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悔的航程(特写)
1999-03-03李幼谦
李幼谦
七十年坎坷人生路,五十载文学不了情,四十五年党龄,小学三年级的文化,一个司炉的水手出身的作家,却发表了三百多万字的作品,出版了七部专著,踏上了一条文学的不归之路。创造这一奇迹的是中国作协会员、安徽作协理事、芜湖作协名誉主席王兴国同志。
他不像个文人:阔脸、宽肩、大个子,颌边一道儿时跌伤的颇刚毅的印痕,说话如放炮,常给人狂傲偏执的感觉。有楞有角的性格也和他粗犷的外表相得益彰:雄性张扬的精力,好斗不服输的秉性,特有的激情和血气让他心里有话藏不住,路见不平一声吼,总是把宣言写在脸上,所以注定了他的人生燃烧得十分透明。
王兴国的家乡出了个当朝一品李鸿章,桑梓却没有托福。王家父亲当驳船水手,三十出头就因病撒手而去。母亲是纺织工人。王兴国自幼丧父失学,像高尔基一样度过了拣破烂、拾煤渣的童年,长年流浪,石阶作床铺,草包当被盖,就读了子承父业、漂泊江上、饱尝世态炎凉的社会大学,也自觉以没有进过高等学府成为伟大作家的高尔基为榜样。然而性格与国家命运同步,一开始就预示了他跌宕起伏的人生变化,其间经历了人世间的种种不幸。促使他坚持到底的,激励他昂首阔步的,不是锦上添花的顺境,不是衣鲜食甘的优裕,而是置人于死地的打击、挫折和不幸,可是他生命的清单却始终与共和国荣辱与共,肝胆相照。
初航
芜湖解放的前一天,同义轮出人意外地“搁浅”了,矮冬瓜似的匪徒、长竹杆一样的丘八转轴般地来拉夫。在国民党枪弹的逼迫下,这条货轮起航了,船长和轮机长声称坏的船理所当然地只有慢慢航行。王兴国是司炉,压抑着紧张与兴奋,却从来没有这样不慌不忙地铲煤,启动得钢铁巨轮如老牛拉车爬陡坡,直至航行一夜到天亮,才抵达南京下关码头。就这样赢得了时间,以一船俘虏作为新中国的献礼,其中有他的一份功劳。当岸上的军代表握着他的手时,那种解放的喜悦立即从对方的手心暖流一样传导全身。他绝对没想到,自己会在50年后回忆起往事,写下《抓了一船俘虏》的文章。这不是他的代表作,只是潜意识里生活的素材终于派上了用场。
轮船归属刘邓大军的二野后勤部了,他以积极向上的热情和踏实苦干的作风得到了领导的培养,学文化、学政治,进工人培训班、海员干部学校、党校……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被日寇的狼狗咬了,再也不会挨国民党兵痞子的打了。他吃饱了穿暖了,那始终如一对长江的感情激励他引吭高歌。
朝阳送给他主人的尊严,他给朝阳捧出热情和信念。第一篇处女作《海员之歌》就这样用他拿煤铲的手写出来了,刊登在当时安徽唯一的文艺刊物《安徽文艺》上,“欢乐像海浪在我周遭沸腾”,“我看到了新的人生黎明”。从此,他投身于歌颂祖国的热流之中,开始了“望不见的航程”。
尽管新作如人质朴,可是燃煤一般的火热。因此一顶顶桂冠飞到这个年轻人的头上,鼓励与扶持给他更添一把火,陆续发表的诗歌散发出一个海员蓝色的情思,他成了时代的幸运儿:全省第一个工人作家,安徽作家协会第一批会员,芜湖地区第一个出版小说散文集《航行之前》、第一个出版诗集《春到长江》的作者,还连续不断地被评为企业先进生产者和省、市社会主义建设青年积极分子,被授予奖章和证书。由此入党作官,简直成了时代的宠儿。
