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澳门与澳门的文学
1999-06-13饶眏子费勇
饶眏子 费 勇
文学的澳门与澳门的文学饶眏子费 勇
内容提要:本文对澳门文学的内涵及历史脉络作了梳理,并提出澳门文学的特殊品格体现在对澳门历史与现世的书写,对"我是谁"这个身份问题的追问以及对"他是谁"这个跨文化问题的追问等三方面,藉这三方面的分析,对澳门文学的澳门性问题作了一定的思考与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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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中葡联合声明发表以后,澳门这个只有20多平方公里40多万人口的半岛,日益为人们所关注,在中国众多的区域文化中,哪个地区都没有像它那样,有如此复杂、多元的文化背景和内涵。
澳门自1557年开埠,至今已有400多年的历史。400多年前,澳门被历史机遇推到东西文化交流的前沿,成为中西文化交汇的中介。作为中国人了解西方,西方人了解中国的第一个窗口,澳门在历史上东西方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交流中起过重要的作用。至今,澳门地区仍保留有大量东西方历史文化遗产,包括名胜古迹和文献资料,还有中西文化交融而形成的新的思想观念和开放精神。面对澳门丰富的文化遗产,有史学家断言:"澳门可以当之无愧地列入世界历史文化名城之列。"①"澳门文学"这一概念的界定以及对它内涵的探索和研究,正是在这一背景中凸现出来的。80年代至90年代初,澳门本土文学界就曾为下列一些问题所缠绕:有没有澳门文学?澳门有没有自己的文学?什么是澳门文学的澳门性?澳门文学的品格应该是怎样的?等等。于是,就有了文学资料的追寻,概念的界定,各种文学座谈会、研讨会的召开,以及文学刊物、社团的创办等一系列引人注目的文学事件。其中特别重要的是1984年3月,《澳门日报》借举办"中国当代作家书画展"期间,邀请香港十多位作家,与澳门文艺界人士座谈,研讨如何发展澳门文学,香港作家韩牧在会上提出"建立澳门文学形象"问题,得到与会者的支持。1986年,东亚大学(澳门大学前身)、《澳门日报》联合举办"澳门文学座谈会",约请香港、内地作家同澳门本土作家一起,对澳门的古代文学和现代文学进行研讨,会后,出版了第一本《澳门文学论集》。这次会议的召开,是在中葡联合声明发表的前一年,因而也被认为是澳门向过渡时期转变的一个标志。之后,广泛联合澳门文化人的澳门笔会成立,1989年出版纯文学刊物《澳门笔汇》。1989年5月,澳门五月诗社成,1990年出版《澳门现代诗刊》。1990年成立澳门中华诗词学会,主编出版《镜海诗词》。这些文学社团、刊物的出现,正是澳门文学在过渡时期转变中走向繁荣、发展的体现,也说明澳门本土作家正在从各个方面为"建立澳门文学形象"而努力。
90年代以来,除澳门以外,大陆、台港等地也有关于澳门文学的论著出现。人们谈论的问题已不是澳门有没有文学?而是澳门有着怎样的文学?早在16世纪中后期,就有诗人、作家来到澳门,创作了一些反映半岛人们生活的文学作品,如中国伟大戏剧家汤显祖、葡国著名诗人贾梅士,都先后来过澳门,并且创作了脍炙人口的诗章。此后,历代避乱的文人学子不断来澳,为澳门留下了相当丰厚的文学遗产。但是,在澳门,新文学的诞生,并不是在"五四"时期,而是迟至"九·一八"事件之后②。这主要是因为澳门地处边缘,远离中国政治、文化中心,也与澳门地区旧文学具有较大的影响有关,这就使澳门新文学一直缺乏一种强大的现代驱动力。