、珍惜学习、不怕困难、百折不挠的精神。
她的儿女告诉我,贫困是最好的大学,母亲是最好的导师。母亲在他们灵魂中注入的那种精神,是他们最大的财富,终身受用不尽……
她什么都有了,她却说,要活出自己来,要活出质量来
论理,侯俊荣老人熬尽了心血,把儿女们一个个都培养成国家的有用之才,换句话说,她是苦尽甜来,功德圆满了。
但不知为什么,她常常一个人倚在村口的大树下发呆,而且一倚常常倚到太阳落山。
每逢这时乡亲们问她:“孩子们来信了?”她便赶快回答:“来了,来了。哪能不来信?他们是我放出的风筝!”但她每逢回答完话,心里都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宝贵的东西似的。孩子们在家时闹嚷嚷唱大戏般的光景,虽然千头万绪,就像歌里唱的“生活是一团麻呀!还有那解不开的小疙瘩呀”,但每当她对孩子,就象对地里疯长的小苗,因人而宜,除草施肥掐尖打蔓对症下药,看到孩子们一天天茁壮成长,她心里那滋味就甭提了,她是那么有奔头,那么充实。
可孩子们一个接一个飞了,屋里空下来,静下来,她闲下来,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就像城里那些没有技术的退休人员,无所事事,而长期艰苦生活养成的习惯,养成的秉性,又使她一刻闲不住,就象她自己说的,一闲就得闲出病。自然,那些日子,她最大的盼头就是儿女来信,最大的享受就是听别人反复给她念儿女的信。她觉得儿女的信每一封都给她开了一扇天窗,叫她知道了世界上那么多新鲜事……因此,每次儿女来信,她都捧在手里,坐不稳,站不牢,恨不得一下子知道内容,因为那是她唯一了解儿女的渠道了。
她觉得孩子们就像放飞的风筝,可风筝飞高了,飞远了,她似乎缺少一种力量驾驭这些风筝,那一根根细细的长线随时都可能挣断或挣脱手而去……她心里明白,她与儿女已经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了……
儿女们依然孝顺。大儿子魏广平和媳妇都在美国,给她寄来一大笔钱,叫她到美国去逛逛。她不去,一舍不得钱,二怕给儿子丢脸。无奈,大儿子就叫她用这笔钱到阜新市去买几间房子安度晚年。她也不买,她以大儿子的名义,把钱存在银行。儿女们逢年过节来看她,都带点稀罕物,她也不动,尔后又想方设法退还给儿女……一时间闹得儿女们无所适从,不知道母亲犯了什么病?直至有一次,她自己突然悟明白了,困惑她半年的病根,是她没有文化。她想,自己崇敬了一辈子有文化的人,自己为什么不能学习文化呢?碰巧,美国大儿子知道了母亲的这段“魂不守舍”,以为她寂寞了,况且母亲“教育”有方,于是,他把两个孩子从美国送回老家,交给母亲。无疑,这是歪打正着———给母亲送来了两个“小伴读”。
侯俊荣老人又充实了,她借风张力,把自己的精力投放到第三代身上的同时,她也和孙子、孙女约法三章,互惠互利,共同学习。
她的学习办法很简单,那就是每天看报纸。这样既了解了天下大事,又熟悉了常用字。而每逢遇到不认识的字,她便记下来,晚上问孙子孙女。尔后,她还怕自己记性不好,就立竿见影,把生字贴到具体物件上,如地图、钟表、桌子、笔纸、锄头、镰刀、米面、烟酒等等……
就这样,晚上贴,白天背写,像蚂蚁啃骨头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啃,每天必须啃会5个字。日久天长,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两年多的学习,她现在已经认识3000多字了,每天不仅能阅读报纸,了解天下大事,也能为乡亲们读信写信。更重要的是她掌握了文化,可以与儿女们交流、沟通了……这时,她才觉得她有能力驾驭放出的风筝,扬扬洒洒,松紧自如了。
1999年春天的一天,她决定给每一位子女都写一封信,她想,她的儿女们接到这沉甸甸的浸透母爱的信,一定会激动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们的母亲,他们的导师,不仅放飞了他们,也放飞了自己。她太伟大了!(题图/张培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