长江是他生活的根,轮船给了他想象的翅膀,可是还需要深刻的思想和对客观事物诗意的理解;写得越多越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他需要给自己充电;在博览群书的同时,发现了自己文化功底的浅薄,力争凭直觉的作品需要更上一层楼。青春的萌动让他写下了爱情诗《等候你到天明》。万万没想到,一首小诗引来数万字的批判,报纸连篇累牍地指责他这个工人“忘了本”、“充满了小资产阶级情调”,似乎工人作家就应该不食人间烟火,就应该做个和尚,差一点就将他打成了右派分子。
那一闷棍将他从九重天上打落人间,没下地狱就是万幸。刚刚缓过气来,他那大炮筒子的嘴又给他惹了祸——只因为给当时的“大右派”张恺帆说了几句正确评价的真话,又被作为反“右倾”的重点,批判会一场接一场,差点让他的职务一杆子撸到底。播种青春和热情,却收获责难和批判,痛苦如一条蛇紧紧地缠绕着他,要挣断这些束缚,他萌生了回去干老本行的念头,重新拿起铁锹,当一个始终的司炉,行驶那不尽的航程,同时可以在生命的旅程中实现生命的价值。
当他深刻检查了自己“忘本的罪过”后,他“根红苗正”的出身拯救了他,依然享受了一个工人作家和干部的待遇。于是他对党感恩戴德的思想进一步体现在作品之中,只是于他初遇政治风暴的人生体验中,多了一些思考;但是生活的激情仍然让他常常不能自持,某种意念情绪急欲宣泄:“想起祖国一日千里,心中就燃烧起一团红火。”在他的视觉中,“海昂头向我走来”。他以一个海员的角看过去,写下了一篇篇的小说:《在中国港口》、《航程》、《第一次领航》、《回声》…在安徽出版的多部小说集中,都选载了他的作品,有的被改编成了连环画,有的翻译到国外。淳朴的语言,鲜活的人物,充沛的感情,一如既往表现生活的亮色,将埋藏在生活中的积累用思想的火花点燃了,他又一次被自己文学创作中挥洒自如的生活陶醉了,显示出那个时代工人写工人的真实。他也因为不断的成功,当上了港务局的宣传部副部长。
再航
春风得意马蹄疾。正当他青春的风帆鼓起蓝色的情思之时,“文化大革命”爆发了,注定了王兴国要和国家同台共演那一段悲剧。
“芜湖的陈登科”、“利用小说反党……”他又创造了文革期间四个第一:第一个被揪出来的走资派;第一个被赶到煤场扛包的干部;大字报第一多;挂的牌子第一重——那是十几斤重的铁牌子呀,压弯了他一向倔强的头颅。他不敢怀疑那些人造的神明,可是现实的幻灭和对信仰的追求产生巨大的反差,让他带着不可理喻的矛盾而痛苦,却只能用沉默的外壳把内心的创伤和被践踏的人格紧紧包裹起来。他不把劳动看作惩罚,那只是他精神和体力的回归;让他伤心的是,历史在赠给他坎坷的同时又车裂了他的灵魂。
他的几百万字的手稿被抄走了,他几十本生活的笔记被收去了,他三千多册的藏书被烧毁了,一个作家的梦也同时被击得粉碎。更可悲的是,母亲为了维护儿子的这些精神财富,被一个“造反”一脚踢在地上,又惊又吓又怕又疼,竟然一病不起。为儿子痛心和担心,给他留下的遗言就是:“以后不要再写文章了,找个机会还是上船当工人吧。”这个嫁了丈夫才有个王孔氏的姓名、却在二十五岁就死了丈夫、开始守节的纺织女工,临死叫着儿子的名字,儿子却远在长江的那一边扛包扒煤哩。
一年的劳动改造结束之后回家了,王兴国守护着母亲的骨灰,悲痛加上不尽的忏悔——是自己从文的罪孽断送了母亲还没有到
