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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的蝴蝶——他的前生,“好”的今世

1999-06-14小文

现代家庭 1999年9期
关键词:妈妈手术

小文

那一种不真实的美丽

听到连莲的名字,是在1998年4月。

当时,广州正在举办第六届“美在花城”广告新星大赛,媒体突然爆出一条新闻:“报名参赛者中有一个叫连莲的变性人!”后来,又风闻大赛主办者拒绝其参赛,舆论为之哗然。

1999年的4月,我在广州出差。这天,打开电视机,有一个谈话节目正在讨论“变性人”问题,舌战正酣时,主持人宣布,有请一位经历过蝴蝶般蜕变的嘉宾——连莲小姐。

我想起了这个轰动一时的花边新闻人物。连莲,就是她了,这么戏剧性地出场,话却说得很少,下场时深深地鞠躬,头发垂落着,遮住了令人颇费思量的表情。

但我还是捕捉到了她藏着百转千回的敏感和忧伤的眼神,令我无端地想起因为沾了露水而无法起飞的蝴蝶,那一种柔弱的挣扎。这眼神使她显得与那些没心没肺、哗众取宠的花边新闻人物很不同,也因为这眼神,我决定了要采访她。

那天,下着大雨,流花宾馆大堂里坐满了躲雨的人,连莲坐在角落,很安静、很孤独,好像有一层透明的屏障,将她与身外喧嚣的、真实的世界隔绝开来。

她的确与我印象中的变性人不同,没有骨节阔大的手、黯哑的声音、夸张的强调女性化的化妆、服饰、举止……坐在我面前的连莲,嗓音清脆、举止得体,只淡淡地涂了口红,穿着流行的T恤和中裤,就像一个清清秀秀、自自然然的邻家女孩。

然而,在知道了她故事的人看来,这美丽,也许不过是镜花水月。

前生:他轻轻剪开了“她”的蚕衣

1976年的冬天,在四川的一个古老的城市,一个家庭悲喜交集地迎来了一个小生命,这是他们在接连生了6个女儿以后终于盼来的儿子,但最期待这个小男婴的父亲,却在孩子出生前突然去世了。

变性人的童年都是相似的。

继父常年在外工作,所有的童年记忆都是关于家里的女人的:奶奶的宠爱,6个姐姐把小弟弟扮成最可爱的娃娃……

他长成了一个多么乖巧、甜美的孩子,总是清洁又安静。他喜欢端一只小板凳看妈妈干活,有一次,看见妈妈的手上长满了冻疮,伤口裂开了,在刺骨的冰水里流着血。他心疼地哭了,用娇嫩的小脸去贴妈妈的手……

“这孩子真会心疼人啊!”妈妈和奶奶这么说,她们因此更加疼爱他。

大人们问他:“长大了想做什么啊?”

“想做‘妈妈,!”他脆生生地回答。

也许,他朦胧地意识到了母亲的伟大,希望像妈妈一样爱所有的人,也被所有的人爱……也许,只是因为在他男孩子的胸腔里,跳动着一颗特别柔软的心。

他长大了,不可以再扎着蝴蝶结和女孩子们一起跳橡皮筋了;他在男孩子们推推搡搡的游戏中感到恐惧……他感到了自己的异样,像传说中的蝙蝠,被鸟儿赶了出来,又被走兽推了出去。

不知从哪一天起,童年的快乐不再了。走在操场上,他听见男孩们的嘲笑:“假女人!”、“阴阳人!”。下了课,他像子弹一样飞奔回家,只因为他无法在学校上男厕所——那是他的青春期,看见男孩子的身体,他害怕得快要死掉。他疯狂地迷上了琼瑶小说,那种缠绵凄美的文字,对于孤独和梦幻,是致命的滋养。