特别是二三十年代以后,澳门的东西文化交流中介地位为香港所取代,它就日益为人们所淡忘,所以,今天从文学性的立场来谈论澳门文学,空间并不太大,而如果从文化性立场研究澳门文学,就会发现其中隐含着的许多具有前瞻性的东西,对于历史学、社会学、比较文化与比较文学的研究,有不少启示。澳门文学更多地具有文化学的色彩,从文化上解读它,对当下本土文学创作,也会有所推进,就某种意义而言,它代表着一种建设方向,是本土意识觉醒的标志之一。
从澳门文坛的实际情况看,澳门文学包含了三方面的内容,(1)中西文学中与澳门有关的创作。中国从明代开始即有许多文人到过澳门,在文学创作中留下了"澳门形象",著名的如汤显祖、屈大均、魏源、康有为、丘逢甲等。西方文人中最早到澳门的是葡萄牙大诗人贾梅士,其后有庇山耶、奥登等,以澳门为题材的小说也为数不少。(2)澳门本土的汉语文学。澳门本土的汉语文学,与内地移民有密切关系,早期是明代的遗民,而后是清代的遗民,再往后又有因战乱或种种政治原因而从大陆与东南亚或其他地方移居澳门的华人。古代的遗民为澳门的旧文学奠定坚实的基础,时至今日,澳门的旧体诗词创作仍十分活跃,一些年青的诗人可以一方面写非常前卫的"后现代诗",一方面又写十分古雅的律诗和绝句。80年代以来,澳门的新文学发展迅速,诗歌、小说、散文、戏剧均有不少佳作,在整个汉语文学世界里越来越引人注目。(3)澳门"土生"葡文文学。"土生"(macaense)字面上的意思即"澳人",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混血族群,是几百年来中葡文化交汇的产物,在他们身上,最能显现澳门文化的多元性、诡异性。有学者将"土生"框定在三个导标之内,"一是语言,即个人或其家庭跟葡语有一定关系;其次是宗教,指个人或其家庭在一定程度上与天主教认同;最后是人种,即是个人或其家族有欧亚混血成员。"③必须承认,关于"土生"一词的界定确实十分复杂,至今仍存在一定的模糊性,但近几年从社会学、人类学、历史文化学诸方面研究澳门土生的专著论文,在界定"土生"一词时,都特别强调这个族群的"东方血缘"或"华夏血液",实际上指的是欧亚混血儿④。19世纪末,就有人收集过澳门的《土生歌谣》,发表在《大西洋国》及《复兴》杂志上,但澳门的"土生"文学形成气候,是在20世纪以后的事情,大约从20世纪40年代开始,出现了一批重要的作家和诗人。由于语言上的障碍,国内对澳门"土生"文学的研究尚未真正开始,但事实上,撇开了"土生"文学,澳门文学的概念就是不完整的,而更重要的是,"土生"文学实为不可多得的《缘族群》的标本,其所包含的历史积淀与文化意蕴,值得高度重视。
澳门独特的存在状态,确实延扩了文学想象的空间。澳门本土文学创作对于澳门生存经验的书写,为汉语文学也为葡语文学提供了独一无二的文学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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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6世纪开始,在澳门这个狭小的空间,就出现了中葡两国文学家抒写澳门的诗篇,它们互不相关、各自发展,未见有很直接的交流与吸纳。尽管葡萄牙人入踞、管治澳门的时间很长,澳门本土汉语文学秉承的依然是中国文学的传统。这种"互相错过"的文学现象,成为澳门文学史上的一种特殊的风景。
