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爱如蝶翻飞

董玉洁杨媛媛方文忠

一

1989年秋季开学不久，童爱华从外校转入钟祥市洋梓中学高一 (1)班，班主任临时将她安顿在请假未到的潘开春的座位上。翌日清晨，先到的潘开春把手里的笔记本扔进课桌屉子后匆匆赶去值日，回来时，发现自己座位上坐了一位大眼睛姑娘。他没有声张，找了一个凳子悄悄地在最后排依墙坐下。两节课后，数学老师发现了问题：“潘开春，你的座位呢 ?”

“他的座位让给了那位飞来的天使 !”有男生打趣。

童爱华壮着胆子扭过头往后瞅了一眼，目光丛中，她一眼就瞅见了那位微微脸红的男孩。

第四节课，班主任找来一套桌椅就近将童爱华安排在潘开春的左手坐下。

下午课外活动，童爱华正在抄那首《自由颂》，潘开春对她说：“我早上把一个笔记本放在你的屉子里了。”童爱华忙翻看手里的笔记本，“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你的……我已经抄了几页……”

就这样，他俩认识了。中午，他俩常伏在各自的课桌上佯作休息悄悄交谈。下了晚自习，也要谈得很晚才肯离开。

1990年 3月 17日，童爱华在日记中写道：“今天是他 (潘开春 )的生日，上晚自习时突然停电，全校都点起了蜡烛，他悄悄告诉我：‘我要把全世界的电都停了，让所有的人为我祝福 !我说，‘你真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 !他说他毕业了要开发家乡的山和水。他特别爱石头，爱水，可惜家乡没人晓得开发，没人会种蘑菇。他说他毕业了首先要攒钱办一个石料加工场，再办一个野品加工厂，办一个运输公司，到 40岁时要当温峡一带的山王。”

1991年 10月 21日，童爱华的日记：“他问我毕业后愿不愿帮他成就霸业去他的山上当采蘑菇的小姑娘，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可一见到他我就心跳加速，却说不出是什么缘故。这就是爱情吗 ?书上说的那么神奇、那么美妙、那么不可抗拒的爱情吗 ?”

毕业晚餐，学校破例没有硬性禁酒。篝火整整烧了一宿。男生们大多有些醉，借着酒劲抒发抱负；女生们则含泪而歌，满眼满嘴的伤感。

童爱华舞了一曲《月光下的凤尾竹》。初夏的月光下，红色的衣裙在篝火映照下似一抹日落后天际的霞云；纤秀的体态，飘逸的舞姿，在云霞中袅袅翻舞，一双明净的大眼睛映闪如两只灵动的蝶。

男生们聚在一起说了些什么，潘开春倏地站起来，在众人的簇拥下向舞罢的童爱华迎上去，双掌捧住她的手高高擎起，仗着 18岁男子汉的虎气，当众宣誓：“一定娶童爱华为妻 !”

翌日清晨，收拾行李各奔前程，潘开春揭开屉子，发现屉子里躺着一个笔记本，正是三年前被童爱华误用的那个，如今已写满了读书笔记。在最后一页潘开春的名字下，端端正正地抄着当年没抄完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

二

潘、童两家相距 20多公里，这远不能阻隔一对相爱的青年男女。他们的爱遍洒温峡库区周围的山山水水，他们给见证爱情的每条路、每座山、每条小溪都取了名：悄悄路、相思路、玫瑰大道，不吵山、抱抱山、初吻山，苦等溪、痴女溪、 LOVE峡。他们时常在潘开春家后的一座小桥上相拥而坐，便取两人姓字中的共有部分，把这座小桥叫作田田桥。

毕业后不久，童爱华进了洋梓镇一家机械厂，潘开春进了一家石料场，开始了他们梦想的第一步。

按照当地风俗，少女十八媒人上门，上童家门的媒人可真不少。童爱华的父母按习俗在自家门槛前垫上一块青石，这意味着自家姑娘要嫁个踏实人。潘开春要亲自上门提亲，童爱华说等她先把父母的思想工作做好了再去，潘的父母也提议先请媒人从中转转弯，可自信而执拗的潘开春还是只身踏上了童家门槛前的那块青石。他拎了几斤猪肉，两瓶白酒，到了童家叫过伯父伯母之后什么话也不说，甩开膀子干活儿，从早干到黑什么都没提，反倒把童爱华的父母给急着了，主动提及亲事：“你这娃儿能干能吃苦，什么都好，可我们不能让爱华嫁给你一辈子窝在山里呀。”

“爸妈，你们看开春来的时候，我们家的狗大老远就迎上去摇尾巴，别人来它赶着咬，狗通灵性呢 !”童爱华说。其实，一年前，潘开春就“和童家的狗搞好了关系”。

送走了潘开春，童爱华向父母摊牌：“再有上门提亲的我就放狗咬。反正不是开春我不嫁 !”

