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身上的味儿
1999-06-14赵广存
赵广存
世界上还有什么味儿能比父亲身上的味好闻呢?在我十八岁以前的生活中,一直弥散着父亲身上的味儿。它像家门前的石头一样平凡厚重,像责任田里的庄稼一样朴素蕴藉,像村头井里的水一样清新宜人,像窑畔野枣树上的枣花一样散发着独特的芳馨。
学龄前的时候,每逢邻村演大戏,父亲就抱着我去看。戏场人多,父亲就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看。嗅着从父亲头发上、脖颈里散发出来的味儿,看着舞台上的黑脸红脸出来进去,我感到舒服极了。看完戏,回家的路上,父亲把我抱在怀里,吧哒着烟锅,一步步往前走,我嗅着从父亲脸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汗香和从父亲嘴里散发出来的浓浓的烟香,还有从父亲怀里散发出来的温馨的气息,觉得像躺在月亮里的桂花树下般美妙。
一天半夜,我忽然醒了,我又嗅到了父亲身上那好闻的味儿。我睁开眼睛一看,月光照亮了窗子,也照亮了父亲亲切的脊背,秋虫在窗外弹奏着舒缓而清幽的曲子。那好闻的味儿正从父亲的脊背上,枕头上,从热乎乎的被窝里一股一股地散发出来,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油菜花的香,想起洋槐花的香,我不禁陶醉了,觉得有父亲的孩子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于是,我把脸紧紧地贴在父亲的脊背上又甜甜地睡去。
为了验证我对父亲身上味儿的辨识能力,我做了一个试验。那时,父辈们在村西修水库,他们的帽子就挂在工地边一棵棵小树上。它是村上统一发的,都是黑色灯芯绒单帽,一模一样。我象小狗一样,摘下它们一路嗅过去,凭嗅觉认定其中一顶是父亲的。于是,我把它拿回了家。父亲回到家,说:“不知哪个捣蛋鬼拿走了我的帽子?”我赶紧把帽子拿出来让父亲看。父亲一看,说:“正是我的。你咋认出来的?”我说:“我是嗅出来的。”父亲笑了,我也笑了。
十八岁那年,我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学,父亲把我送上火车,走下来,站在月台上,隔着窗户和我说话。说着话,他忽然掏出手帕递给我说:“擦擦你脸上的汗。”等我擦完汗,火车已经启动了,父亲的身影渐渐远去。我心里一酸,热泪便流了下来。我低下头,把父亲的手帕捂在脸上,我又一次闻到了父亲身上那熟悉而亲切的味儿。
从那以后,我再也闻不到父亲身上的味儿了。但是,常常从梦中醒来,望着窗外的他乡明月,我便产生嗅嗅父亲身上味儿的渴盼,于是,一股浓浓的思乡之情淹没了我的心。
上大学的第二年,我开始恋爱了,女朋友身上的味儿迷住了我躁动的心,父亲身上的味儿在我心中淡化了。
后来,我毕了业,结了婚,有了女儿,为了事业和家庭,我陀螺般旋转,忙得忘了自己,也忘了父亲身上的味儿。
当一纸“父病危速归”的加急电报重重地跌落在我的办公桌上时,父亲身上的味儿一刹那从我的记忆中弥散开来,如烟似雾。我携妻带女急匆匆地赶回家,看见父亲躲在黑色的镜框里朝我微笑。我扑上去抱住镜框,可是,我没有嗅到父亲身上的味儿,我再也嗅不到父亲身上的味儿了!我在泪水和自责中一遍遍回味父亲身上的味儿。好在我还珍藏着那年父亲从车窗外塞给我的手帕。(题图/元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