澳门原是一个小渔村,人文基础薄弱,澳门文学的出现,在古代,"主要是一种植入,而非根生"⑤。最早的澳门文学,是中国内地来到澳门的作家创作的,早期在澳门留下诗作的有明代著名戏剧家汤显祖,他于万历十八年(1590)贬官为广东徐闻典史,于万历十九年(1591)十月曾到澳门⑥,写了《香澳逢贾胡》、《听香山译者之一》、《听香山译者之二》、《香山验香所采香口号》、《南海江》等诗篇,对当时澳门的风物、人情及华夷贸易等均有所反映。明末清初,有许多忠于明王室的仁人志士来澳,也有不少关于澳门的诗作留世,著名的有岭南三大诗家之一屈大均,他在康熙二十五年(1686)至康熙二十九年(1690)曾多次到澳门⑦,写了一些描述澳门风物特色的诗歌,如《荼蘼花》二首、《澳门》六首和《咏西望洋》等,其中有诗句:"广州诸舶口,最是澳门雄。外国频挑衅,西洋久伏戎。"(《澳门》六首之一)表现诗人的忧国情怀。还有著名诗僧迹删和尚(俗名方颛恺),是满清入主中原后削发为僧的明末遗民,他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和康熙三十六年(1697)两度游澳,留下十多首关于澳门的诗歌。清中叶宦游澳门或短暂来过澳门的诗人很多,佳作也多。其中清朝第一任同知印光任,就写有澳门诗《濠镜十景》十二首,乾隆年间的澳门同知张汝霖,也写有澳门诗十六首。作为中国管理澳门事务的地方官,他们的诗作,除写澳门风物外,也寄托有安守疆土的愿望。至嘉庆、道光年间,因中外交往频繁,内地到澳门的名人文士更多,著名《海国图志》的编者魏源,就曾于道光年间来到岭南,到过澳门,与当时驻澳门的葡萄牙主要管理官员会面,写有长篇歌行《澳门花园听夷女洋琴歌》。还有清道光年间以考据学闻名的大学者何绍基,也曾到香港、澳门游览,留下《乘火轮船游澳门与香港作。往返三日,约水程二千里》一诗。此外,清末维新变法主角之一的康有为、台湾省著名爱国抗日志士丘逢甲,也都到过澳门,有诗作留世。从历史上看,自晚明到民国的200多年,澳门文学的作者,主要是历代四方来澳的遗民、官员、文人学士,也有少数来澳的教徒。他们都是澳门的"过客",从各自不同的文化身份出发,在诗作中对澳门的自然风光、人文景观作种种艺术的投射,而不是从澳门文化的土壤上孕育出来的。
根据澳门学者郑炜明的考证,在澳门名胜妈祖阁里,有石刻诗二十多首,其中也有澳门本地文人赵同义雍正年间写的一首诗,还有赵化一族的后人赵元儒在乾嘉时候写的四首诗作⑧。但因数量极少,很难同外来文人的作品相比。在澳门,第一个本土诗人群体的崛起,是在民国初期出现的"雪社"诗人群,这是澳门文学史上第一个本土化作家群,主要成员有冯秋雪、冯印雪、刘草衣、梁产明、赵连城和周佩贤等,他们出版《雪社》诗刊,还出版诗词合集《六出集》。"雪社"的出现,说明澳门文学有了自己的"根",也有可能渐次形成自己的文学传统。
如果说,澳门的文学的特点是"植入",从"植入"到"扎根"。那么,澳门的新文学却有一个从"寄生"到"自主"然后走向繁荣的历程。由于澳门旧文学影响力强,澳门新文学发展迟缓。"九·一八"以后,内地一些爱国作家、学者避难到澳门,才点燃了澳门文坛新文学之火。50年代以后,澳门文学进入了一个探索发展的时期,本土的刊物《新园地》、《学联报》、《澳门学生》,以及60年代出版的纯文学刊物《红豆》等,都有文学作品发表,出现了一些引人注目的当地作者,如方菲(李成俊)、思放、梅萼华(李鹏翥)等。但因刊物稀少,不少澳门作者,稿件外投,"寄生"于香港。当时香港的《文艺世纪》、《海洋文艺》、《伴侣》、《当代文艺》等刊物,经常发表澳门作者的作品⑨。直至80年代,随着中国内地的改革开放,中资机构的介入,大大刺激了澳门的经济,大量的新移民从内地、东南亚各国移居澳门,这种种的变化推动了澳门文学的发展,作家队伍不断壮大,"建立澳门文学形象",成为岛内作家的自觉要求,文学创作出现了繁荣的局面,出版的小说、散文、诗歌,数量很多。