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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生还要一起走

1999-06-14戎林

现代家庭 1999年4期
关键词:刘汉话剧团焦裕禄

戎林

他叫刘汉,她叫缴济娥。那年,他 23岁,她 21岁。他在南京前线话剧团当兵,她在附近的鼓楼医院当护士。不知是在联欢会上她看中了他,还是他在住院期间向她表述了什么,两颗炽热的心越靠越近了。

恋爱、结婚,像所有的中国人一样,他们走上了一条常规的路。

新婚之夜,她把头枕在丈夫的肘弯里,轻轻地对他说:“以后,你到哪我就跟到哪。”

他默默地点点头,在心里说:“我会带着你走好的。”

几年后,他被调到家乡的安徽省话剧团当演员,她也跟去了,在合肥一家医院工作;后来,他被调往新兴的钢铁城市马鞍山组建话剧团,她也跟着来到江南,在市人民医院上班;史无前例的日子里,一辆卡车把他拉到巢湖边下放劳动,她也跟着去当了赤脚医生;动乱结束后,他回到钢城,没进剧团,却很义气地随着那位曾保护过他的老局长跑到钢丝绳厂当上了工会干部,她也跟着进了厂医务室。

像尾巴一样,丈夫到哪她跟到哪,拖着两个孩子,尝尽了人间的酸甜苦辣。厂里不景气,工资比人家少一大截,她没有半句怨言;生活担子再重,她也从没离开他一步。她说过的,她要跟他走一辈子。

有人到他家来玩,坐在那张咯吱乱响的老式板床上,跟她开玩笑:“你要跟刘汉早早分手,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她听了很恼火:“什么地步 ?我不是挺好吗 !”

望着墙上那一张张奖状,一块块奖牌,人们不得不承认,没有她,丈夫不可能有今天的艺术成就。从电影《再生之地》的公安处长到《天云山传奇》中的县委书记;从《明月醉李白》中的诗仙到电视剧《焦裕禄》中的焦裕禄……人们都知道刘汉塑造了数十个英雄形象,但又有多少人清楚,这其中她付出了多少心血 ?别说军功章应该有她的一半,就是三分之二归她也不过分。

刘汉不止一次地向人们说起八十年代最后一个秋天,河南电视台导演康征辗转从南京绕道马鞍山,想见见他。那一阵子,他们正在为拍摄电视剧《焦裕禄》物色第一号人物而煞费苦心。

可惜,他不在家。

正在患病的妻子听说让丈夫去演人民的好书记,顿时来了精神。她捧出他的几大本影集请导演看,做了一桌可口的饭菜,热情地款待客人。她多么希望丈夫能当一回全国人民崇敬的好书记啊 !

又有谁知道,那一阵子,她正跟丈夫斗气,为了一些不明不白的谣言,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直到刘汉离家去皖南拍一部叫《归来的鹰》的影片之前,她还窝着一肚子气,发誓不再理他。

按当时的心境,她完全可以把导演打发走拉倒。但那毕竟是她要跟他走一辈子的男人,男人的事业也是她的事业。机会来了,怎么能让它擦肩而过呢 !

导演等不及,说先回南京。

她把导演送到车站,刚要往里进,从皖南开来的火车到了。出口处,旅客潮水般地往外涌。凭着一种特有的感应,她感觉到丈夫就在下火车的人群里。她站在那里不住地张望,忽然大叫:“是他——他回来了 !”

是刘汉回来了,带着黄山的扑扑风尘回来了。

刘汉听说来了任务,而且是演焦裕禄,二话没说带着导演扭头往家赶。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任务完成了,悄悄地跟在后面,一声也不吭,那窝了一肚子的气也不知怎么竟烟消云散。

一到兰考,刘汉化妆成焦裕禄从县委大院里经过。一扇扇窗打开了,人们不约而同地叫起来:“焦书记,老焦回来了 !”

当他把这些在电话里告诉老伴时,她像孩子似的笑了起来,还嗔怪说:“别高兴得太早。那只能说明你长得有点像老焦,演得好不好,还是以后的事。”

她总爱给他泼凉水。

为了找到焦裕禄吸烟的感觉,他每天抽一包“黄金叶”,那烟是老焦当年最喜欢抽的,九分钱一包。她听说了在电话里警告他:“你不早戒烟了吗 !要抽,就死在那里吧 !”

那几天,她老睡不着,一闭上眼,满脸尽是漫天飞沙,在风中摇晃的泡桐。她想到丈夫的胆结石病常常发作,便再也放心不下,买了张硬座车票,一股劲地往那里赶。

谁能知道,她这时高血压病正犯得厉害,医生叫她住院,她却跑到这里来了。

在紧张的拍摄日子里,她一声不响地跟着他,他给她讲焦裕禄的故事,讲焦裕禄的老伴和他的儿女。她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力量在她的周身滋长着,使她激动、振奋。

