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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庚先生的古典文学研究

1999-06-13徐志啸

文学评论 1999年4期
关键词:楚辞天问林先生

徐志啸

现届九旬的林庚先生曾说,他一生搞了四个方面:一是新诗,二是文学史,三是唐诗,四是《楚辞》。这就是说,他一生所从事的文学事业包括两个大块面:一是创作,主要是新诗;二是研究,主要是古典文学(兼及新诗的创作经验,从中打通古今,总结诗歌的内在规律)。他直到80年代,仍还在发表新诗,是当代少有的诗人型学者。他的新诗创作实践既体现了其固有的诗人气质,也为他的古诗研究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直觉感性体验,这对他准确把握古代诗人的创作心态和古诗创作的内在机理,并在此基础上发表鞭辟入里的真知灼见,起了重要作用,而这恰恰是许多学者难以做到的。从诗人角度出发,打通新诗与古诗,以对艺术的敏锐感受力,潜心研究古诗与古代文学史,使得林先生的古典文学研究取得了卓著的成绩,享誉海内外。

一、

林先生的古典文学研究开始于30年代的后半期,此后半个多世纪时间里,他的主要精力都用在了这方面,从厦门大学到燕京大学、北京大学,他研究涉及的三个方面(文学史、唐诗、《楚辞》)成果迭出。由于这三个方面之间没有严格的先后顺序,或先或后,互为交叉,故为行文方便,我们这里先谈文学史研究。

林先生在文学史方面先后出版过《中国文学史》(1946年)、《中国文学简史(上册)》(1954年;1988年修改再版)、《中国文学简史》(1995年)三部著作,此外,配合文学史教学,他还主编了《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参考资料》(1962年)和《中国历代诗歌选(上编)》(1964年),撰写了《西游记漫话》及一些单篇论文。

林先生之所以下决心研究文学史,撰写《中国文学史》,起因于要沟通新旧文学,以说明文坛上一些带普遍性的问题,并由此比照欧洲与世界文坛,寻找文学的主潮,这就一开始便将文学史研究摆到了一个很高的起点。不仅如此,他还试图通过文学史的撰写,解决历来悬而未决的一系列疑难问题,如中国何以没有史诗?中国的戏剧何以晚出?中国历来何以缺少悲剧?等等。应该说,林先生的研究初衷在他早年的厦门大学版《中国文学史》中得到了较好体现,故而,朱自清先生在为此书写的“序”中说道:“林静希先生(庚)这部中国文学史,也着眼在主潮的起伏上。”“著者有沟通新旧文学的愿望”,“值得钦佩”,“著者用诗人的锐眼看中国文学史,在许多节目上也有了新的发现,独到之处不少。这点点滴滴大足以启发研究文学史的人们,他们从这里出发也许可以解答些老问题,找到些新事实,找到些失掉的连环。”朱自清先生同时对该部文学史的写作特色作了充分肯定,认为著者是用诗人的笔写他的书,发挥的地方很多,每章的题目既新颖又暗示了问题的核心,每章的内容既是严肃的论文又读来引人入胜,全书是史也是文学,是著作也是创作。朱自清先生的这一高度评价,是对林先生这部《中国文学史》的充分褒扬,同时由此指出了文学史撰写的范式与方向,足见林先生这部早期《中国文学史》的价值与意义。

