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姻缘

○贺青

二十八岁的冬冬依然待官闺中。

冬冬是美丽的，不过是需要细细品味的那种美丽。在她笑的时候，两个小而深的酒窝，斟满了妩媚。

母亲体弱，只生下她一根独苗，她便少有奋发图强的动力，唯一的动力来自母亲，母亲为她安排一切。冬冬实在聪明得无可挑剔，就那样被动地一路读书读成了硕士。然后母亲说，女孩子不可以读成博士，会嫁不出去。于是在3年前，她带着名牌大学硕士学位来到这家电脑公司做了一名程序员。其时母亲恰逢退休，正好把女儿的终身大事当成发挥余热的绝好机会，到处张罗着为她物色对象。可怜她刚上班就成了全办公室最忙的人，平时忙工作，到了双休日，又要跟在母亲身后去忙相亲。好歹她也是个硕士毕业生，以这种老土的方式商量自己的终身，着实令她颜面无存。可是她做乖宝宝早就做成了习惯，相亲是不能不去的，但次次到最后，都是母亲说些再考虑考虑之类的话替她挡驾。

一晃冬冬28岁了，成了“大龄”。母亲时不时就会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对她，就好像她得了某种治不好的怪病。出于工作需要，单位给她配备了一台手提电脑，供她随身携带使用。冬冬就用绝大部分的业余时间躲在卧室里畅游网络世界，还给自己起了个“网名”叫“花仙子”，每月上网的费用同样占据了她开支的绝大部分。

一个大龄姑娘的平静生活迟早要被打破。那天，楼下的系统集成部来了一位新任上司吴君，三十多岁，仪表堂堂，是个留洋博士，还是个“王老五”。就有人在冬冬耳边提醒她不要错过大好时机。开始她并没把这种没边没际的事情放在心上，后来发现只要吴君和她说话，哪怕只是打声招呼，就有人在一边窃笑，弄得她自觉心虚。冬冬从小心气高傲得像个公主，可是像吴君这样出类拔萃她还是头一回接触，一颗芳心不由自主地慌张起来，在同事面前更是说不清楚。

公司的午饭是工作餐。有时候冬冬换口味，会跑到街对面的小咖啡馆叫上一份简餐和一杯清茶，悠闲地打发午休时间。这天她刚刚落座就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回头一看正是吴君。她的脸颊控制不住地烧了起来。吴君一个劲地叫她过去同桌。冬冬实在找不出妥切的理由回绝，只好挪到吴君桌前坐下。一个中午都是吴君在那里侃侃而谈，经常逗得冬冬“格格”直笑。

天南海北地神侃总有着陆的时候，就在某个中午，两人的话题渐渐集中到上网。一直沉默寡言的冬冬像换了个人，兴高采烈地做着“网上谈兵”。谈了好久才发现一派儒雅的吴君居然满脸狡猾，她当即住了嘴，两人对望几秒钟，大笑不止：“原来你也是只超级大网虫!”

原先冬冬上网很少光顾“聊天屋”。她不善交际，本来就受不了“聊天屋”里的常客们个个肆无忌惮，口没遮拦。偏偏那个“花仙子”的名字特别招摇，总会无端遭来围攻。所以除非与相熟的朋友约好在某个网站的聊天屋聚会，她一般不往那里去。后来冬冬得知吴君是聊天屋的常客，就一改以往单打独斗的“网风”，没事就跑到聊天屋去凑热闹。曾经旁敲侧击地打听过吴君在网络世界里的名号，可人家就是不漏口风，声称网络世界是个梦幻世界，和现实生活是两码事，不可以搅和在一起。冬冬只好很不甘心地在各个网站乱窜，顶着“花仙子”的名字四处搭讪，指望有一天能像在咖啡馆邂逅那样，把吴君堵在某个聊天屋里。

冬冬窃窃喜爱着这个虚似的空间。在这里，她不再是那个烦恼的大龄姑娘，她是“花仙子”，是童话王国中的公主。她反应敏捷，伶牙俐齿，在唇枪舌战中常常打得“敌人”只有招架之功，绝无还嘴之力。她那么凶，可小伙子们不但没有被她吓跑，反而在她身边越聚越多，“花仙子”周围人气冲天。