遇见忠,就是在他读完全部琼瑶小说之后,那时,他17岁,刚从职高毕业。忠22岁,是第一次回乡探亲的年轻士兵。

在一次校友的聚会上,忠认识了两个美丽的“女孩”,一个长裙飘飘,叫云;另一个剪短发,穿着宽松的T恤和牛仔裤,有一双梦幻的忧伤的眼睛,自称连莲。

第二天,忠邀请两个女孩出去玩,云是亮丽的、快乐的;连莲是朴素的、压抑的。他们爬山、划船、打乒乓球,连莲终于笑了,这一笑,“她”便有了那种年轻、多情的味道。

三人组的游戏继续着,这个夏天太短,所有的欢乐和忧虑都来不及过滤、澄清……忠要走了,云哭得难解难分,但忠说,最后一天,他想见的是连莲。

他们在江边走了很久,忠断断续续地说,第一次见面,他就喜欢上了那个连莲,后来,他几乎爱上了“她”,即使是在知道了“她”是男孩以后,他还是无法摆脱……

忠的声音痛苦而困惑,他突然扳过连莲的肩膀,对着“她”的脸吼道:“我就是不相信你是男的,不相信!你是一个姑娘,戏文里女扮男妆的姑娘!”

连莲什么也没说……泪水流干的时候,他的心里透过一线光亮——他终于明白了他是什么人,他是一只困在陌生的茧里的蝴蝶,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连莲的身心异性被认为是易性癖。著名性学专家何欧尼格博士指出其特征是:深信自己是真正的异性;无生理畸形;要求医学将其改造成真正的异性;希望周围人按照其期望的性别对待他。

易性癖在男性中的发病率为7万分之一,女性为10万分之一,一般认为与童年性别误导有关,近年来更发现与基因变异有一定关系。)

在血与泪中重生

在忠出现以前,连莲只是不喜欢做男孩,现在,他恨自己不能成为女人。

对于一个在小说和梦幻中长大的17岁的孩子,爱情一旦到来,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秋天来了,天空都是阴云,他感到窒息。一天,他从刚工作了一个多月的百货商店消失了,留给家里的字条上写着: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去了成都、西安、西宁,一程一程地赶往西藏,那是忠当兵的地方。高原反应强烈时,他想着:如果我在寻找忠的路上死去……心中满是自怜和自虐。

进藏7天以后,他找到了忠,突然,狂奔的双腿僵直了:“天哪,我算他的什么人,我用什么身份见他?”

忠又惊又喜,他告诉战友,这是他的小表弟,千里迢迢来探望他。两人相对时,忠感动地说:“如果你是一个女孩,我一定娶你为妻!”

还能怎样呢?

和忠在蓝得透明的天空下牵手,告诉所有的人:“我们在恋爱!”连莲说这是他的梦。

忠说:“我会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我们在那里开始生活……”说完两人看着窗外的世界,明白所说的都是梦呓。

10天的梦醒得非常痛苦,忠把连莲送出了哨所。来时的希望燃烧殆尽了,而绝望已经生长,似乎漫漫无期,连莲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这样绝望的生活毫无意义、不如……

恍惚中,一本杂志进入了他的视线,破杂志封面上的几行字若隐若现:“中国第一例变性手术……”

是不是有一只神奇的手在生死边缘指点他改变宿命?他喜极而泣。

回家以后,他打听到,手术需要花费近3万元。

他决定打工赚钱。1995年大年初二,他悄悄去了海口,在一家名叫“花仙子”的大美容院,他应聘美容师的工作。

老板一口回绝了他:“男的不要!”

他请求试一试,当他伸出双手时,几个美容小姐惊呼:“他的手,比女人还像女人,是一双天生做美容的手!”

连莲留了下来。他的工资很快涨到了2400多元,他往家里寄1000元,自己用300元应付日常生活,其余的钱全部存起来。

1996年春节,连莲回了一趟家。亲友们谈笑着说到一个怪人:“那家伙居然跑到上海去做什么手术,要变女人哪!”一直沉默着的连莲突然激动地抬起了头。

第二天,连莲辗转找到了他——那个自称姗姗的“怪人”。他二十三四岁年纪,念过大学,现在是医生,他对连莲说,上海的医生都说这类手术现在不做了;他们还说,以前做了手术的那些人有的被单位除名,生活无着;有的被家庭抛弃,痛不欲生……“我们啊,不做手术痛苦,做了手术也许会更痛苦!”姗姗说。

就这么完了吗?连莲不甘心……这年中秋节,他突然接到了一个长途电话:“连莲,我是姗姗!我找到了华西医学院,他们肯做手术!我——我现在是女人了!”