在厦大版《中国文学史》的基础上,50年代林先生又问世了《中国文学简史》(上册),并在此书多次再版及修改后,补写了唐以后部分,于90年代中期推出了新版《中国文学简史》(在助手协助下写成)。这部文学史虽说是一部简史,却内容充实,与一般文学史套式化地罗列时代背景、作家身世及作品等不同,简史专讲作家(诗人)在文学史或诗歌史发展中起了什么作用,有什么可取的东西,努力以评说代替“报账”。全书观点新颖,胜义迭出,自成一格。书中既有对文学发展独到的整体性宏观认识,更有对具体作家作品细微观照的精辟论述。林先生认为,文学是时代的镜子,它所反映的时代生活,乃是这一时代最核心的动态;中国古代文学中的优秀作品,历来就因其不是虚伪的、屈从的,而是真实的、解放的,从而形成为一个宝贵的精神力量;中国由于语言文字的特点,使得文学语言从一开始就是世界上最经济、最灵活、最富于变化的语言,这些特点便自然地也就更适宜于诗歌的发展,中国文学的发展乃以诗歌为主流形成了它的传统;文学史上诗坛的繁荣,乃是建立在语言充分诗化的普遍基础上的,而不在于偶然出现一两位杰出的诗人。他指出,《诗经》是“女性的文化”,《楚辞》是“男性的文化”,从屈原开始,中国诗歌从《诗经》的女性特点转向了男性风格,才开始显得奔放,才要求个性的独立。他的这个独到见解,发前人所未发,曾受到朱自清先生的赞扬。林先生认为,魏晋南北朝时期,陶渊明开启了六朝风流,庾信是六朝文学的集大成者,鲍照是文人感情的解放者,而谢癟、王融的作品则相默契于永恒的意念。对于唐诗为什么会达到中国古代诗歌的巅峰,林先生以为,这是因为她具有“少年精神”,她十分“新鲜”,而“新鲜”就是青春,青春是一切生命的顶点。至于盛唐与北宋,在中国历史上虽同为太平盛世,然而唐诗中所体现的唐人解放的情操,崇高的呼唤,以及对人生旅程的憧憬,却在宋代都不复见,林先生认为,这乃是唐宋文学的分野,它也正是唐诗高明的缘由所在。———类似上述对文学史上一系列文学现象(包括作家、诗人与作品)的精辟论断,在林先生的这部文学史中可谓比比皆是。

这里,还应提到由林先生主编的《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参考资料》和《中国历代诗歌选》,这两部书虽属资料汇编和作品选,却由于主编和参与者的共同努力,其学术价值与影响均不可低估,而其中,林先生的功劳自然是主要的,它们充分体现了林先生深厚的文学史功底和扎实的学识。同时,这两部编著本身,也是林先生毕生从事文学史研究的成果之一部分。林先生晚年在助手协助下还写了《西游记漫话》一书,这实际上也是他几十年文学史研究的成果之一,只是因客观条件,长期只是腹中之稿而未能及时付诸文字而已。在这部书中,他针锋相对地指出了多年来所谓“大闹天宫”是“农民起义”说的荒谬,并对孙悟空性格形象的来源与特征,作了科学而又详尽的剖析,提出,孙悟空性格形象乃来之于市民生活原型、英雄传奇及神怪传说、市民喜剧和“童话精神”,它令人信服地说明了《西游记》的创作真谛。这部十万字的册子出版后,博得了好评,程千帆先生说:此书“盖自《西游记》以来之第一文章也”。

二、

林先生的唐诗研究,既与文学史研究融为一体,又有其自身独立性。其成果,前者已体现于他的文学史著作和主编的《历代诗歌选》之中;后者则有早年出版的《诗人李白》和80年代末问世的论文集《唐诗综论》。

作为一位具有诗人气质的学者,林先生对唐诗有着特别的喜好与挚情,他在《唐诗综论》一书的“代序”中这样写道:“唐诗的可贵处就在于它的最新鲜的感受从生活的各个方面启发着人们。它的充沛的精神状态,深入浅出的语言造诣,乃是中国诗歌史上最完美的成就。”———“这也就是我为什么特别喜爱唐诗的缘故”。正是这种喜好,促使他产生了浓厚的探索唐诗内在奥秘的兴致。

