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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故居

1999-04-06韩永强

中国三峡建设 1999年6期
关键词:瓦屋野人故居

韩永强

又是春风绿江南的季节,故居废墟上的草们,却只能在风中瑟瑟作响,丝毫也不打算吐出绿茵了。我便知道,故居是再也不能为我收藏故事,只有我来为故居收藏记忆了。

故居其实没有什么值得仔细描绘的特征。在长江三峡中,这种干垒的农家小屋只要有炊烟飘香的地方,就有它们的存在。就像那些纯朴的峡江人,它们没有什么刻意的雕饰,不管岁月怎样无情地剥落它们,也无怨无悔地为峡江繁衍一个又一个故事。

故居在成为我们的故居前,曾有过辉煌。整齐的条形青石为三间房垒起了一个高高的基座,让它兀自产生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尊严。似乎是为登堂入室的人制造一个酝酿情绪的机会,要进入室内,必须跨上八级青石台级,免得直接推门而入显得唐突。后来才知道,这种构筑是独具匠心的,它不仅仅是为了显示尊严,更重要的是让屋主人免受潮湿之苦,而且能抵御山区常见的一般山洪。

故居的院子很大,曾是一方百姓聚会的所在。当年院子里的一株巨大的皂荚树,浓萌匝地。老主人又傍着皂荚树种了许多葡萄,偌大的院落就整个地浸润在盎然的绿中了。尤其是夏日的晚上,院子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小社会。坎上坎下的人家,都把铺板搬来,在院子里溜溜地摆成了铺的长龙。成年人以家为单位集中在一块儿,孩子们就成帮结伙地挤到一张床上。

星星从浓萌的缝隙中筛出一些银辉来,斑斓地晃在一张张木板床上,影影绰绰的,让人感觉得这样活着很快活。在短时间的嘈杂之后,四周便静了下来,听某一个人开始讲述“今天的故事”。中心内容基本上是家长里短,但善恶是非观念十分鲜明。小孩子们不屑于听这些东西,他们在等待。不要太长时间,“龙门阵”就开始了。一般是在韩大爷万县逞勇打码头或者涪陵江面上劫富商的“引子”中开始,演绎出江上的种种传奇人物和故事。那时的我们,有一个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也驾一叶扁舟,出没风波里,当一个新的传奇式“韩大爷”,首先要劫掠的就是队长,因为队长管着我们生产队的100多号人,威风大得很,常常把我们吼得魂飞魄散,让我们的父母始终生活在他要“扣工分粮”的阴影之中。

最扣人心弦的当然是听鬼怪的故事。夜渐深,林中的蝉也在风的凉爽中不再烦躁地叫喊了,大人们就开始演绎鬼怪故事。“野人家家”的故事至少有一百个版本,但都强调一点:野人是存在的,而且渴望同人生活在一起。因为人对野人的恐惧而采取不合作态度,野人就乔装打扮,骗取人的信任。但野人的伎俩毕竟有限,总喜欢以“家家”(即外婆)的身份出现,骗取小孩的喜爱,然后在深更半夜把小孩吃掉。恶习深重的野人家家吃了小孩的肉之后,就连骨头也要像吃脆豆一样嘎崩嘎崩地嚼个一干二净。每每听了这些故事,我们都被恐惧笼罩起来,心中却又免不了幻想着什么时候能亲眼看一看野人家家究竟以怎样的面目出现,以至于我们时常围观外地来走亲戚的老年妇女。

“鬼”的故事总是立竿见影地让人产生惧怕。小伙伴们说没有鬼,但我们又相信“鬼”。每每大人们讲鬼,都言之凿凿,我们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往大人怀里钻来滚去,却抑制不住要听,尤其是大人喜欢讲述我们熟悉的人变成“鬼”之后的事,使我们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听着听着仿佛那人就伸出手来,象昔日一样爱抚我们,我们就忍不住要惊叫起来。这样的时候,大人们会哈哈大笑一声,轻描淡写地说莫怕莫怕,“鬼”不会伤害小孩子的。这样一讲,我们便觉得鬼也有了很强的人性,对鬼或多或少地有了几分亲近的感觉。

