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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八十年代两起大批判小案

1999-06-11牧惠

百年潮 1999年5期
关键词:柏杨马丁经济学

牧惠

“文革”的阴霾过去后,整个学术文化界都祈盼一个阳光灿烂的春天的到来。八十年代有一段时期,人们也逐渐感受到了一些春天的气息,但是,乍暖还寒,仍旧很难将息。在思想文化方面,也发生了好几起上纲上线地对文艺作品和文艺理论大批判的事件。

我这里讲两个不大不小的事件。一个是对马丁的批判。

马丁批判

南京大学哲学系一位青年教师,于1985年11月2日在《工人日报》发表署名马丁的文章,题为《当代我国经济学研究的十大转变》。文章是言之成理、值得一读的,因此,《北京周报》将此文稍加修改后于12月10日刊登在其英文版和日文版上。《北京周报》上的文章,比《工人日报》的更严密了些。文章说,“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面临着完全不同的历史任务。……在20世纪社会主义从科学理论变为活生生的现实以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所面临的任务不再是批判旧的资本主义世界了,而是面临着建设社会主义新世界这一更艰巨的历史任务。……而这些在《资本论》或其他任何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是找不到现成答案的。……因此,中国经济学家必须从马克思主义的本本中走出来,研究社会主义经济问题时不应从书本教条出发,而应该从生动的事实出发,创立一门建设社会主义的经济科学。”文章又说,“当代西方资产阶级经济学只不过是传统庸俗经济学的直接继续,从本质上说仍旧是庸俗的和非科学的,但这并不等于说它就没有任何合理的和有价值的成分。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不仅批判地吸收了古典经济学的优秀思想成果,而且对庸俗经济学的各个流派也采取了具体分析的科学态度,肯定了其中合理的和有价值的因素,而不是全盘否定,一棍子打死的。长期以来,政治上的极左路线和思想上的传统保守意识导致中国经济学家‘右眼失明……今天,必须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们对待传统庸俗经济学的科学态度来重新估价当代资产阶级经济学。我们认为,当代西方经济学各派的下列思想成果尤其不容忽视:凯恩斯的宏观分析方法以及通过扩张性财政金融政策促使流通和消费对生产发生积极反作用的理论;新剑桥学派对收入分配同经济增长之间相互关系的研究;……科学地批判、分析、借鉴西方经济学的上述研究成果,对于丰富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和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无疑地具有极其重要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

《北京周报》的文章发表后,很快被日本时事通讯社用电讯传到日本。日本《读卖新闻》刊登了时事通讯社发出的报道——《中国杂志载文明确指出〈资本论〉失去有效性》。报道歪曲了文章本意,把自己的思维逻辑强加给作者说,“马丁认为《资本论》等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已失去了有效性,并呼吁大胆采用西方当代经济学的成果。”12月19日,美国纽约《中报》根据《读卖新闻》的歪曲报道,发表了一篇题为《扬弃学术功利主义》的社论,说马丁的文章“明白指摘《资本论》等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已失去其有效性”,“主张大胆引进凯恩斯等西方近代经济学的成果”,并在这两点上大做文章。社论还说:“我们希望中国大陆的经济学界扬弃学术功利主义的想法和食洋不化的作风”。国内的《经济参考报》在未核对原文的情况下,对《中报》的社论作了报道,并在题目中标明社论“批评我国某些经济学家食洋不化”,还说《中报》社论认为“马克思经济学说有强大生命力”(其实这篇社论并无这样的话,也没有这个意思)。