1997年春节,连莲回了家,他对家人说,海口的美容公司派他到新加坡工作,一去就是3年。年初六的清晨,连莲离开了家,姗姗在华西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等着他。以邹景贵教授为首的专家为他会诊,结论是,他的男性特征不明显,心理完全女性化,具备做变性手术的生理和心理基础。2月18日,连莲的手术正式开始,手术分为3部分:隆胸、磨平喉结和生殖器改造,医生说:“手术有可能导致半身瘫痪,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后来,莲莲把手术的过程形容为“炼狱”。每一次从麻醉中苏醒,他都觉得已经无法再忍受痛苦了,他哭喊,嚎啕,神思恍惚地叫:“妈妈!”小时候,他是个多么怕痛的孩子,每次生病打针,妈妈都把他抱在怀里,一圈圈地绕着医院走廊转……“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他喊。这时,姗姗俯在他耳边轻声说:“连莲,看那镜子,你是一个很好看的女孩子了,再忍一忍,忍一忍!”在这甜蜜的“符咒”声中,连莲紧咬着双唇,安静了下来。

(据研究显示,80%以上的易性癖患者无法通过心理疗法得到矫正,而手术后的易性癖患者如何以新的性别角色融入社会,是一个有待社会学、心理学、伦理学进一步研究的课题。)

今世:望断天涯无归路

做这一切,原本都是为了忠,但到了梦想成真的这一天,连莲怀揣着一张注明女性身份的新身份证,却登上了去广州的飞机。

广州是一座开放的大城市,可以像海浪抹去沙滩上的字迹似的,将一个人生存的印记消弥得微不足道、无影无踪。连莲和姗姗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也感到了这自由另一面的重压:贫困、孤独、无所依傍。

她们在市郊花100元租了一间破屋,屋里什么也没有,她们便捡了些旧报纸铺在地上,放平疲惫的身躯。

终于,连莲在一家小美容院找到了工作,不久,又跳槽去了一家外资美容公司,而姗姗仍然一无所获。

破屋里的气氛变得很压抑,冲突终于爆发了,姗姗骂连莲趾高气昂;连莲指责姗姗吃不起苦、怨天尤人……姗姗决定离开,连莲像从梦中惊醒,追悔莫及:“姗姗,我永远不会忘记是你在医院里陪我、照顾我,留下来吧,我们永远是姐妹。”

姗姗谅解地握着连莲的手,但她还是走了。

连莲就这样告别了和她过去的生活有联系的最后一个朋友。1997年10月,她考入了挂靠在某文化团体下的模特表演队,当时,她孤独到了极点。

模特队的女孩子们一律住集体宿舍,连莲发现有两个女孩好奇地盯着她看,她的心顿时沉了下去。晚上熄灯时,其中一个女孩故意挨近了她,连莲慌乱地看她张开了鲜红的小嘴——没想到,她竟然吐出了这样的话:“姐姐,你打扮得真时髦,妆化得又自然又好看,你教教我们吧。”

从这天起,连莲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女性朋友。两个女孩都是西北人,才18岁,艺名叫玮玮和珂珂,她们天真单纯,好多个雨夜,两个女孩挤上连莲的床,边吃小零食边聊女孩子的话题。有一次,珂珂对一个油头粉面的家伙着了迷,连莲慢慢地给她分析:“在你生病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来照顾你?他是不是只拖着你玩却不关心你的前途?要知道。男孩子赞美你漂亮,说喜欢你是很容易的事,肯从小处关心你才是真疼你呢。”

珂珂听得一脸钦佩:“连莲啊,你年纪不比我们大多少,怎么会这么懂男孩子的心事?”连莲在黑暗中沉默着,她想起了从前,那些男孩子堆里的谈话,如果这一切真相大白,眼前这个温馨的闺中雨夜是否会被看成一场虚伪的欺骗呢?

