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送我上楼
1999-03-03吴善珍
吴善珍
有那么多的古人教导,到时候,人们就不得不想起它们来。
比如有这么一句话:二八月天气,最难将息。这里头的意思可就多了,主要说的是季节交替的“季节”,人的一种惶惑。
就说每年一开春的日子,半冷不热,人们似乎是挺明白又常常恍惚起来:这究竟算个什么时候呢?大清早一种冬季的凛冽照样统治着皮肤和精神的感觉,没到中午就有一阵盖过一阵的夏天气味的燥热使人烦使人昏昏欲睡。而傍晚时分,最容易使人心慌意乱,敏感的人甚至可说是意乱情迷,那忽然拉得很长的落日时分使你胸臆之间既温馨又惆怅,觉得很应该向谁表达什么却又找不着北。在黑夜里半睡半醒之中,你一直隐隐听到远方有风或湖水的动静,也许你等了半辈子的什么明天早晨就会到达,可那到底是什么你并不清楚……你时时处在兴奋和活跃之中,明明很累却又难以安静下来。
在这个季节里总应该做点什么事情的。
星期五,设计院全体学习时办公室主任宣布了一项任务:双休日过后,下个星期一,各科室全体人员上午七点五十分准时集合,前往市郊的北湖,种树。
轰的一下子人声鼎沸起来,很有点小学生听见下课铃声的那种活跃劲儿。
“别吵别吵,”办公室胡主任挥了挥手,“把任务分一下,两个人的办公室,种三棵树,三个人的办公室,种五棵树。三位院长,一位上北京开会,一位正住医院,都免了,刘院长是一个人,由烧水的小李支援。确实有情况的可以请假,一般最好是不要请假,多少年了才这么回。省里的领导可能还要到现场视察呢……”
散会以后,不仅没有人请假,而且还有几分如同过节的气氛。种树的任务实际还是每年都分下来的,全民植树嘛。只不过设计院这几层楼里一千人马,兵不强马不壮的,文弱书生多,女同志多,半拉子病号多,院方尽量抠点钱出来雇人代劳向有关部门交差了事。好些年没有植树这一说了,猛不丁又来了,还怪新鲜的,有点像电视里头放的那些五六十年代的旧电影。上回种树是哪一年?八年前?十年前啦,这把子人又老了一小块,没关系,照干。女同胞即刻讨论星期一带什么吃的问题,其中财会室老白家的酸菜和咸鸭蛋被大家责令必须一次带足,以满足广大群众的需要。
上四楼一直往里走,最里面的办公室是绘图三室,共有三个人,两女一男。
年纪大的女的,叫宗培。宗培已经接近退休年龄。‘设计院的人们谈论起来,一致认为宗培是活得比较成功的,因为她的各项“指标”都到位了:工资、职称、职务、丈夫、儿子、女儿,甚至女婿和儿媳妇,没什么不妥的。宗培年轻的时候姿色一般,这几年反倒越来越显得滋润。心平气和地等着退休,那简直也是一种境界。
另一个女的年轻,从工厂调来的。田漾,这是一个多少有些别致的名字,听起来有那么点浪漫或是活泼,可实际上这位小田人不若其名,她是现时比较少见的很拘板的那种类型。女孩子清高也是常见,但现在的女孩子都精明,到了单位首先注意搞好群众关系,小田却不跟任何人打成一片。
说好听一点小田是比较苗条的,不过是不是也有点过分苗条了?她偏瘦,似乎看不出什么线条,可能是因为她喜欢穿一些直统统的宽大衣服裙子之类。有时非常像一个撑不起衣服的衣架子从人跟前晃过去。
小田一般不迟到按时上班,给她什么工作到时候就能交差,是一个听话的工作人员。工作不太忙的时候她干完活有时比别人走得稍早一点。她不声不响晃着她的大衣服从一连串办公室门前走过,同事们会悄悄议论:这丫头怕也是快三十的人了?一到晚上少不了约会去。但是这小田调来快两年了,没让别人看出有什么新的迹象。
设计院有两个小伙子突然都在造舆论说自己很快要结婚了,众人很明白这是冲着房子来的,因为厅里要给设计院拨一套两室厅。对于这样的情况小田还是没有反应。
一天早上,办公室的男同事郑江平看见刚刚走进来的小田穿了一身稍有些跳眼的新衣服,觉着眼前一亮,忍不住跟小田开了个玩笑:“哎呀,办公室今天升起了太阳!”小田立时满面通红,脸一板头一低就坐到自己位置上去了,弄得郑江平一时有点尴尬。以后再不好意思跟这姑娘开玩笑了,话也不太多说。