三

女儿这一表态，做父母的可着了急，于是托人将童爱华弄进了几十公里外的钟祥商场当售货员，想以此拉开女儿与潘开春的空间距离。生活在数十万人口的市区，童爱华结交的社会面豁然大开。在这座山清水秀出美女的城市，童爱华的美丽和气质与众不同。山泉给了她白皙的肌肤，自小爱好舞蹈使她具有苗条的身材和柔美的姿态，劳动使她丰腴健美，而众多的爱情读物更使她眸子里跃动着一股楚楚的气韵。她周围常转悠着一些多情的男孩，他们想方设法接近她，她所在的鞋柜生意出奇地好，童爱华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她与那些城里男孩总是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她一直苦恋着潘开春，有时想得直流泪。柜台上没事儿了，她就拿笔在笔记本上写潘开春的名字以解相思之苦。

一位在银行工作的小伙子连续一个多月天天到商场来和她套近乎，一天傍晚，他买来一筐苹果放在柜台上转身就走了，童爱华想起潘开春爱吃苹果，下了班便拎起筐子搭了辆便车往温峡赶。半道上车坏了，又下起了雨，一筐苹果被同车人分吃光了，她把一个最红的苹果揣在怀里只身夜行 10多公里山路来到潘家。她敲了敲那扇贴着彩蝶剪纸画的窗子，潘开春拉开一道门缝，她一下扑上去，把苹果塞进他嘴里。

刚进城，童爱华以为那些城里男孩都是些游手好闲的无聊之辈，后来了解深了，渐渐明白，城里的男孩并非像自己想象的那样，他们当中有许多好人，像家乡人那样的好人。后来她和一位同事的哥哥，一位大学毕业的中学教师接触多了，她渐渐发现城里人也有许多山里人所没有的好品质。中学教师爱上了童爱华，他高雅的谈吐、对世事精辟的分析也深深地折服了她。童爱华在给一位同学的信中写道：“……他 (那位中学教师 )打开了我的视野。有时我也想，如果要找丈夫的话，好像他比开春更合适。他见多识广、文质彬彬、通情达理，有稳定的收入，有房子，都是现成的。前天晚上我突然想起了《人生》中的高加林，原来只是觉得他抛弃了巧珍可恨，现在我明白了高加林也是一种无奈。”

1995年春天的一个晚上，那位苦苦爱恋着她的中学教师约她出去散步，当他正式地向她求爱时，童爱华伏在河边的柳树上失声痛哭起来。

第二天，童爱华辞去了城里的工作一脚踏进了潘家。当晚，童爱华对潘开春说：“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

四

1995年 4月 20日，这对苦恋多年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俩在开满紫丁香的田田桥头栽下一棵笔柏，童爱华把一颗鸡心石埋在树根底部，祈求他俩的爱情如石恒久。

后来，当那位同学问及她为何没有选择那位中学教师时，童爱华说：“婚姻不是选择最好的，应该选择最适合自己的。”

一年后，女儿降生了。当童爱华从手术台上被抬下来的时候，她清晰地看见外面正下着小雨。于是，她给女儿起名小雨。

童爱华是胡畈村出了名的好媳妇、好阿姨。她孝敬老人，对公爹公婆不叫爸妈不开口，对左邻右舍不笑不说话。婆婆病了，她一人用自行车把老人推到卫生院去看；公公病了，她一口一口地喂老人喝蛋汤。她爱孩子，她时常把村里的小孩子召集起来唱歌做游戏，还花 30多块钱买回一块小黑板教孩子们识字。差不多餐餐午饭都有孩子在她家里吃。童爱华回娘家了，孩子们就天天守在她门口，一天几遍的问：“童阿姨怎么还不回来 ?”后来，她回娘家总要带上许多村里的孩子，最多的一次曾带去了 9个，去来都是租的三轮客车，吃饭挤了满满一大桌，你抢我夺的大人们没法拢身，母亲生气了，她便叫 9个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叫“外婆”，只叫得母亲笑得合不上嘴。村里一位小女孩，父亲残疾，母亲多病，家境贫寒，差不多每次回娘家童爱华都要把她带上。“我也记不清到童外婆家里去了多少次，童阿姨说她家里有我的碗筷 !”那个瘦瘦的小女孩哭着说。

1996年冬天，潘开春骑摩托车摔了一交，童爱华一听说眼泪直冒。潘开春说：“我又没死，你哭什么 ?”童爱华一把捂住潘开春的嘴：“不许说死 !”