海外报界批评中国经济理论界这种“离经叛道”的事件反馈回来,激起经济理论界的极大关注,同时也引起了中国某些权威“卫道士”的极大愤怒,对马丁的文章提出责难,掀起了一场“马丁风波”。这种根本不看原文,仅凭“内参”、“摘录”而且是从外国报刊摘录本国文章的不实内容,就胡乱上纲上线大批判的做法,理所当然遭到应有的反击。3月24日,在中国经济学团体联合会召集的一个讨论社会科学发展战略的会上,不少人对此事提出批评。于光远说,这场风波涉及对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怎么看的问题。他说,尽管马丁的观点有许多我并不同意,但我认为,马丁的文章是重要的,应当允许其发表,应当引起理论界的注意。他还说,马克思不能解决当前中国的许多问题。《资本论》第二卷关于社会再生产的公式是不完全的,因为它没有时间因素。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要发展,就须先造成学术自由的空气,允许人们展开讨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所研究员朱绍文说,“马丁问题”根本不成问题。还有的专家指出,现在有一种很不好的现象,如果香港或海外报刊一表扬某人或批评某人,那么这个人在国内肯定要“倒楣”。学术自由、科学发展的环境,目前还未完全形成,“科学无禁区”还没有真正实现。在特别需要大胆探索的时候,根本不顾对方的原意、像堂吉诃德同风车作战似地搞大批判,全凭外国言论来指导理论工作,这种极不严肃的做法为什么居然得逞一时呢?为什么这种极不称职、谎报军情的“哨兵”仍占据舆论阵地要津?这种状况不改变,知识分子根本不可能拥有一个宽松活泼的学术生态环境,归根结底不利于开放改革的顺利进行。

接着又来了一场批判柏杨的风波。

柏杨批判

1985年,严秀、弘征和我在湖南讨论《当代杂文选粹》的编辑计划和拟定名单时,已经决定把台湾的柏杨、李敖、龙应台也包括在内。1986年,柏杨《丑陋的中国人》台湾版在大陆开始悄悄流传。趁着去广州开会的机会,我设法弄到一本。有鉴于这本书的内容相当精彩,回京后我马上找严秀商量,是否先出这本书然后再考虑出“选粹”?严秀看书后同意我的意见,并让我做一些技术性的处理尽快寄给湖南弘征。在此之前,我们已同时写信告诉弘征有关这本书的内容,弘征也复电催促我赶紧寄书给他。收到后,弘征马上付厂发排。我们预料到,这本尖锐批评中国国民性的书肯定会惹起某些人的愤怒,因此建议严秀起草一个编后记做必要的说明。

排印过程中,在一次《红旗》编辑部的编委、室主任会议上,传达了当时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的一段话。大意是:台湾有位柏杨,写了一本《丑陋的中国人》,主要讲中国人的国民性实在丑。他的说法,有人赞成,有人反对。可是,用这些东西来激发我们的斗志,我看也有点好处。听了这番传达后,我心里高兴,但对出书事默不作声。我知道,随便在这里透露这类事情,未必会有好结果。不久,湖南版《丑陋的中国人》出版了。收到样书后,我把《编后记》复印了几份,到《文汇报》在京召集的一个杂文家座谈会上散发,希望哪一家报纸把它刊出,以扩大影响。12月19日,《中国青年报》略加处理后,把这篇编后记以《一本值得一读的书》为题,在杂文栏里发表了。接着,此文还被别的报纸转载。市场传来的消息也不错,此书畅销。

好景不长。1987年初,《丑陋的中国人》忽然变成一本被讨伐的坏书。先是在一个范围不大的会议上,好几位文化界的老人对此提出了严厉的批评。在一次全国出版工作会议上,一位既非在执法部门也非在出版部门负责的人士竟然宣布,谁敢卖《丑陋的中国人》,我就派人去封他的书店!与会者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转载了《编后记》的《书刊导报》编辑部赶紧给订户发出一封信,承认他们这期刊登的文章、消息“犯了严重错误”,“为了尽量缩小不良影响”,请读者尽快将该期报纸退回。“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形势,使人感到事态的严重,预告着一个什么大的政治运动又要来了。作者、出版者、编辑者则变成了只待判决的罪人,湖南的空气更特别紧张。

柏杨毕竟离开大陆好几十年,对这类情况可谓生疏,因而对他在大陆受到如此隆重的批判很不理解而且非常惶恐:“中共对海外作家只批评过胡适,那只是建国之初。现在批我是第二个。其中原因我也莫名其妙,我只能这样怀疑,中共的统战政策是否变了?是否对台湾政策也变了?”他还谈到:“我在大陆还有家人,所以比较担心。”

