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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殇

1999-03-03王明韵

清明 1999年5期
关键词:母亲河江水屈原

王明韵

在逃亡中/想躲开混凝土/事情仿佛是童话:无论你到何处/它等待着你/灰色且全面……

—G.库纳尔特《走向乌邦托的途中》

长江,一条发韧于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唐古拉山之北,麓多拉丹东雪山东部冰川丛中的母亲河,无论是她那至今仍披着神秘面纱的幽深狭谷,还是那经书般层层叠叠的深厚岩层,都摄我魂魄般地诱惑着我,鼓荡着我,让我的泪水、呼吸、心跳、血滴,迫不及待地想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作紧紧地融为一体。1997年6月的一天,正在生病住院的我听说大江截流在即,便不辞而别离开医院,日夜兼程地取道重庆,开始了一次近似于漂泊般的旅行。

一踏上江水,耳畔就隐隐传来唐代诗人杜甫的诗句:“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但不知怎的,这首曾被诗评家称之为“如海底之珊瑚,瘦劲难移,沉深莫测而精光万丈,力量万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千古绝唱,此刻似乎已失却了它撼动人心的魅力,我的心中陡然生出一种既漂而无定又泊而无位的悲悯、苍凉之感。铅云低垂,暴雨如注,江水在迅猛上涨着,听不见鸥鸟的鸣叫和渔家号子,连往日百舸争流的景象也不见了;我乘坐的客轮与灰暗无边的天空和淼淼江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像一叶扁舟在随波逐流,显得那么弱小、孤立、无望、无助……

瞿塘峡、巫峡、神女峰、大足石刻……为了排解我悒悒不乐的心绪,同行的成都诗人小A每到一个景点都像解说员一样,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两岸青山夹峙的神秘,丛林如染的新奇,让我浸淫于流动着丝绸、黄金和亲切的梦幻之中。他告诉我,一路上你只管放眼两岸,千万不要往水中瞧,否则会大煞风景。被江水承载而不去注目江水,这显然不可能。在重庆的江面上,那里的污染已让人瞠目结舌,裹挟着泥沙的黄色波涛与各种污染物集结在一起,翻滚着,涌动着,像一条肮脏的被血污浸透的绷带。在涪陵长江回水区,似乎是一座座垃圾仓库,据说最多时,白色污染物竟达三米多厚,吉普车都可以开上去而不用担心下沉;在葛洲坝,那里漂浮着的饭盒、塑料袋、手纸、易拉罐和一团团白色泡沫,散发出刺鼻的气味,这哪里是长江,哪里是孕育人类文明的母亲河,分明是一个万能的垃圾箱!小A向我介绍说,这里的污染物既有附近居民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倾倒,游人和游船的任意抛弃,临江而建的垃圾厂的外泄,还有两岸一些地区和部门,受经济利益的驱动,临江建造化工厂、造纸厂,随意向江中排污的结果。有人甚至把这种急功近利的短视行为作为脱贫致富的主要手段,不仅破坏了生态环境,让沿江人民守着长江没水吃,也严重制约和影响了经济的发展。由于垃圾堵塞造成的落差减小和停机清淤,葛洲坝发电厂每天要少发电200万度,经济损失每年高达3000多万元。我不敢想象,在长江两岸居住人口已达4亿人之多,每年行船逾lO万艘的现实情况下,明天的长江将会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在我们面前?那首曾在淮河岸边流传的歌谣也将同样会成为长江的写照么:“五十年代淘米洗菜,六十年代抽水灌溉,七十年代水质变坏,八十年代鱼虾绝代,九十年代身心受害!”人类因拥有长江这条母亲河而骄傲、自豪,长江却因拥有人类而悲泣、伤心,这又该是怎样的悲剧?

船到奉节,白色污染物也相伴到奉节,游客和商贩中仍有人在毫无顾忌地把废弃物抛入水中。雨变小了,小A拖着我,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冒雨去拜谒了屈原。双手抚摸着刻有《离骚》、《九歌》、《天问》等作品的九十块石碑,感受着李白、苏轼、陆游、文天祥等迁客骚人缅怀屈原的诗章,不由悲从中来。奉节在秦汉时又叫“鱼复”,说是屈原当年在汨罗投江,被一条神鱼吞入腹中,经洞庭湖入长江,送屈原回秭归,沿江的百姓恸哭不已,神鱼也止不住潸然泪下,泪水模糊之中竟误游到了奉节,便回游秭归,“鱼复”因而得名。站在屈原高达3.92米的巨大铜像前,我默咏着他《抽丝》中的著名诗句:“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好姱佳丽兮,独牉此异域”,那只从南方飞到汉北的孤独之鸟,那位孤寂飘落于异地的绝美佳人,让人顿生感伤,仿佛是诗人在倾诉自身多舛的命运。不幸的是,时至今日,那条神鱼和屈原不死的魂灵仍在因人类的无知与蒙昧而受难,我甚至听到了他们在水中艰难的喘息。