日子一天天过去，吴君依旧踪迹全无。冬冬意识到，要想在网上寻觅一个现实生活中相识的人，与在茫茫人海中追踪一位连名字和长相都不清楚的陌生人没有什么分别。

经数次试探表明，吴君对网上的动向了如指掌，证实他确是个货真价实的网虫。那天，冬冬得寸进尺地抓住机会向吴君提及聊天屋中的热门话题，终于套得关键情报：洋博士根本不去中文聊天屋，他通常只光顾英文的“雅虎”聊天屋，“花仙子”暗自惊呼上当。

一回家，她就打开电脑，直奔“雅虎”网络。心中念念有词：这个崇洋媚外的留洋博士，居然一直躲在外国人里。

“花仙子”易名“LOTUS”(莲花)窜进了“雅虎”聊天屋。一幢“聊天大厦”展现在眼前。里面像图书馆一样分门别类排列着大大小小几十个房间，“LOTUS”见有个命名为“一般谈谈”的“房间”，觉得挺适合自己这个初试者，便迫不及待地杀将进去。

“LOTUS”结交了几位五大洲的朋友，学了一大堆网上“切口”，并且有一个重大发现：其实在外国聊天屋找人更容易。“LOTUS”每进一个“房间”，首先用醒目的红字问话：“有没有人见过一个中国人?”时常有人凑上前来。

一个满天星斗的夜晚，冬冬心情特别地好。她对着电脑做每天的“功课”，眼前的显示屏像是着了魔，不停地闪现出白天在咖啡屋内的情景，搅得她心神恍惚。就在这个中午，她又与吴君在咖啡屋共进午餐。他们的话题第一次小心地涉及了各自的私生活。吴君曾有一位相恋多年的女友，当年他刚一出国就忙着为女友联系学校，半年内办好了一切手续，将心上人接到身边。又过了一年，人家突然中止学业，和一个老洋鬼子闪电结婚了。吴君的往事心酸又普通，在那些遥远的异乡，每天都有类似的故事发生在各个角落。沉默了一会儿，吴君微笑着打断了弥散在空气中的感伤：你呢?冬冬一楞……

突现于屏幕上的一行字打断了她的神思——我曾经遇见过一个中国上海人，叫DAVID2000的。

“上海”，不就是冬冬的城吗?“DAVID(大卫)”正是吴君的英文名。是巧合吗?天底下怎会有这样凑巧的事？不可能是别人了。

“LOTUS”立刻起用网上追踪功能，一连追踪了两天，结果都是“没有这个名字的人进入系统”。第三天，“LOTUS”有些不耐烦，匆匆下了跟踪“大卫2000”的指令，便先以“花仙子”的身份去会会那些久违的网上哥们。一小时后，余兴未尽地回到“雅虎”时，又变成了“LOTUS”，这下，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已进入一个陌生的“房间”。千呼万唤始出来，“大卫2000”今天终于现身了!一颗心不禁“咚咚”狂跳。

那边立刻用一条“私语”(指那些仅显示于受话者的屏幕，不对其他访问者公开的语句)回应她：“你已经跟了我很久了，为什么?”

“LOTUS”的脸颊仿佛着了火，暗暗懊悔不迭。要不是自己随便跑开整一小时，绝不至被大卫2000看出蹊跷。一小时内，他一定换了不少房间，才发现被人盯梢的。这下有麻烦了。情急之下只好似是而非地搪塞：“真抱歉，我刚才不在这里。”大卫2000似乎不准她蒙混过关，继续追究下去：“为什么‘FOLLOW（跟踪)我?”

“LOTUS”故伎重施，想出了一个故事：“有人听说我来自中国上海，便提到了你，出于他乡遇故知的亲切与好奇，就FOLLOW了。”“大卫2000”果然轻信。他自然不会料到能言善辩的“LOTUS”便是那个老实巴交，尚未开口先脸红的冬冬。

对方在攀谈中显露的只言片语的幽默和动不动就“私语”一下的狡猾，不禁让“LOTUS”感叹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像吴君那样骄傲的人，上哪儿都带着那副德性。

自从“LOTUS”在“雅虎”聊天屋生擒“大卫2000”后，冬冬与吴君的关系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其实他俩谁也没有挑破这个小秘密，但似乎一切进行得心照不宣；“LOTUS”与“大卫2000”在聊天屋的约会次数越来越多，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冬冬与吴君在咖啡馆的“巧遇”也不知不觉发展为默契。母亲最先觉察到女儿的变化，高兴之余还瞎着急，老太太认定女儿恋爱了，因为她嘻皮笑脸的态度，与从前的烦躁不安判若两人。