在小说创作上,特别突出的有鲁茂的《白狼》和周桐的《错爱》,还有林中英、梁荔玲、陶里等的短篇小说。在散文创作方面,比较引人注目的有鲁茂的《望洋小品》、林中英、林蕙等七位女作家的散文集《七星篇》,以及林中英的散文集《人生大笑能几回》、《眼色朦胧》,还有李鹏翥的《澳门古今》、徐敏的《镜海情怀》等。同小说、散文比较,澳门的诗歌创作是更为活跃的,澳门写诗的人很多,有"诗岛"之称。诗歌创作在澳门社会生活中拥有自己独立的地位,特别是1989年"五月诗社"成立之后,出版《澳门现代诗刊》和澳门诗人诗集,进一步推动了半岛的诗歌创作。澳门知名的诗人中有土生土长的,如汪浩瀚、江思扬、懿灵;有北上的归侨,如陶里、胡晓风、王文;有内地来澳的新移民,如高戈(黄晓风)、淘空了、流星子等;还有学者型的诗人云惟利和苇明(郑炜明)。他们的诗风不一,艺术趣味和追求也很不一样,因而诗坛的诗作是多元的,呈现出交互共生的良好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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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门文学的特殊品格首先体现在对澳门历史与现世的书写。
至于文学书写中的澳门,不同类型的作家有不同的书写,从澳门历史和现在的文学创作看,基本上有两种类型,一为本土以外的作家,另一为生活在澳门的作家。前者对澳门的文学书写基本上属于旅行者,他们因为某种机缘与澳门相遇,并从中获得一种灵感的激发;还有的作者甚至不曾去过澳门,却藉想象将澳门写进自己的作品。这方面的例子可以举出英国的奥登与中国的闻一多。奥登(W·H·Auden)1938年赴中国旅行期间曾短暂地游历澳门,写了一首名为《澳门》的诗,诗作犀利地揭示了澳门内在的怪异与矛盾,掠过表面的场景,他捕捉到了一种远离中心的生存状态所包含着的荒谬本质。而闻一多1925年写的《澳门》则是另一种类型,闻一多并没有去过澳门,他纯然以强烈的民族情怀将澳门塑造成被迫离开了祖国母亲的儿子,一心盼望着回到母亲的怀抱:你可知"妈港"不是我的真名姓?……我离开你的襁褓太久了,母亲!
但是他们掳去的是我的肉体,你依然保管着我的灵魂。
三百年来梦寐不忘的生母啊!请叫儿的乳名,叫一声"澳门"!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澳门在这里已完全被定型为民族主义的情感符号,或者说,她的民族主义话语功能已得到充分的发挥。实际上,早在明清时代的一些文学作品中,澳门形象就已着上了民族主义色彩,只不过闻一多的诗流传最广,而且确实写出了一般的中国民众对于被分割出去的领土的典型态度,也可以说确立了大陆母体与被分割领土之间的基本模式:母亲/儿女,以及他们之间的根本联结关系:回归。这一类型的作家有关澳门的文学书写,写作者与澳门之间都有一定的距离,也就是说,澳门对于写作者来说,只是一种奇异的风景,或一种独特的生存状态,或一种民族的耻辱标记。而后者则是以真正的本土立场去书写澳门历史与现世的澳门文学(有人把这一类的作品出现看作是严格意义上的澳门文学成立的标志)。在他们的文学创作中有对于澳门历史题材的挖掘,有对于澳门社会中各式人群的描绘,有对于澳门风光的深情吟咏,有对于澳门社会矛盾的揭露,等等,无论写什么,无论怎么写,写作者与澳门之间总有一种很深的牵连,因为不管他们是新移民或老居民,澳门在当下与未来都是他们的家,是他们的安身之所。因而他们在对澳门进行文学书写时,总是有意无意缠绕着这样的追问:澳门到底意味着什么?