花甲之年的阳寿啊!要赎罪只有再不抓笔,再不翻书!可是他无法做到。一开始搞文学创作,就因为甲板上没有桌椅,他养成了躺在床上看书的习惯,即使在累了一天之后,仍然一躺下就要看书,在焚书的年代只要能找得到片言只语他仍然不放过。这岂不是违背了母亲的遗嘱了吗?他将老人的骨灰盒放在床头,让她每天晚上都警戒着自己吧。直到妻子无法安睡提出了抗议。
可是,移走了母亲的骨灰,他却在沉沉的黑夜失眠了。没有书的日子,正好沉下心来,对自己的生存状态、对整个国家的文化状态作一次全面的检索。他发现,在特殊的年代,即使一个凡人的生活也比最伟大的文学悲壮得多;比起国家的命运来,人身遭受的凌辱、家庭遭受的不幸都算不得什么,如果在病态的时代一蹶不振,那就是自身的毁灭。于是在大起大落的人生体验中思索与求索,文革结束之后,他又写了几十万字的小说,如《水月》、《红白喜事》等,其中《大杂院轶事》还在全省获了佳作奖,证明了他创作的实力上了一个新台阶。
可是,命运之神总是要因为他的舞文弄墨而惩罚他。他已经从恶梦中醒来了,他的家庭还没有摆脱文革的阴影。在一个燥闷的夜里,多才多艺的女儿留下一张“不孝女儿永别了”的纸条一去不返;全家找了一天一夜,连尸骨也找不到,只接到她最后告别这个世界从邮局寄出来的信。他看了之后在暴风雨中仰天咆哮:“虹儿,是你多难的爸爸给你种下的灭顶之灾呀!”
是的,如果不是他创造的文学氛围和潜移默化,女儿就没有那样敏感的神经;如果不是他在文革中遭受的厄运给全家致命的打击,女儿就不会从小精神就受到刺激而心理封闭;如果他在平反复职之后不再埋头搞他的文学创作,多关心一下子女儿的思想动态,女儿就不会历经世态炎凉而郁郁寡欢;如果……啊,如果没有这么多如果该多好啊!有那么多的如果,就有那么多的遗恨,王兴国的啼血之号伴着电闪雷鸣撕裂了长空大地,更撕裂了自己的心扉。他几乎要疯了,一夜头发掉了一大把,没日没夜地到处寻找女儿,成了又一个祥林嫂,逢人便说起他的女儿来
然而,他仍然没有沉沦。一个司炉出身的作家,投入到炉膛里的不是煤,而是他的心。那颗千锤百炼的心呀,燃烧着是奔腾的岩浆,冷却了是有楞有角的岩石。正是为了让千万个中国的儿女不再重复这种悲剧,他又带着累累的创伤重新寻找自己的价值,抛去了口号和盲从,获得了沉甸甸的思想和信心,用笔蘸着自己心灵为反思而淌的血,写下了28万字的中篇小说集《爱情变奏曲》。说它们是反思文学也好,说它们是伤痕文学也行,总之一改他明朗的笔调而显得凝重起来。“作者立意借助人物的悲剧命运来折射历史悲剧的沉思。”创作手法上也将现实的表现揉进浪漫主义的色彩,以真善美与假恶丑的较量与抗争为框架,把严肃文学与通俗文学的结合作为一个创作的尝试,达到了他文学生涯的又一个新起点。
永远的航行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写完这六部中篇作品,他就到达退休的年龄了。在人生舞台上就要谢幕,他历经世事沧桑,饱尝人生况味的航船也应该停泊了。有充裕的时间和经济让自己安度晚年,可是一个水手强硬的骨骼并不因为年轮的增多而老化,他说:“海员的航程只有暂时的休整,没有永远的归航——除非到他生命的终止。”“只有在生命的航程中才能体现生命的价值,我将在一个接一个的航程中一直驶到我生命的尽头。”
王兴国新的航程是启动他始终坚持而加大载量的客轮。他是一个作家,也是一个社会活动家,更是一个热心育人的园丁。他以坦荡的胸怀交际朋友,更以淳朴的热情去扶植新苗,所以他的航程永远不是孤独的,永远不是寂寞的。