故乡的山重重叠叠,故乡的人却从奔流而去的长江学到了奔放,从不肯把自己“圈”起来,所以故居是没有院墙的。无论你属于哪一个“体系”,只要你扛一块铺板走到我们故居前的那个院子里,你就成了故事中的一员,就可以无拘无束的讲话。你也尽可放心,绝对没有人到你家中撬门扭锁,因为你原本不用锁门。听大人们讲,有一个从四川下来的人,曾在一晚上进了三家门,顺手多多少少捞了点东西,当他被我们故居前的热闹声所吸引之后,曾蹑手蹑脚地听了半宿“古”,然后又把捞的东西退了回去。本来大家不知道这件事的,只是第二天三户人家各自发现家中出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大家一嚷,才物归其主。后来那个四川人对故乡的桡夫子摆起了这个“龙门阵”,人们才真相大白。

在我们成为故居的主人时,故居已经老了,母亲带着我们去进行“接管”前的考察时,我才惊讶地发现给了我们那么多渴望和想像的这幢房子,原来也像母亲们一样:孩子们只知道作为母亲,她总有不尽的乳汁和慈爱,却不知道岁月也会疲惫、衰老母亲。这幢百年老屋顶上茅草厚达两尺,但却被风霜雨雪沤得油黑腐烂,一遇压迫便会陷下一个深深的凹。干打垒的墙开始剥落,一块块的伤痕诉说着岁月的艰辛和久远。

我们依然高兴,因为在此之前,我们过的是“千个屋场万个水井”的流离日子,我就出生在一间用秸秆泥糊的小屋里,在最幼小的时候,时常躺在床上从桔杆的空隙中“观察”外面的世界,感受冬日的寒风从“墙”外肆虐而进对我们进行撕打的苦痛。

父亲和母亲说,房子是老了些,旧了些,但毕竟是真正的房子,是我们自己的房子了,再挺个一二年,把房顶上的草全部掀掉,盖一层新草,也很不错哩。

父亲说完这些就又上了他的柏木船,从长江的惊涛骇浪中去讨几个辛苦钱。母亲领着我们到江边从乱石滩中刨出一小块地,种上豆角,又在江边的大路旁搭起一间小小的草棚,专卖茶水。有人买一分钱一杯的茶时,母亲就做“生意”,无人的时候,就在豆角地里摆弄。虽然是乱石滩,但毕竟沉积有大量的长江带来的肥料,加上母亲的勤劳,豆角茂盛得惊人。我们便有了请工的菜和少量的零用钱。在乡邻和亲朋的热心相助下,翻新老屋的茅草三天时间就备齐了。

割了麦子种了芝麻锄了三遍包谷草之后,农活稍稍清闲了,盖屋的茅草也“断了青”。乡邻们又走到一起来,把百年老屋顶上的“草泥”扒个精光,为我们的老屋戴了一顶气宇轩昂的“帽子”。母亲无以为谢,就把从屋顶上扒下来的百年草泥分给乡邻,人皆大喜:那可是极难得的上等肥料啊!一喜之下,大家齐心合力,为我们的老屋里里外外上了一层裹着稻草的黄泥,给老屋穿上了一件黄灿灿的新衣。

聚在焕然一新的老屋里,母亲很幸福地对我们说,人不怕穷,只怕志短。我们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东搬西走,下决心要有自己的屋,终于有了。买下这幢老屋,也有说我们可怜,现在又有人说我们了不起。母亲在屋中踱了几步,嗅了嗅草香,土香,又坚定地对我们说,我还要把草屋变成瓦屋!

以后的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因为我们的兄弟姊妹越来越多,饭量越来越大,母亲的决心却没有动摇。农闲的时候,母亲到大山深处去,用破旧衣服和山里人没有见过的小玩意儿换回一些山货,转手卖给山里人和城里人。在当时这是一种很赚钱的活儿,母亲进出一趟山三五天的时间,顺手可赚上八九上十块钱,很能解决一些问题。只是好景不长,在“眼睛雪亮”的“人们”面前,母亲成了一个最大的“二道贩子”,受到了空前的批评。好长一段时间,“二道贩子”就成了母亲的专称。我们的伙伴向我们兄弟姊妹发动“战争”时,最有力的武器就是集体向我们大声叫喊:“二道贩子!”我们立即就像犯了弥天大罪一般落荒而去。我们哭着对母亲说:“妈,我们不要瓦屋,您也不当‘二道贩子了,好不好”。母亲也陪着我们流泪,说不出话来。我们哪里知道,在那个时代“二道贩子”的艰难。