小田就是这种性格。其他两个人可热闹,宗培和郑江平很能聊。
郑江平是绘图三室唯一的男性,他管宗培叫宗大姐,实际上他跟宗培的儿子年龄相仿。像这样年龄差距很大的男女同事,最容易相处友好。再说由于一个特殊的原因宗培有意要搞好关系:她女婿的顶头上司就是郑江平的大舅哥,顺手推个船关系就可以发挥一定的作用。宗培还想请郑江平给她安排一次机会,让她在郑江平家里“碰上”大舅哥,她倒不是打算请求关照女婿早早提拔,相反是要把绳子抻紧一点,女婿这小兔崽子最近有了什么成果,有点不把她女儿放在眼里。
“小郑,小田,来来来,咱们商量一下吧。”宗培充当召集人。
“种树就种呗,不成问题,有我。老大姐您只管拿个衣服递个水就可以了。”郑江平淡淡扫了一眼小田,“小田也单薄,你们就当是春游一趟呼吸新鲜空气。五棵树怕什么,十棵我一个人也拿下。”说着去衣架上取风衣。
“我是说,我得跟你们二位请个假。”宗培说,“下星期一正赶上我有个亲戚从新疆过来,我得接站去……只能辛苦你们二位了。”
郑江平马上想这位老大姐正热中于炒股票,可能这两天到了要命关口上。郑江平笑笑很体谅地说行行。宗培用她妹妹的名义炒股这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了。
“忙您的去吧,没问题!”郑江平又补上了一句。
星期一早晨,小田骑着车来到北湖植树点的时候,各单位的人已经闹嚷嚷地挤满了湖边。初升的太阳把湖面上的光点闪闪烁烁地反射到人们的眼睛里,人们不由得眯起眼睛微笑着。小田呆呆地左顾右盼了一阵,觉得这很像小时候学校里劳动的场面,令人兴奋。
因为她的宿舍在北郊区,她就没去单位集合,自己直接走了。
小田找了好半天才找着分派给设计院的地段,她发现自己来得有点晚了。
已经给他们三个人留下了最后五个树坑的位置,用白粉画了五个方框。每个组都有五棵树的任务,但最后的这几个树坑位置不好,挨着一个废弃的水泥台子,体积不小,要挖坑,还得刨掉半个水泥台子,工程就大了。这显然是挑剩下的。
宗培是已经说了不来的而且郑江平也没有来。
小田没说什么。换了别人很可能要嚷嚷:这叫人怎么干呀!或者干脆先坐下不慌不忙地等着,都来了再一起干,又不是一个人的事。
可小田不是这样的性格。她领了一把锹,就开始刨树坑了。
水泥台子她肯定是刨不动的,她就先对付没有水泥的地方。挖了也就是几十锹,汗水就迷了她的眼睛。她直起腰来往四边瞅了瞅,别人的树坑有的已经初具规模了。他们先完成了以后大约会过来帮忙的,但小田并不希望别人过早地来帮忙。
太阳已经很高,阳光映照着她额头上的发丝和眼睫毛,汗滴和沙土在她眼前晃来晃去,铁锹把在她手里似乎越来越粗,她窄窄的手掌握不住了。她想起自己在学校里的时候,参加体力劳动虽说不是强劳力也还是挺顽强的,要干就得像个样子,难道这才二十九岁的年纪就成了娇气的女人……小田抖擞了一下年轻而单薄的身体,狠狠劲又举起了铁锹。可是,她拿不动锹了。是有人在既轻巧又有力地夺她的锹,郑江平来了。
郑江平没有表示作为同事的客气,没有为自己的迟来而道歉,也没有慰问小田这半个多小时的独自辛苦,只是轻轻地说:“你上来歇会儿吧。”他用手指一指旁边的一个高地,上面堆满了衣服和提包,还有一小块树荫。
小田必须从已经挖得不浅的坑底跨上地面,郑江平伸手着实地拉了她一把,一直等她在地上站稳,才把手上的劲儿撤了。然后他用一种运动员一般的姿式,撑住坑边很潇洒地跳了下去。
后来小田几次在边上说:你上来换一换吧。郑江平都没有动窝儿,只说不用,连头都不抬,既不懒怠也不着急不屈不挠地干他的活儿。
没有水泥的地方差不多快挖完了,小田想无论如何自己不能再当观众了。
小田真是一死心眼的女孩子。现在的女孩都是多么地精明啊,像这种时候正是利用男人的最好时机,他愿意多于就让他干好了,只要把话说好听一点,一般的男人只要他是个男人,心里明白吃了点亏也不会太计较的。
小田只觉着让郑江平一个人这样干下去太不像话了,她干脆伸手去夺郑江平手里的铁锹。
郑江平只得停下手来:“行,要不我就不干了。剩下的我就都交给你了,你看行不行,嗯?”