一天，“LOTUS”如大梦初醒般提议：两人中国人，操着外国话，在人家的地盘上聊得一本正经地，多滑稽。咱们回家吧。大卫2000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们开个单间吧。

“LOTUS”第一次来到“雅虎”聊天屋，就注意到屏幕下角的功能栏内有“开单间”这一项，但从来也没机会用。跟着大卫2000进了他开的网上单间后，第一个感觉是，真静。热闹无比的屏幕瞬间就变得空荡荡地，像变戏法一样。大卫2000说话了：

“——嗨!欢迎你到我的房间里来。”

一句看似客套的话，却令“LOTUS”突然紧张起来，是冬冬的那种紧张。她看见吴君的脸，映在那行字下方的大块空白处，正对着她微笑。好在只有几秒钟的时间，“LOTUS”又做回了自己，劈头盖脸地损人家：“和不少女孩子开过单间吧?”

相处一小时后，“LOTUS”便信任了他。在这个独属他俩的小房间里，他们不受干扰地尽情“私语”。“大卫2000”总是哄着她，千方百计逗她开心。夜深了，“LOTUS”说：“我不能再说话，再说就是梦话了。”大卫2000画了一个笑眯眯的脸：“我已经说了好多梦话了，你没发现吗?”

以后的几天，他们天天相约在网上。

一个礼拜四下午，冬冬突然接到父亲电话，母亲被摩托车撞了，伤得不轻，她得留在医院守夜。医院熄灯很早，冬冬在钢丝床上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大卫2000”。回头看看躺在病床上的母亲，觉得这种时候居然还惦记别人，很不孝。

第二天她仍不能去单位上班，心里很想给吴君打个电话，几次跑到走廊上去打磁卡电话，可每次都没把号拨完，总不能对着电话说：“吴君，我妈病了。”多奇怪。

第四天晚上，母亲终于不需要人陪护了。冬冬一进家门，顾不上洗澡就直奔房间打开电脑，忙着“FOLLOW”(跟踪)她的“大卫2000”。找到他后，不禁哈哈大笑。

不用说，又开了个单间。“大卫2000”说，我以为自己被抛弃了。“LOTUS”说，真担心再也找不到你了。然后她看到了一行令她刻骨铭心的红字：

“——我会永远在老地方等你。”

从此她有了一个心灵之屋。在这里，“LOTUS”第一次真的做回了自己，她不是那个招摇的“花仙子”，更不是那个书呆子冬冬。她是普通的邻家姑娘，有一点点小性子，有一点点傻，幻想着有朝一日，王子会驾着金色的马车而来。

终于有一天，大卫2000说：“我要看见你。”

“LOTUS”对着那几个字看了好几遍，确信无疑后，禁不住心花怒放。

以后一连几天，“LOTUS”没有上网。冬冬也没去咖啡屋，“做贼心虚”地躲着吴君。

约定的那个周末终于来临。下班时她在电梯里正好撞上吴君，想着以后再没机会逗他了，便装着若无其事地说：“这么急，赶约会呀。”吴君一愣：“什么约会?”冬冬只觉得脑子一下子不好使了。那边简直是趁火打劫：“不如请你吃饭啦!”

冬冬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陷入这种复杂境地。这天下班后她既没回家，也没和吴君共进晚餐，更没去“大卫2000”约定见面的人民广场。一个人在马路上乱逛。“大卫2000”说过他会手捧一束鲜花，从六点等到七点，如果她七点还不出现，就是拒绝他了。等她踱回人流时，已近九点了。她四处打量了一下，发现回家的最佳路线是坐两站车到人民广场转乘地铁。

公共汽车缓缓驶过广场前的大道。

远远地，她看见一大束鲜红的玫瑰，那种红，夜幕丝毫不能阻挡它炽烈的艳。她从未看过更美的玫瑰，她清楚地知道，以后也不会再有了。一个被玫瑰挡住大半个上身的男人，倔强地立在广场的正中央最醒目的地方，像一座雕像，浑然不觉路人的频频侧目。

跳下公车，冬冬拔脚飞奔过去，她看见玫瑰转过来，朝向她，越来越大，越来越红，直到占据她全部的视线。

在一对对恋人艳羡的目光注视底下，一双有力的臂膀，和着团团簇簇盛开的红玫瑰，将她紧紧拥揽入怀。

此时的冬冬，浑然忘了辨认他是不是吴君。反正她有一生的时间，可以慢慢地瞧，细细地——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