当他们在敷演历史题材时,不仅仅是为了重现过去,更是为了捕捉到澳门的根。在澳门出生后来移居香港的韩牧在他的诗歌中用"炮台"与"教堂"这两个意象来象征澳门历史的全部风貌:占领每一个山顶和高岗的不是炮台就是教堂除了炮你的钟声最响炮是肉体对肉体的命令钟声,是一种悦耳的神的命令(韩牧《教堂教堂》)意识形态的渗透与军事的杀戮,联手进入澳门,那些冒险的传奇、隐秘的欲望,咽哑成历史的残片,供后来者凭吊、冥想。而一些年青的诗人试图用诗的语言去呈现在时间的烟尘中被掩埋或被修改了的历史真相,如苇鸣、王和对铜马像的省思,既有对历史真相的追索,也写出了历史与现在的纠缠,从一个侧面揭示澳门平静的表面其实层叠着波澜起伏的矛盾与抗争至于澳门的现世女诗人懿灵透过欲望化的场景,揭示了澳门现世生活的紧张:平静与流动之间,幻想与现实之间,真与假之间,文字触摸的,竟是"一把握不住的苍茫":燕子掠过流动的水和岛上无数慌张的眼神描绘着海浪的泪痕(懿灵《流动岛》)澳门确是一座流动着的岛屿,它曾经糊里糊涂地成为葡萄牙人的管治区,在幽昧的时光中度过了几个世纪,多的是混杂的面容与匆匆来去的人影。当澳门的作家试图以文字去重塑已逝的历史以及展现正在进行的现在,实则反映了澳门人对身份认同的焦虑与渴望。也就是说,当他们藉文字去为已逝的时光及当下的面影造型时,他们其实已展开了一场身份自我确认的心灵之旅。说到底为澳门定位,其实就是在为自己定位,要为自己找到一个不再流动的安定之所。
澳门文学的特殊品格其次体现在对"我是谁"这个身份问题的追问。澳门本土的汉语文学中,尤其是新移民的诗歌中,不少作品触及到身份认同的危机,并由此而产生漂泊、孤独、浮游的感慨。不过,华人新移民的身份认同危机往往是由于环境的骤然变异而产生,并不影响本质上的身份自我确认:我是中国人。也就是说,华人新移民所表现出来的身份问题,大抵上属于情绪性的。
相比之下,土生葡人的身份问题却是本质性的,长期的,几乎难以排解的。是中国人还是葡国人?这是每一个土生不断自我追问的问题。事实上,他们既是中国人,又是葡国人,但同时,他们既非中国人,也非葡国人。我是谁?在澳门的土生文学中,真正成为一个问题。土生剧作家飞文基在他创作的第一个剧本《见总统》中写到土生的身份尴尬,剧中的土生人布治,在澳门出生,在葡国当过兵,背得出葡萄牙境内所有河道和铁路线,认识很多葡国朋友,但向葡国使馆申领护照却遭拒绝,作者在剧中让布治提出这样的疑问:我不是葡国人,又不是中国人,究竟是什么人?
身份焦虑与对未来的焦虑息息相关,尤其面对1999年的回归中国,土生葡人的心灵震荡可想而知。这在土生作家阿德(即若瑟·多斯·圣托斯·费雷拉)的诗中有所表达。另有许多作品对"我是谁"则有积极的回应,不再纠缠于"葡国人"还是"中国人"的选择,而是坦然接受土生人边缘的品性,对中葡两方表现出双重的认同:我父亲来自葡国后山省,我母亲中国道家的后人,我这儿呢,嗨,欧亚混血,百分之百的土生(澳门)人!(李安乐《知道我是谁?》)李安乐"澳门之子"的自我确认摆脱了"中"、"葡"之间的两难,几经寻觅才惊觉,澳门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安身之所。在土生文学作品中,无论诗歌,还是小说,澳门往往被描绘成为美丽的花园,是根之所在。当然,对澳门的认同并不能完全消除土生族群内心的不安,这在他们的一些作品中也有所反映。
澳门文学的特殊品格再次体现在对"他是谁"这个跨文化问题的追问。明清时代的中国文人透过澳门看到的是西洋,魏源《澳门花园听夷女洋琴歌》一类的作品,显现了一个中国士大夫对西洋艺术的理解。"明清时代的澳门诗",确实是"当时澳门这处窗口"所进行的中西文化交流的反映灛伂姟6葡国诗人庇山耶的《中国二胡》一类的作品,折射出一个西方文化人对中国艺术的理解,澳门成为中西作家"互看"的中介,在"互看"中,相互尝试着理解"他是谁",从而超越文化冲突而达臻文化融合。