小田一下愣住了。
郑江平看着小田脸红紧张的样子不觉笑了起来:“告诉你,这点活儿我一个人随便就对付了。你看你,真是个小姑娘!”
小田的脸更红了。郑江平不由得很亲切地又加了一句:“今天你就听我的,知道了吗?”
小田想说知道,也想说不知道,但是这两种回答似乎都有过分亲昵的味道,她就什么也没说。她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安安分分地呆在一边,看着郑江平把自己组的任务全部完成。
郑江平干活干得非常漂亮,现在城里头很少有人干体力活能干得这么赏心悦目了。他嗖地一下把铁锹直直地铡进土层里,脚踩两三下,一弯腰就翻起满满一锹土来,每一轮运作都是一样的节奏。当他侧转身朝上扔土的时候,小田似乎能看见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绷紧和松开。
小田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干活。
郑江平终于热得出汗了,把头上的大沿帽抓了下来,回头看看,一下就扣在了小田的脑袋上。
于是,小田闻到一股像太阳那样火热焦干的气息。这种气息说明郑江平干活把自己练成了一块火炭。
小田想了想,提起了自己的提包。
当中午休息的哨子吹响时,郑江平把手里的铁锹重重地朝土里一铡,很满意地拍拍两只手:
“快,小田,保温桶那儿给咱们排队去,该领饭了!去晚了可就没好菜了。”
没有人回答,小田不知跑哪去了。
郑江平稍稍有点生气,或许这是一点点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失意。不过他很快就宽容了,自己对自己解释说:嘿,真是个没头没脑的丫头。
下午的活干得很快。那个水泥台子最后被大家一股劲地给“攻坚”下来了。打扫战场清点人员之后,领队的老秦看看表说:四点半就来车,都坐树荫底下歇一会儿,这就快来车了。
郑江平问老秦:“小田呢,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先走了?”
“小田?我不知道啊。”
郑江平本来不想问的,若是人家小姑娘真有点什么事开溜了,这么一问不就是当众“揭发”么?可今天是在野外,女孩子家,你不能不操心着点。
大家都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小田就不见了。还有人小声地发表见解说,不会有啥事情,这丫头平时就是这样,不吭不哈有点怪怪的。
五点钟过了才来的车。大伙对司机连埋怨带开哄地说你小子不好好给大家开车下次长工资都不投你的票,吵吵嚷嚷都上车去了。郑江平没上车。“干啥?等小田?”司机问他。郑江平点了点头。郑江平向开动的厂车招手的当儿,分明看到车上有些人一种微妙的眼神,他们是不是觉得郑江平别有什么用心,甚至会胡乱猜测他与小田之间已经安排了什么,那也没有办法,反正,他觉得自己应该在这里再等一等。他有一种直感:小田并没有回去。而这个地方此时基本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各个单位早就撤了。
方才看起来水光潋滟的湖面在西斜的阳光里变得沉郁起来,湖边大面积的树坑还没种上树像一只只张开的黑洞洞的大嘴,看起来有一种心里发空的感觉。
郑江平这时才觉得真是够累了,肚子也很饿,真想早点回家去。但是如果他现在就这么走了,小田一个人回到这里时会是什么情形呢。
他不知道自己还得等多久,可他知道自己得等着。
一只鸟低低地擦着地面掠了过来,像要告诉他什么,离他很近地落在一堆泥土上,又飞走了。
没有人来,没有小田来。他甚至连第二只鸟也没能等来。
小田不来,说明什么呢?说明她早就回去了,还是说明……
关江平抱着膝头坐着,这时在他的视线中是北湖附近的北塔。北塔在一种惆怅和昏倦的空气里一动不动,一副老古董的模样,听说这个塔有一千年的历史了,再过上一千年,它可能还这个样子吧……
在郑江平越来越恍惚的视线中,北塔好像忽然动了起来。仔细一看,在塔的旁边,公路上有个人骑着车过来了。一点没错,是小田。“怎么……都走了?”“都几点啦!你呀,你真把人能急得成仙了!好,咱们回家。推上你的车,咱们先上公路吧。你,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也没点时间观念,一个人找不着家了怎么办?”