从跟定刘汉的第一天起,她就将自己的生命和他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她懂得一个艺术家最珍惜的是荣誉,正像丈夫经常引用莎士比亚的那句话:“谁要夺去了我的荣誉,我的生命也就不复存在。”可是,有一阵子,当她不断地听说丈夫在外地与一位女演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后,深感他的荣誉正在受到侵犯。她再也按捺不住自己,质问刘汉,刘汉淡然一笑,不置可否。是啊,这些年来,流言蜚语听得还少吗 !有好几次,丈夫去拍片,那些不知是出于关心还是嫉妒的人不停地向她灌输一些她不愿听的话。重复一千遍的谣言也许真的会成事实。终于,这个退休在家的贤妻良母对丈夫的信任产生了动摇。刘汉从外地拍片回来后,她一直暗暗地注意着他。那天,她听说那女演员一家来到这座城市,她一直跟踪到她住处,见丈夫正坐在屋里翻着一垛稿纸,她再也不能安静,一头冲进去,夺过那垛纸一把撕得粉碎,还跳到门口叫了起来,引来不少人围观。刘汉被妻子这突如其来的一招打懵了,赔着笑脸解释说这是人家写的剧本,想请他提提意见,再带给导演看看。

小城里的人闲得发慌,巴不得每天都能有一些新鲜事供人们传播、玩味。这件事迅速传开了,越传越离谱,传到儿女们的耳朵里,他们也埋怨父亲,说日后让他们如何做人 !

刘汉,这个坚强的七尺汉子,一个年过花甲的男人,深感自己哪怕浑身是嘴也别指望讲清,只好用沉默来回答。用他的话来说,那一阵子,老想哭,老想对着天空,对着湖水,放声痛哭一场才好。但一想到还有许多事情没做完,他还是抑制住自己。他不想对任何人解释,这种事,能解释得清吗 !

除了拍片,他还爱上了写作。在前线话剧团当兵时,他就是业余通讯员;不知打什么时候起,他爱上了写小说,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全都泼洒在洁白的稿纸上。当他将一篇用心凝成的小说送往一家编辑部时,马上有人告诉老伴,说他写的女主人公就是那个女演员,是在为她树碑立传呢。他气得把小说要了回来,什么也没说。

无路可走,只得再去拍片;没有电影可拍,就跟着一位拍风光专题片的朋友走遍了皖南的山山水水。是黄山用它那宽大的胸怀包容了他,是九华山的钟声使他产生了新的感悟,是滚滚的长江水卷走了所有烦人的恩恩怨怨。想到那些曾使他困惑的流言蜚语,他觉得可笑,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能活几天,管他呢 !

绕了一圈,他又回到了这座城市。好长一段时间,他默默守在家中,一心一意地照料老伴。他从她那深情的眼神里,真正读懂了妻子对他的爱。他真想对她说,我们手拉手已经走了近半个世纪,风风雨雨,沟沟坎坎,剩下的路不长了,何必自己折磨自己呢 !更何况,我们都已一身是病了。

什么病都不在乎,就是老伴得的一种病——肝腹水,让刘汉担心。她是个躺不住的人,没住几天院就往家跑。她听说刘汉马上又要去拍电视,家里没人,小孙女谁来照料 ?一年到头忙得不归家的儿子回来吃饭哪个来烧 ?

那一个多月,刘汉拒绝了所有的片约,一心一意照料着老伴。

不知他怎么打听到江北有一个老医生,专治这种毛病;他怀着无限希望揣着老伴的病历去了。七拐八绕,好不容易在一座深巷里找到那个医生。问了些情况,马上开药,他照着药方去配。直到老伴吃下两帖药有些好转后,他才决定赶往江苏溧阳,那里的剧组正在等他。妻子朝他挥挥手,叫他快走,人家已打来几次电话,说耽误一天损失上万块呢。

他提着行李走到门口,又恋恋不舍地回过头叮嘱老伴按时服药,等把几帖药吃完他就回来。

不料,刚到摄制组没两天,女儿就打来电话,说母亲病危了,叫他火速回去。

片子才拍了一半,怎么能走呢 ?他犹豫不决。就在他决定留下来时,想起那年被下放巢湖,一次医生诊断他为癌症,没敢告诉他。回到家,妻子却哭得差点昏了过去。直到医院复查是误诊,微笑才回到妻子的脸上。事后,她拉着他的手说:“我的天,差点没把我吓死。”

他知道,他的生命连着老伴的心;同样,老伴的健康是他的精神支柱。他怎么能在危险还没离开时,只顾工作而忘记她呢 !

他连夜赶到了家。

老伴躺在床上,见到他,轻轻地问:“片子拍好啦 ?”

他说没拍好,老伴有些不高兴:“那你怎么回来了 ?”

“是你的病……”

他又一次把她送进医院。

一部反腐倡廉的电视片在他居住的城市开拍,片子拍了一个多月,老伴拖着带病的身体去看望他。他劝她别去,“人家要是知道你患的是那种病会不高兴的。”她却像孩子似地把头一犟:“怕什么,这病又不传染 !”

刘汉接到中央电视台的邀请,请他去参加改革开放二十年的大型农民文艺晚会的拍摄,晚会上让他化妆成焦裕禄和扮演小平同志的卢奇同时出现。他问她:“我走了,谁给你煎药 ?”她说:“你别管。”“我走了你可想我 ?”“不想,反正能在电视里看到你。”

我在写这些文字时,刘汉正在离我住处百米远的一栋楼里为老伴煎药,老伴静静地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丈夫。夕阳从他背后的窗口照进来,映出他那瘦长的身影,这身影和墙上那张他们年轻时的合影叠印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美丽的风景。收音机里,一首动人的歌曲微风一样在小屋里飘荡,轻轻地抚慰两颗快要苍老的心灵:

“……牵了你的手,前生不一定好走。也许有了伴的路,今生还要更忙碌。……牵了你的手,来生还要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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