以上是我们的所见所闻。总的看来,大批判阵势远不如1月份传出来的那么浩大。中国毕竟已不是1966年,那种一呼百诺,“全民共讨之”的气氛造不出来了。相反,广大的读者通过种种渠道给严秀、弘征和我鼓劲。有的大批判文章,就是他们从当地报纸剪下来寄给我们的。

一位朋友寄来《书刊导报》和他们要求退回这期报纸的《敬告读者》,信中幽默地说,“我的报纸早就丢失,因此无法退给他们了”。

南京某刊物一位编辑来信说:“你们的事业是正义的。”

一位博士生收到我给她寄去的《红旗·内部文稿》后在信中说:“这二位和您商榷者,真不知是‘何许人也——对这种‘文革式的批判也只能用这种‘文革语言——既不讲逻辑,也不讲事实,又不把握作者的总体思想,截出几句话就上纲,真不知怎么搞的。“写这些文章的人究竟是否真相信他们自己所写的那些话?如果他们自己也不相信,或者他们若没分上房子、评不上级时发的牢骚比这还更恶毒,那么,根本也无从讨论了。”

还有更多的读者和朋友写信、打电话关心我们有没有受到压力,慰问我们。《红旗》批判过《苦恋》后我去合肥有缘由赖少其介绍认识画家黄永厚,其时他对我的身份很不感兴趣,根本不想理我。这回他到北京后第一件事是打电话找我。知道我基本上平安无事并没有如他担心的早已“进去”后,松了一口气,并画了一幅刘禹锡赠我。广大的读者则以抢购的行动来声援,湖南版《丑陋的中国人》销出90万册,黑市价卖到好几块钱(原价1元5角),个体书摊大赚特赚。

压力当然是有的。但是,我们并不打算屈服,一直积极搜罗有关的大批判文章,做反击的准备工作。我们坚信,《丑陋的中国人》不是一本坏书,是一本爱国的书。那些批判此书的人,有的是没有读懂,有的是存心歪曲,有的是追风向争旗帜,有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6月27日,胡乔木在参观非法出版物展览时提出,对一些问题的处理要很慎重,要注意方式和分寸。而且还谈到当时湖南出版部门被攻得很厉害的四个“人”中的两个“人”,即柏杨《丑陋的中国人》和劳伦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其他两个“人”是周作人和西蒙·波娃的《第二性——女人》)。他说:柏杨说台湾批他的书,大陆也批他的书。“其实我不是不爱国,只是想要中国人争口气”。对于这类事不要大肆宣传为好。不然,台湾和大陆就一个样了。《丑陋的中国人》这样的书不能说是反动的,但这本书很偏激,我们要注意区别各种情况。《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不要说是“洋金瓶梅”,这样说是帮它作广告。这本书西方开始时争议很大,后来又肯定了。劳伦斯是英国相当著名的作家。我听一位同志说,萧伯纳在他女儿结婚时将这本书作为礼物赠送给女儿。西方文艺界现已不讨论这本书了,但美国教会反对这本书。郁达夫曾提出,这样的书应当有一本。大陆的事情确很微妙。本来,柏杨和他的书如何如何,完全是一个可以平等讨论的属于百家争鸣的问题,如果有地方发表,我们很容易写出一篇有力的驳斥文章。

以胡乔木的身份说这番话,又是在把《丑陋的中国人》列为非法出版物的展览室参观时说的,其分量自然很不一般。这番话一出,《丑陋的中国人》被解禁了。

以上两件,都是有缘见诸报刊,因而在某种程度上还可以靠反对方面的舆论加上领导的干涉获得一定程度的解决;除此之外,又还有难以计数的上不了报刊的“个案”冤沉海底的。仅仅因为我常写一些针砭时弊的杂文,登门求助于我的就不止一件两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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