潘开春在叔叔开的石料场里干得不错，但总这样给别人打工永远也别想实现开山为王的理想。潘开春的思想负担越来越重，他不能让童爱华认为他是一个空说大话没出息的人。知夫莫如妻，童爱华知道丈夫的心思，她提议，把准备购车跑运输的钱拿出来让高考落榜的小叔去城里读大学，干事业没技术不行。 1997年秋天，全家凑足 12000元现金把潘开春的弟弟送进了大学。

童爱华、潘开春坚韧地朝着高中时就许下的诺言跋涉着。

五

1998年 6月 11日清晨，雨后初晴，山峦碧翠如烟。潘开春像往常一样告别家人到石料场去上班，女儿小雨牙牙学语，还不会叫爸爸，他轻轻拧了一下女儿的小鼻子。

9时 20分，潘开春正在山崖下作业，突然一块巨石从崖顶隆隆而下，他刚抬起头，巨石便撞在了他的胸口。潘开春两眼大瞪，嘴角淌血。送医院的途中，他一直使劲地愣着眼，想说什么，但一个字也吐不出了。

童爱华赶到医院时，潘开春已经躺在了太平间。

童爱华搂着余温未退的潘开春使劲地搔他的胳肢窝：“你最怕痒的呀，你怎么不笑不叫呀……”在火化间，她三次昏过去。

她要最后看一眼潘开春，她扑上去，掀开白布，向死者狂吻下去，人们急忙抢拉，但来不及了。

当地习俗，谁吻了死者，谁就要被死者的魂附上体，就会被亡魂带走，唯一的破法是剪一绺生者的头发陪死者一起下葬。人们拿来剪刀要剪童爱华的头发，她死活不肯。

接下来的三天三夜，她粒米未进，坐在房里守着潘开春的遗像发呆。没有泪，她的泪已淌光了，似乎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像只蝉蜕，没了人样。

为防不测，潘家每时每刻都派人看护着她。

6月 15日下午整整半天，童爱华一个人锁在房里喃喃低语，写呀画呀。晚饭，几天来她第一次喝了半碗稀粥。

接下来，她下地里干活儿，到同学家坐坐，渐渐恢复了常态。

六

6月 18日，潘开春出事后的第 8天，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天，童爱华搂着女儿，望着檐下的雨帘出神。她突然说：“爸妈，把雨儿的名字改了吧。”

“改了干什么，叫小雨不是很好听么 ?”

“改吧，一定要改，叫什么都行 !”她语气平缓但坚决，“小雨，今儿还叫一天小雨，叫声妈妈。”

但孩子还不能准确发音。

当天晚上，童爱华将 8包剧毒“鼠毒强”倒进了茶杯喝了下去， 20分钟后，当陪夜的小姨推门进来时，她已安详地走了。

在一个笔记本上，我们找到了童爱华在潘开春出事后所写所划的文字：“在社会中没有单独的人，只有社会的人，每个人都构成别人的一部分，珍惜自己的生命不仅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别人负责 !”“我应该生活在爱情的象牙塔中永远不出来吗 ?”“我是一个怯懦的人，没有勇气面对现实 !”还有数十条这样的句子，都是随手而写，大大小小，或横或竖或斜，但每个句子都背着一个沉重的感叹号，文字的间隙里画满了翻飞的蝴蝶。

由此人们足以想见，她的灵魂曾经历过怎样的挣扎。对于生命以及爱情的思考，我们不能说她是肤浅的，但她却作出了如此令人遗憾的抉择。

当地风俗，夫妻是不能合墓而葬的：今生的情感背负已经够累了，何必还要一直背到来生呢。潘开春的骨灰葬在山北，童爱华的葬在山南，中间隔着一座山，望而不见，但可以望见不远处的一座小桥和桥头的那棵笔柏。

七

两个月后，地处汉江东岸的温峡库区洪水泛滥，小桥连同桥头的笔柏一夜之间被席卷而没。

这时候，改了名的小女孩已经能够甜甜地叫爸爸妈妈了。

编后记：一对对生活充满着希望与追求的青年，竟如此令人痛惜地走完了自己短暂的人生！回顾这样的悲剧，我们应有很多的思考：开山采石，为什么会屡屡发生这样的不幸？而面对不幸，不渝的爱情又该走向何方？是追随不幸“一了百了”还是勇敢地走出“悲痛欲绝”的深渊？我们觉得，生命只有一次，它有着更多的意义；爱惜生命，才能使附丽于生命之上的爱情更加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