林先生对唐代诗坛和唐诗有两个非常著名的特征概括:一曰“盛唐气象”,二曰“少年精神”。何谓“盛唐气象”?林先生在《盛唐气象》一文中指出:“盛唐气象所指的是诗歌中蓬勃的气象,这蓬勃不只由于它发展的盛况,更重要的乃是一种蓬勃的思想感情所形成的时代性格。这时代性格是不能离开了那个时代而存在的。盛唐气象因此是盛唐时代精神面貌的反映。”他认为,“盛唐气象”是在建安风骨基础上的发展,后者是前者的骨干,而两者都具有自由奔驰的浪漫气质和富于展望的朗爽的形象;“盛唐气象”最突出的特点是蓬勃的朝气和青春的旋律,它“在生活的每个角落都是充沛的”,“它玲珑透彻而仍然浑厚,千愁万绪而仍然开朗”。换言之,是盛唐时代造就了“盛唐气象”,而“盛唐气象”则鲜明地体现了盛唐时代及该时代诗歌创作的盛况。可见,“盛唐气象”既是盛唐诗坛面貌的高度概括,也是盛唐时代特征的典型反映。对唐诗中洋溢的“少年精神”,林先生特别赞赏,这是他对唐诗风格特征创造性的概括。他认为,盛唐时代不少著名诗人的作品(如王维《少年行》、高适《邯郸少年行》、李白《金陵酒肆留别》等)中贯穿了一种开朗的、解放的、以少年人的心情为骨干的“少年精神”,这种“精神”,充满了年轻的气息和乐观的、奔放的旋律,它唯有盛唐时代才可能出现;盛唐的时代条件和诗坛盛况,不仅铸就了“盛唐气象”,而且酿成了“盛唐气象”下的“少年精神”,这种“精神”唯这种“气象”下才会有。林先生对盛唐诗歌所作出的上述两个极为传神而准确的艺术概括,抓住了盛唐时代与诗歌的本质特征,是不同凡响的创见,赢得了唐诗学界的高度评价,人们甚至好将这两个名词与林先生本人自然相连,可见其影响之大。

在唐代诗人中,林先生特别喜欢具有浪漫风格的诗人,如李白、陈子昂等,这大概同他本人富有诗人气质有关,在他的一系列唐诗论文中,论述李白和具有浪漫风格诗人及其作品的占了相当大比例(他早期还专门写了《诗人李白》一书),他试图从文学发展史角度探索浪漫派诗人及其作品的演化生成过程,并从中寻找浪漫派诗歌发展的轨迹。林先生认为,唐诗浪漫风格及其特征的形成,可以追溯到《楚辞》,从《楚辞》到唐诗,有一个诗歌语言的变化过程,而李白与屈原之间,也有一个继承与发展的关系,这中间,还有一个建安诗歌,由此而形成:《楚辞》———建安诗歌———唐诗的演化历程,这就是浪漫派诗歌的演变过程。在这当中,促使五七言诗体的形成及其在唐代的成熟和达到高峰,《楚辞》乃扮演了重要角色,起了很大作用,它创造了诗歌由散文化走向诗化的新过程,它堪称四言与五七言之间的桥梁和七言诗陌生的先驱。

林先生的唐诗研究还有一个很大特点,他极善于将对文学史的宏观认识与对具体诗作(及诗句)的细密分析紧密相结合,并以极富哲理与文采的文句将其表述。这不光体现在他的唐诗论文中,还表现于那些令读者激赏的唐诗鉴赏文章中,后者虽大多为二三千字的短章,却也充分显示了林先生深厚的文学史功底、渊博的文史学识,以及诗人型学者特有的艺术感受力与高度的驾驭语言的能力,为此,程千帆先生称他是“海内一大家”。这里且看他分析崔颢《黄鹤楼》一诗:“这首诗的飞动性与抒情性,都是律诗中的绝唱;尽管它的前四句并不完全符合于平仄律,也不完全符合于严格的排偶要求;然而它却被公认为七律的代表作。李白的《鹦鹉洲》、《登金陵凤凰台》等篇显然就是有意取法于它的。那么它在写法上的突出特点究竟在哪里呢?那就是前四句中一气呵成地连用了三个‘黄鹤,加快了律诗中由于排偶而放慢了的步伐,从而有助于诗情的奔放。这是律诗中一种破格的写法。三个‘黄鹤的一气呵成,有使得前四句很自然地就形成一个突出的旋律,下面四句也就自然地是一个飞跃;这首《黄鹤楼》因此乃仿佛是一首律诗中的七古。律诗不完全像律诗而有些像七古反而更为出色,反而成为七律之冠,这不正是足以引人注意的一件事吗?这里说明着一个什么问题呢?说明着整个诗坛的高潮乃是以绝句与七古的自然流露的特色为基础的。那解放的语言,奔放的情操,新鲜的旋律,豪迈的抒情,构成了唐诗最鲜明的色调。律诗是依靠这个力量才从排律中解放出来的,才更显得生动自然。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李白《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正是整个唐诗的本质与特色,律诗因此也才能从雕饰的排律的母胎中完全解放出来。”林先生这段文字,既点出了崔颢《黄鹤楼》一诗的艺术精髓,又联及了律诗的特征与唐诗的本质特色,宏微观结合,给人以丰富的启示与艺术感受,堪称理论与鉴赏高度结合的佳品。