他善于发现人才,也无私地去帮助文学新人,为每一个有真才实学的文学新苗欢呼和伸出他无私的手臂,为芜湖文坛的垒基倾心竭力。在他担任港务局的宣传部副部长时,就渴望着他的手下能涌现出他的后继者;可是有的正是他扶植的对象,却成为批斗他的干将。他丢掉这个官职,在文革中到了当时的市政工大组宣传组担当起没有名义的组织者,领导了一个美其名曰的工人业余创作组,实际上将一批被斗得七零八落的文化人“网罗起来”,保存了一批实力,同时发现和鼓励一些文学新人进入文学的圣殿。他为他们改稿、推荐发表之后也不居功和声张,连表扬也在背后。他还和苏彦同志主持出版了《八十八天》、《鸠江怒潮》等书籍,让一批文人在那特殊的年代也有了用武之地。“灼红的炉扒,把大地冬雪熔化。”撒下了充满希望的种子,让当时的文化沙漠也多了一些绿意。然而,他一颗善良而高尚的心始终深藏于粗犷的外表内,表现出来的有时是戏谑的调侃,有时是直统统的批评,有时是声严色厉的责骂,总之很少有循循善诱的教导,所以常常让人不能理解这种风浪相激的教育方式,有些受过他帮助的人也觉得他可恶比可爱的成分多。可是想到他的真诚,大家还是尊敬和热爱他的。
他也不放弃自己的笔,即使在当文化局副局长、文联副主席之后,他的两手也是一手抓创作的笔,一手抓为他人作嫁衣的改稿的笔。他和他的同事办了几十期的创作学习班,组织调演、出版。他是《大江》创始人之一,还创办了《明天》等杂志,编发了《小说、电影、戏剧》专号,在自己出版了八本书的同时,组织了十多个报告文学专集。
退休之后,他并不将这些成绩当作无忧的高枕,也不当作他发家致富的本钱,更不当作人际关系的“网络图”,只是作为他文学事业的基础,要为芜湖文坛开拓一条更加广阔的道路。他不再有职权,可是他有一颗火热的热心肠,更有一副不屈不挠的铮铮硬骨头。他说:“从创作上看我已是江郎才尽,大器晚成的可能性小了。但是文学是我的毕生事业,只能利用我在安徽和芜湖的社会影响和健康的体质,为芜湖作家和扶持新人做一些服务。”
他身体力行,创办了《作家与企业家》,为有财力的企业家和有才气的作家牵线搭桥,共同一展风采;他发起了“芜湖市阿英文学研究会”,为三十八位芜湖较有成绩的作家提供物质和精神的鼓励;他跑出版社和印刷厂,为希望出书的作家联系,出版了二十七本近三百万字的文学作品,圆了他们的作家梦;他辑集了当地作家优秀的作品,分别出版了诗歌集、散文集、小说集;他为世界妇女大会在中国召开献礼,推出了芜湖女子文学作品集,共一百多万字的四大本书,从资金的筹集到文稿的征定,到校对审定、印刷发行,占据了他多少时间和精力是无法计算的,而他来来往往的交通工具就是自己出钱租用一辆私人摩托车,于是一个常穿着红衣白运动鞋的老人坐在摩托车后疾驶而过的身影,成了江城一道亮丽的风景——那是王兴国老人以自己独特的方式高扬的精神旗帜呀!
一条路是一个人心灵的写照。这就是一个水手不屈不挠的文学情结;这就是一个只有初小文化的工人实现了作家梦所创造的奇迹;这就是一个追求真善美的作家无怨无悔的价值体现;这就是一个始终的司炉,用自己的生命作燃料,启动的文学之船,一次又一次地航行下去,一直要驶向生命的终结——那是不尽的航程啊!
责任编辑叶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