看着母亲日益憔悴和衰老,我不再专注于夏日院子晚上的故事了,我也悄悄走上“资本主义道路”。夏日最燥热的中午,我顶着毒辣辣的日头上山,把散落在荆棘林中的蓖麻捡回来,剥出蓖麻籽悄悄拿到城里去卖,每斤能卖三毛二分钱哩!只是手上总被荆棘和蓖麻外壳上的刺划得伤痕累累,人多的时候不敢伸出手来,生怕别人问起原因,有的时候潜到生产队的柑桔林中,寻找蝉蜕。找蝉蜕比找蓖麻籽轻松,少受皮肉之苦却更难,而且寻到120个左右才能卖到两毛钱。

开始踏上这条“资本主义道路”,我就一直在恐惧中生活,但这种恐惧又让我觉得刺激,觉得生活充满了创造和趣味。尤其是每成功一次,对下一次的冒险产生的渴望就更大。一度时期我几乎沉溺其中,对晚上院子里的故事甚至有些不屑一顾了,我躺在夜的怀里数着头上的星星,算一算近期的收获,悄悄数一数我们屋顶上的瓦片还差多少。每次算一算总是觉得遥远,但母亲的影响,我总是觉得瓦屋离我们越来越近,很多时候梦中都住进了瓦屋。

纸终究包不住火,更何况小小少年的小小伎俩。革命群众一把抓住了我,我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工具——背篓被踩烂,背篓里一个个干净透明蝉蜕在人们的脚下一声声脆裂,就像把我的心撕裂一般。时运不好的是,作为班上第一名的我,失去了进入全县最好的学校读初中的机会。理由是这么小就走“资本主义道路”,有了出息后还不会让资本主义复辟吗?

我压根儿都不知道什么是“资本主义”,虽然我们跟着大人喊要坚决批判它。我只知道要协助父亲和母亲实现他们的心愿:住上瓦屋。母亲对我没能进入县一中读书而深深内疚,哭着对我说,瓦屋可以不住,但书不能不读,读了书有出息,一栋瓦屋又算什么呢?我认为母亲是过于心疼我而说谎,难道还有比瓦屋更重要的吗?我倔强地说,不读书算什么,从此以后我捡狗屎泡粪交给生产队挣工分,也要一分一分地攒一栋瓦屋。

母亲很残暴地殴打了我,我几乎是遍体鳞伤地走进生产队办的“耕读中学”。在母亲的数次鞭打下,我终于走进了县一中,然后一步一步从书中寻找到自己的出路。

故居瓦屋终于变成了现实。瓦屋盖好的那天,苍老的母亲说:儿呀,多放些鞭炮。说完,母亲就哭了。母亲毕其全生在为这幢瓦屋而奋斗啊!当初带我们来看屋时,母亲是风采焕然的少妇,现在却是苍发花白的老人。

变成瓦屋的故居依然是幢房子,没有多少值得显派的地方,然而她却是我们家族最有凝聚力的地方。在我们眼中和心底,她不再是一幢意义上的住人的房子,而是我们家族一部在希望中含辛茹苦奋斗的历史。

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在母亲的希望变成现实和瓦屋中体味幸福,母亲突然间离我们而去了,伤痛之余,我们更珍视故居。每每回到故居,我们就像回到母亲的怀抱里,回到那些贫困却温馨的岁月里。我们相约,无论多忙,无论多远,过年时一定回到故居,接受母亲的注视。

我不知道怎样评价自己:我跟着母亲一块砖一片瓦地实现了梦想,我又亲自在拆毁故居的合同上签字。为了大三峡,为了根除千百万年长江的水患,在三峡工程施工进展的节节逼迫下,我们不得不放弃每一个旮旮旯旯都写满我们情感的故居。

故居轰然一声倒塌的时候,我听到母亲一声长长的叹息,我的心也骤然抽蓄而至痉挛。我不知道母亲对我的决定会作出怎样的评价,她会痛苦却是必然的。

故居和母亲一样,从我们的视觉里是永远地消逝了,但在每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故居和母亲都会为我们的记忆折射出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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