三、

林先生的《楚辞》研究成果主要集中于两部著作:《诗人屈原及其作品研究》和《天问论笺》,它们前后跨了30年,这说明他中年以后一直在同屈原作伴———他与屈原有着气质上的相通之处,他喜爱浪漫派诗人屈原。

林先生研究《楚辞》的最大特点是发前人之所未发,绝不人云亦云。与他的唐诗研究偏重于艺术规律的探讨有所不同,他的《楚辞》研究更重考据,重诗义的理解,重先秦时代的文献考古资料(他认为汉以后资料不足信),这使他的两部著作虽部头不大,却分量不小,书中精见迭出,自成一家,在楚辞学界评价很高。林先生认为,先秦时代在文化层面上整个就是浪漫主义精神的高涨:一方面是理想的追求、个性热情的解放,一方面是反抗腐朽贵族的现实斗争,而这些就统一为屈原这样一个典型的民族诗人,集中为《离骚》这样一篇典型诗歌的表现。《离骚》的长篇大论和激昂奔放的基调,是当时散文优秀的特色,《离骚》因此在《诗经》之后又创造了新的诗歌节秦,这影响一直支配到后来的五七言,成为中国诗歌史上民族形式的主流。根据对《离骚》中‘摄提与“孟陬”的考证,并结合上古时代楚国的历史、天文历象和《楚辞》作品本身,林先生得出了屈原生于公元前335年(楚威王五年)正月七日、卒于公元前296年(楚顷襄王三年)的结论,这个结论,在历来聚讼不已的屈原生卒年诸说中,被认为是比较有说服力的说法之一,常被学者引证与介绍。林先生还对司马迁的《史记·屈原列传》作了论辨,对《离骚》、《九歌》、《招魂》的篇义及一些难解词语、地理疆域等作了考订与诠释,在这一系列论述中,他提出了属于自己精心研究与思考的独到见解。

特别值得提出的,也是最能代表林先生《楚辞》研究学术成就的,是他的被学术界高度评价的《天问论笺》一书。这部著作问世时,林先生已是古稀老人了,但他对《天问》的研读与深入思考,实际上早在40年代时就已开始。他之所以迟迟未轻易给《天问》下结论,一则固然是因为《天问》本身的艰深难解(历来许多学者对它望而生畏),二则更主要的原因乃是教学科研任务繁忙,拿不出整块时间集中精力专心探研。在该书“代序”中,他谈到了自己三次认真研读《天问》的体验,他虽相信王逸所说《天问》与壁画有关,但并不赞同所谓“无序”说。林先生认为,《天问》乃是一首具有中心主题且层次有序的长诗,它之所以令人难解,关键在于错简和流传过程中的错字,以及神话传说的亡佚,这些历史的客观原因导致它成了历代公认难解的奇诗。林先生通过三读《天问》,结合上古历史文化资料的考证梳理,得出了符合历史和文本实际的科学结论:《天问》是古代传说中的一部兴亡史诗,全诗分为两大部分,前一部分问天地兴亡,后一部分问人间历史兴亡(包括上古三代———夏、商、周与春秋时秦、楚、吴的历史),其中问人间兴亡是全诗的中心主题,它在篇幅上几占了大半。《论笺》全书集笺、释、译、论于一体,对《天问》作了全面深入的解析,解开了长期以来许多悬而未决的历史传说疑题,让读者透过《天问》了解了夏王朝和秦民族的历史,看到了上古时代各民族争霸中原的情况,得悉了不少早已失传的神话。可以说,林先生这部《天问论笺》,对流传于千百年来的上古历史传说做了一次全面的清理,解开了许多历史传说之谜,同时也对千古奇诗《天问》做了一次全新的注释与译解,其阐释与论述之精辟,可谓解放以后《楚辞》研究的一大突破,迄今为止的注解《天问》著作,尚无过其右者。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

责任编辑:胡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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