“我,我没带表。再说,我迷路了……”
还是没说出她上哪去了,郑江平也不想再多问。
他们上了公路,连人带自行车搭上了一辆出租车。汽车开进城里,已是暮色苍茫时分了。
郑江平给小田推着车,两人并排走着。开始郑江平问了问小田究竟是哪个学校毕业的,说一起工作这么久了,好多情况还不了解呢。小田说了自己的专业是精密仪表,郑江平说这么好的专业来我们这里头真是可惜了。于是郑江平又说了两个他同学的例子,都是学非所用。
这个话题说完之后,两人沉默了好一阵。郑江平觉得还可以同志式地关心一下小田的年龄,刚要开口又打住了,想到这个问题对未婚女性来说是忌讳的。
只有车轮在暮色中的田野里沙沙地响着,周围的一切都在迷离之中越来越模糊起来了,又温暖又清凉的夜风悄悄地拂到了他们的身边,春天的寒冷和春天的温暖也一起袭上他们的心头。从公路到小田住宿的那栋楼房,必须穿过一片已经长得不低的野草,在草丛里他们一起用脚探着路的时候,郑江平
用不推车的左手轻轻地拉住了小田的一个手腕,他这个动作想都没有想非常自然。小田也很驯服地依靠着他的支持,这个时候他们的感觉就是特别想互相依靠。
小田住的楼房是新建的住宅楼,还有一些套房空着没住上人,楼下的空地很安静。郑江平借着灯光看一看表:“快九点了,你快上去吧。”
“上去坐一会吧。”小田的邀请是非常明确的。
郑江平定了定神。郑江平想起小时候在农村姥姥家,小伙伴们常常逗他这个城里娃:敢不敢跳这个渠?他一咬牙就蹦过去了。有一回他从渠坡滑了下来,弄了一身的泥汤。可现在他不是孩子了,三十老几的大男人了。他知道自己这时候其实非常地想跟小田一起上楼去,正因为这样,他最好还是别上去了。
我是个有媳妇的人,人家是个没结婚的小姑娘……郑江平这才想起来出差去深圳的妻子今天晚上九点半要挂长途来,约好的每逢周一周五晚上。差点误了大事!
郑江平此时真是非常地想念自己的妻子,使他感到困惑与难堪的是,在忽然涌起的情思之中,他很想把眼前这个并不是他妻子的女人,这个毫不设防又需要保护的姑娘一把搂在怀里。
这真是糟糕透了,他觉得自己的牙齿在打战,“我得走了……”他咬着牙说,一边转过身去。
“哎,等一下。”
他不得不又转过身来。
“给你。”
小田从她的包里拿出来一个沉甸甸的东西。“什么?定时炸弹吗?”