事实上,即使人类已经登上了太空,地球也依然是我们理应守望并爱戴的家园,她的山川、河流、森林,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在赐福于我们,我们不应该呐喊着狂奔着要去野蛮地征服她、攻克她、蚕食她,不应该再把她视作狩猎场、餐厅、厨房或是厕所。众所周知,非洲第一大河尼罗河是埃及的母亲河,孕育了埃及悠久的文明,但不幸埃的及在1970年修筑阿斯旺大坝时,只注意到100亿度电的经济利益,而忽视了对水生态环境的保护,致使这个著名的沙丁鱼产区,由原来的年产15000吨,到截流后的完全绝迹,留下了千古遗恨;俄罗斯的里河是世界上最大的淡水湖,这里的里河鲟、里河青鱼、白鱼等饮誉全球,但自从伏尔加河上修筑起了一系列大坝之后,里河的鱼类生存环境遭到了空前的破坏,人们担心不仅珍贵的鱼种要遭灭顶之灾,往日奔腾不息的河水终有一天也会干涸;英国著名的泰晤士河曾一度被污染成黑河、害河,鱼死虾亡,臭不可闻,让伦敦当局从60年代末至今付出了近30年的惨重代价,才使泰晤士河重新现出往日的风采……

我们似乎没有从中吸取教训,长江依然在受难。长江流域是酸雨严重的地区之一,两岸耕地面积的日益减少,连大量不易开垦的陡坡也被迫开垦,水土流失严重,山崩、滑坡、泥石流频频发生;而在她上游的金沙江几乎成了一条流沙河,每年流向三峡的黄沙就达6.8亿吨,是尼罗河、亚马逊河、密西西比河的三倍……哦!长江已经不堪重负,长江这条母亲河正在一刻不停地被透支着生命!人类的双手正在死死地卡住大自然的脖子,妄图让她的每一个毛孔都渗出血来!这是多么的悲惨和苦难,这与德国诗人W·拉贝在《普菲斯特的磨坊》中写下的关于河流的文字惊人地相似:“那条在我童年和少年时汩汩而流的河,曾经生动而清澈,仿佛是一切健康、纯洁事物的完美化身,而今她变成了一种粘滑的、缓缓爬行的蓝白色东西,再也不会有人视她为生命和纯洁的象征了。”没有在拍岸的涛声中,体验到与大自然天人合一的快乐;也没有避开尘世的喧嚣与分忧,走近木浆灯影山舒水缓的境界。我仿佛看见,先民们正从令人窒息的江水中挣扎着爬上岸来,在呵斥我们的不肖;仿佛看见他们的身边连残枝败叶也绝迹了,脚下只是一望无际的沙漠;我仿佛觉得拉贝,是面对长江在啜泣、流泪……

经过四天四夜的漫长旅行,船终于在一个凄风苦雨的晚上抵达了武汉。说是在长江中游览一次,还不如说是一次在垃圾中艰难的苦旅,哪里有什么“千里江陵一日还”的感触,反倒有恍若隔世的惆怅。极度疲劳困顿之中,武汉女诗人小D和她的男友出现在我们面前,小D握着我的手眼睛红红地说:“你们没有死,你们还活着呀?”这句“开场白”让我感到莫名其妙,小D说,大约在五个小时以前,一艘由重庆至武汉的客轮在长江沉没了,她还以为我们客死江中了呢,急得直掉眼泪。事隔多日,我把这条黑色新闻告诉一位中学生时,她说,这是长江在向人类进行报复,这是大自然向人类发出的严重警告!

长江的污染依然在加重,中国的大动脉正在吐血,保护、拯救长江已经迫在眉睫。一位叫诺查丹玛斯的人类预言家曾经预言:人类将很快走向毁灭!我们用不着去诅咒这位预言家的咒语,如果人类再去野蛮无序地“征服、改造、战胜”自然,把生命的母体当作斗争的对象,这种“空想”的预言终有一天会变为“现实”——因为人类最容易被自己打倒。

责任编辑潘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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