也许,她的新生就是一场骗局,她一直在骗取友谊、爱慕、父母的信任,她一直欺骗自己:不敢回首“前生”,不敢给忠挂一个电话……她突然有了想让一切透明的冲动。

在广告新星大赛的风波中,她知趣地悄悄搬离了集体宿舍,没有和谁告别,是不想看到熟悉的眼睛变得讥讽、恶意。

离开后,她的拷机一直在响,珂珂和玮玮在上面留言:“回来吧,连莲,我们不在乎你的过去,快回到我们身边!”

原来,玮玮和珂珂也搬离了宿舍,她们要和连莲住在一起,做好姐妹。连莲终于相信,她的女性身份在真正的朋友心目中,是真实的。

重新聚首,连莲积聚在心头的秘密像决提的洪水,一泻千里……珂珂和玮玮静静地听着,窗外是大雨滂沱的热带城市的不眠夜。

珂珂和玮玮睡下之后,连莲冒着大雨走向街头电话亭,她拨着珍藏着的忠的电话号码,拨着、颤抖着、停顿着……2个多小时后,忠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为了这个时刻,连莲的小舟已行过了万重山。

清晨,连莲全身湿透地躺在床上,玮玮和珂珂忙用摩托车送她去医院,为了不让她再着凉,两个女孩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紧紧地贴着连莲,用年轻的身体为她们的连莲挡住前后左右的风雨。

参赛风波也传到了连莲的家乡,这天,连莲接到了五姐的电话:“小弟,你骗爸爸妈妈,说你在国外工作,他们一直相信你,也为你自豪,现在……你该给爸爸妈妈去个电话。”

在给爸爸妈妈的电话里,连莲只重复着一句话:“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妈妈说,我们想看看你,就想看看你。9月,妈妈来了,在机场,连莲远远地看见了一个苍老的妇女,泪水便不可抑制地流下来。妈妈半天才说了一句话:“孩子,你瘦了!”

妈妈在广州住了一个星期,始终没有说责备的话,临走,妈妈说:

“孩子,你该对我们说啊,我想着你在医院里孤零零一个人,真太可怜了!”

“无论作儿子还是女儿,你都是咱家的孩子,春节回家看看吧,奶奶想你啊!”

1999年新春,连莲回到了那座四川古城。

居民楼分外安静,熟悉的景物历历在目,就像无数次的午夜梦回——除了这耀眼的阳光,它刺痛了连莲的眼睛,提醒了她:这不是漫无边际的梦境,而是众目睽睽下的现实生活。她想起了一直想忘记的五姐的话:*你的事情传出来以后,爸爸妈妈都病了,就怕左邻右舍嚼舌头啊。”

“过去,他们以为儿子在国外工作,你每个月寄钱回家,逢年过节还给一家人寄礼物,他们觉得很光彩,现在,他们处处躲着人……”

连莲想起了在广州街头,那些指指点点,难道她要把这些永远粘在自家门楣上吗?不,不能回家,永远不能回家——她住进了宾馆。

家人把奶奶抬来,老人得了老年痴呆症,只有听到孙子的名字时,眼里才有光彩。连莲哭喊着:“奶奶,看看您的孙子,我在这儿,是我啊!”

奶奶的眼神掠过连莲的脸,只流下两行老泪。

连莲也见到了不再是军人的忠,构思中的山崩地裂没有出现,是如此平静地在夕阳下道别。那些诺言已经淡薄得像一枚脆黄的旧书签,他不爱她了,甚至羞愧、畏惧于曾经发生的一切……那么就道别吧。

连莲含泪说完了她的故事。她说,重新走在喧嚣的广州街头,看见那么多人为他们高远、繁复的梦忙碌着,她只庆幸,她是那么享受着她简单的梦——“做一个女人”。

(对一个人以巨大的自我牺牲选择的生存方式,我们似乎应该给予更多的宽容。

连莲还很年轻,她对爱情、生命的看法都是理想化的,她的特殊的身份又使她与真正的生活若即若离,她的青春的梦因此格外漫长。

我们期待这一羽梦幻蝴蝶以她自己的方式,飞向阳光,走向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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