“可乐炸弹!我今天下午买的,跑到红桥小卖部买的,本来想慰劳你干活的,还是你把它喝了吧!对了,车子你也骑走吧。”
原来,小田今天的“失踪”是给他买可乐去了,是专门给他买的。
似乎自从他们两人做同事以来,小田从来就没跟他说过这么多的话。
在夜的空气中,小田的声音异常地清澈而又活泼。郑江平骑着车回家的一路,似乎又一遍一遍地听见她的声音。
回到家不一会儿,他准时接到了妻子的电话。妻子说你今天怎么了,说话有点心不在焉的,好像?他说我今天种树去了,整整一天,太累了。
他平时并不喜欢喝可乐。但是接完妻子的电话之后,他拿着那瓶可乐握在手中很久没放下,最后终于把它打开了,直接用嘴对着瓶口一口一口地喝着。他自言自语地说:这可真成了一个炸弹……还好,总算是没有让它爆炸。
在北湖植树劳动之后,单位给大伙补休了两天,星期四才上班。
郑江平把小田的车子骑到单位,找一个不晒太阳的地方立好,锁上了,拿着车钥匙上楼去。
钥匙在他的手中有一种润滑的轻松和舒适,他用心用意地握了握,想这是小田天天用手拿着的东西,现在还给她,还给她就完了呗。
虽然因为前两天忽然的大强度劳动使他的腿肚子迈一步疼一下,他上楼上得还是格外的轻松。不,他对小田绝对不敢起什么歹意,只不过想到他本来就和她是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可以天天面对日日相处,这就够了,这就让人心里很有一点滋味。今天见了她,开句玩笑还是可以的吧:嘿小田,你晒黑了,不过黑了反而更漂亮啦……小田肯定又要脸红了。他真是喜欢看小田脸红的样子,像个真正的女孩子样子。现如今有些丫头从来没有害羞这么一说了,女儿家不知道害羞就不可爱。小田不算太漂亮吧,但是小田可爱。
郑江平尽量绷着脸走进办公室,他不知道自己其实是满面春色关不住。办公室里却只有一个人,并不是他期待着要见到的那个人。
是老大姐宗培一个人正在忙着整理桌子上的资料文件之类,慢条斯理的,听见有人进来也不抬起头来。
郑江平一下就发现这位老大姐今天的情绪不是太好。
老大姐的忧愁还是时常有的,不是女儿女婿闹得不行,就是老家来了麻烦的亲戚。只要有什么就得跟小郑唠叨一阵,有个人能听唠叨,烦恼就会释放了很多,心情能得到缓和。谁都知道,年轻的男人最不耐烦的就是年纪大的女人的唠叨,而小郑不但耐心听讲,还每次都耐心地劝解一番。为此宗培常常夸小郑这小伙子懂事懂理。
“宗大姐!”郑江平满怀自信地又准备给宗培吃开心果。
宗培“嗯”了一声,还是没抬头。
“您……没啥事儿吧?”
宗培这才抬起头来,歪着头端详着郑江平:“我要是有事,你就能给解决?”
“不管怎么说我都得尽力而为吧。”郑江平仍然陪着笑脸说,“什么事,您就招呼好了。”
“好,你这会儿就去把小田给我找来!”宗培威而不怒地说。
“小田?”郑江平很高兴地问,“找她干啥?对了,这小田今天没来上班?”
“郑江平呀郑江平,你就别给我装了吧!”宗培伸出手指头朝他点着,“小田怎么回事,你应该是最清楚了吧!”
“小田,她怎么了?”郑江平一下懵了。
“你准备把人家丫头怎么办?小郑呀小郑,我怎么早没看出来你小子不是什么好鸟儿。年轻,骨头也轻,风流风流不算什么,可是你不能坑人家黄花大闺女!知道不知道,缺德!”
郑江平的脸色一下子沉重起来。他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感觉一定有什么给弄糟了,完全给弄糟了。他此刻最关心的不是别人怎么说他郑江平,而是小田现在的情况。“小田在哪儿?”宗培翻了他一眼:“在办公室,胡主任屋里。”
胡主任是一个现在极为少有的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人。每天早上单位烧茶水的小李还没捅开茶炉的时候,他就端端地坐在了自己的办公桌前头,两手往桌上一搁,等着办公。胡主任常常要寂寞地等待好大的功夫,才有人懒洋洋地来找他。
这天早晨,胡主任一下电梯吓了一跳,他的办公室门口坐着一个人,就靠着那门在地上坐着,看见他也不起来,眼睛直瞪瞪的。
“你,你怎么在这里坐着?”
胡主任再细细地看,小田这姑娘脸色惨白,眼圈黑着,眼里隐隐还有泪痕。“我要房子。”小田说。“房子?你不是有地方吗,不是给你分了吗?”