澳门本土的汉语或葡语作品中,这类"互看"式的作品,即中国人写土生葡人,葡人,土生葡人写中国人的作品,十分引人注目。散文作品中,吴志良的《作别西天的云彩》和《大学新生的"洗礼"》两篇散文,均取材于他在葡国的学习生活,前者写他在葡国时生活在他周围的亲善的葡人,他和他们之间的友谊;后者写葡国一些大学的所谓新生洗礼,作者对此显然有自己的判断。小说中"互看"式的作品尤为突出。鲁茂的长篇小说《白狼》,即以一个身世如谜的中葡混血儿为主角,触及澳门葡人生活中不为人知的侧面。周桐的长篇《流星》以一个越南难民的眼光,观察澳门的葡人家庭,另有许多新奇的发现。陶里的"百慕她的诱惑"等短篇小说,写中葡恋爱、婚姻,涉及到对各自文化传统的追寻,却充满神秘、悬疑的气氛,似乎为澳门的华人与葡人之间长期缺乏交往作了印证,因为缺乏交往,因而各自成为对方神秘的对象。土生作家中,飞历奇的长篇小说《爱情与小脚趾》、《大辫子的诱惑》,更是回溯到历史的深处,再现不同时期澳门的葡人与华人的生活,他在作品中对华人和中华文化所持的态度,已不完全是一个"局外人"的视角和感知。土生女作家江莲达的短篇小说《长衫》和《承诺》,女主角都是有跨文化意识的华人,表现出土生葡人对华人区生活及文化的关注,以及寻求理解的愿望。
不过,这类"互看"式的作品,真正能够以凝重的历史感与深厚的人文精神来省思澳门不同族群之间关系的,似乎尚未见到。大多数作品还是掠影式的,例如最常见的模式是青年男女的爱情、婚姻遭到双方家庭的反对,或者表现中葡人民在生活中的相互同情与帮助。这种"冲突"或"融合"的展示是较表层的。因而,这类"互看"式的作品如同澳门历史研究一样,还只是刚刚浮出水面,它所蕴含着的更大的能量,正等待着人们进一步去挖掘与表现。
澳门文学虽然没有像港台文学那样,拥有一些对整个现代汉语文学产生影响的作家作品如白先勇、金庸,但澳门文学仍有其自身的魅力,澳门的作家仍有值得注意的探索精神,除了上面提到的以外,澳门文学中对于当代社会现实的洞察,即对目前人类社会遭遇的某些共同难题如商业化、都市化、核战争、环境污染等的洞察,从一个侧面显示出澳门"小地方大文化"的风姿,以及澳门作家掠过澳门视野寻求"当代性"的努力。陶里、林中英、鲁茂、周桐、汪浩瀚、胡晓风、淘空了、凌钝、苇鸣、高戈、流星子、冯刚毅、懿灵、林蕙、梯亚、寂然等一大批作家,或小说,或诗歌,或散文,多年来辛勤耕耘,为澳门文学的建构作了贡献,而《澳门笔汇》、《澳门现代诗刊》、《蜉蝣体》等文学杂志几经风雨,仍不断发出澳门的文学声音。1999年的回归,为澳门文学的进一步发展带来契机,使澳门作家置身于更广阔的文学背景,尤其是世界性的汉语文学背景,从而使澳门文学既立足于本土又有厚重的民族基础与世界意识。
①章文钦:《澳门与中华历史文化》,澳门基金会出版,1995年2月,274-275页。
②李成俊:《香港、澳门、中国现代文学》,载《澳门文学论集》,澳门文化学会,澳门日报出版社,1988年3月。
③贾渊、陆凌梭:《台风之乡-澳门土生族群动态》,澳门文化司署1995年出版,第15页。
④《文化杂志》中文版第二十期"澳门土生人"论文特辑,澳门文化司署出版,1994年第3季。⑤刘登翰:《文化视野中的澳门及其文学》,《澳门文学概观》,鹭江出版社1998年出版,第24页。⑥参见钱谦益《汤遂昌传》。
⑦参考曹思健:《屈大均澳门诗考释》,《珠海学报》第3期,香港珠海书院1970年6月。
⑧郑炜明:《16世纪末至20世纪前期的澳门文学》,《澳门文学概观》,鹭江出版社1998年出版,第63页。
⑨参见凌钝编辑的《澳门离岸文学拾遗》(上下册),澳门基金会出版,1995年5月。
灛伂娬挛那:《明清时代澳门诗所反映的中西文化交流》,《文化杂志》中文版第二十四期,澳门文化司署出版,1995年第4季。
〔作者单位:广州暨南大学中文系〕责任编辑:杨世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