小田慢慢地立起身来,等胡主任开了门,就跟着胡主任进了屋,又坐在了主任对面的位置上。
胡主任说有什么事你慢慢说吧,小田就开始哭。再追问,就哭着说要房子。说那个房子本来就不是人住的,为啥你们让我住?为啥为啥?!
郑江平在老大姐这里把事情基本打听明白了,今天一清早的突发事件给大家一致的启发就是联想到那天劳动结束以后,是他郑江平一个人和小田这姑娘在一块。再下去的事情,就不难推理了。看小田这种严重的情状,可能就是遇上了那种事情……
宗培早上一来就听说了这事,觉得这事要抓小郑一抓一个准。
郑江平闯进胡主任的屋子,开门见山地对胡主任说:我得跟小田谈谈。
胡主任用警惕的眼光看看他说:“也可以。就在这里谈吧。”
郑江平不怕什么,这里谈就这里谈。可是小田却坚决地站起来说:不,到外面去说。
郑江平建议到他们三个的办公室去,话音还没落,小田就说不。郑江平又建议到大会议室,没有人开会正空着,小田还是说不。小田说,我们出去。
正午的街心公园竟像荒野一般的闷然无声。
小田叙述整个事情的过程中,郑江平连一句都没插,他不知该说什么,想不出一句话,一个字来。他平时的口才够不错的。
他以为小田会哭,可是她没哭,用一种干涩的嗓音,几个字一句几个字一句地说着。
郑江平听着小田的诉说,别的他都不忍去细想,去细细地体会,他只是体会着小田嗓音的沧桑,那种沙哑就像被粗暴的手随意一捻就破败了的花瓣,可能再也不能恢复到生气勃勃的本来面目了。
这是可乐炸弹!给你买的!慰劳你干活儿的!仅仅两三天以前的小田的声音又跳出来对比着,使郑江平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痛。
小田说她以前就对那栋楼房的感觉不好。在郊区,住户的成分复杂,每次她刚进屋的一阵都不能马上踏实下来,门关上窗帘拉上还是觉得不知什么角落里有眼睛在窥视自己……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竟然就是在郑江平送她回去的那个晚上,或者可以说当郑江平和小田在楼下告辞的同时,那个狗王八就在暗算了,暗算一个最想好好做人的人。
可怜的小田,不想去伤害任何人只想做个好姑娘的小田,羞怯得只会脸红无语的小田,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
有一点郑江平不愿再想,却又不得不想,那个晚上,我为什么不上楼去呢?我他妈的怎么就不开窍呢?要上去了,小田就不会
好好的一个小田,就这样让一个连挨枪子儿都他妈不佩的狗王八……
“小田,你是个好姑娘……”郑江平说了这么一句,再也忍不住伤心,低下头很很地哭了起来。
郑江平哭泣的时候,小田把微微发抖的手放在他的胳臂上。
过了很久,小田说:你能帮我个忙吗?
我去剁了那个狗杂种!他说。
我想去报案。她说。
我,陪你。他说。
你还得帮我一个忙,晚上,我能到你家去吗?
他不能准确地明了她最后这一个请求的真实含义,他只是点点头,表示她可以到他的家里。
他无法设想,今晚她去了之后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也不知自己按什么准则去做每一件事。只是他的良心告诉他,如果这个被残酷伤害过的女孩需要他来医治难以磨灭的痛苦,他愿意为她做他能做的任何事情,绝不是为自己。
不久,小田就调走了。小田在办公室跟宗培告别,也跟郑江平告别。跟郑江平告别的时候她非常平静。
她与郑江平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小田走后的相当一段时间,不时地还有人在茶余饭后说起这同一办公室里一男一女的传闻。他们反复唠叨的一些内容其实与实际情况相去甚远。有时传到郑江平耳朵里,他没有一点想解释的愿望。
事情过去久了,老大姐宗培对郑江平永远说不清的这档子事已经宽容了不少,在某个轻松的时刻就当玩笑来说了:“以前咱们那个小田,还真是挺甜的吧?”
但这时郑江平根本不笑。
宗培后来就不再提这事了。
责任编辑红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