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
1999-03-03尹曙生
尹曙生
1960年3月,我参加北京市委组织的工作组,到北京市郊区的北安河公社南安河大队,调查农村食堂问题。我们这个大队的工作组有三人组成,组长是北京市海淀区商业局的一位副局长,我和北京军区一位连长是组员。那年春天饥荒严重,浮肿病在机关、学校、工厂和市民中蔓延,我的两条腿都肿了,一按一个坑,半天还不了原。我接到校党委办公室要我下乡的通知,很高兴,心里想,也许下乡能吃饱饭,还可以节约粮票,说不定浮肿病不治而愈。我是在校大学生,只是工作组里一员,不负领导责任。
集合进队那天,我不解地问组长:不是说要住在大队吗,你们怎么没有带行李?组长回答说:我们住地离这儿很近,早出晚归不碍事。再说我们都有工作,不能撒手不管,要兼顾,不能天天待在这里。工作组的任务很单纯,就是了解社员对食堂的反应。你要广泛征求群众意见,一家一户、一个人一个人征求,然后汇总起来,向公社党委汇报,任务就完成了。你是大学生,下来锻炼的,这项工作任务主要靠你啦,干好了,工作组给你作个好鉴定,对你入党有好处。
我没有任何怀疑地接受了组长的吩咐,暗下决心,一定要很好地完成任务。
我提着行李,跟随大队党支部书记来到一位农户家。这是一个典型的四合院建筑,进入院中,三间正瓦房气势不凡,两边各有三问厢房,也很整齐,院里还栽了一些果树。我心中暗喜:住房条件不赖。一位老大娘正在东厢房廓沿下摘菜,见我们进去,没有任何反应。我正准备主动和她打招呼,党支部书记命令似地说:走!我只好跟着进入正房,一看,三间瓦房中间没有隔墙,加之里面没有任何家具,显得十分空荡。他用手一指对我说:你就睡东边那个炕上。其实这三大间房子里只有这么个坑,我不睡这睡哪里?我感到书记的话是多余的。临走他对我说:老太太神经有问题,你不要和她说话,吃饭到大队食堂自己打,我和炊事员说过了。
我把行李放到炕上,把麦秸草拢起来,垫得厚厚的,放上褥子,因为这是个凉炕,也不会有人给我烧,北京的三月夜晚气温都在零度以下,我的被子又薄,担心夜晚吃不消。果然不出所料,第一晚我被冻得没有睡好觉。第二天,我随社员下地劳动,请教如何烧炕,发现他们不愿意理我,我只好到大队书记家请教,然后到大队麦场地,扫了一些碎麦糠、麦秸,烧起炕来。晚上钻进热被窝里,美美地睡了一觉。
经过几天工作,我知道社员对我冷淡的原因是他们对吃食堂强烈不满,以为我是为了不让解散食堂而来,整那些对食堂有意见的社员。一年前,市委工作组曾在这里把两名不愿意吃食堂的社员以破坏食堂罪送去劳改,至今还没回来。我对他们说,我的任务是征求大家意见,向上级反映情况;至于食堂还要不要办,我不能作主。他们不相信我的话,认为我在欺骗他们,一旦他们说了心里话,我就会趁机整他们。他们不信任我,我无计可施,感到很苦恼,于是给组长汇报。他说,别着急,慢慢来,你们高年级学生都下乡了,你急着回去也没有用呀!我哑然。三个人的工作组,实际只有我一人,他们俩只是偶尔来一下,待一会就走了,我没有在农村工作的经验,社员又不理我,不知如何开展工作,只好以拼命劳动争取获得他们的好感。
来大队的第九天,有些社员开始愿意接近我了,我的孤独感也减轻了。一天在地里劳动,一位三十多岁名叫李朝顺的社员主动和我啦呱,我非常感动。平时我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劳动,没有人理我,好像是哑吧,现在有人和我说话,太好啦。听口音,他不是北京人,是四川人。我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定居?他说,他是傅作义将军的部下。部队起义后,整编、复员,他的老婆是当地人,不愿意随他去四川,他只好随老婆定居在这里。他原来是部队里的营长,现在当农民整天劳动,还吃不饱饭,心里不平衡,言谈话语中,流露出对傅作义的不满情绪,说他当了共产党的大官,对自己的部下不管了,对他的安置,没有按当初的和谈条件办。我不了解情况,插不上嘴。他见我不说话,悄悄对我说,你要当心,社员恨死吃食堂,除非把食堂解散,你别想离开大队。你听说没有?北安河大队社员赶走了工作组,还把一个工作组员打伤了。
被打伤的这个人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在公社碰头会上,学校带队老师已经向我们通报了情况,说这个同学说话太随便,对社员宣称食堂不能解散;谁要是解散食堂,谁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角,破坏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所以社员把他赶走,自行解散了食堂。
我心里想,只要我不胡说八道,社员还不至于打我吧。
他看我不说话,压低声音问我:你为啥住那房子?
我不加思索地回答:大队党支部安排的。
他叹了一口气,说:真缺德!人才死了没几天,就让你住那里。
我不解地问: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他说:你呀……看来你是唯物主义者,告诉你不碍事。那个老太太儿子得急病死了两年多了,媳妇还想不通,十几天前,就在你睡的炕上上吊死了。还是我和大队治保主任把她从绳子上解下来的。你回去看看,那炕头东边的墙壁上有一根木桩,吊绳就挂在那上面。丈夫死后,她和婆婆一直睡在厢房,那天半夜她悄悄爬起来到那儿上吊。那炕原来是她和丈夫睡的,丈夫死后,她不敢睡那炕上,和婆婆一起睡。你没见过,这娘们长得满漂亮的,但是上吊后就难看了,脖子歪着,舌头伸出嘴巴外边足有两寸长——她婆婆也神经了。
听了他的话,我的头皮发紧,手在微微颤抖,心脏的跳动声清晰可闻。我想竭力掩饰自己的恐怖情绪,但是做不到,因为我嘴唇哆哆嗦嗦了很长时间,竟然说不出一句话,额头和鼻尖渗透出明亮的汗珠。虽然我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但是我怕鬼。小时候在农村,经常听大人讲鬼的故事,一到夜晚,我不敢单独去睡觉,夏天乘凉、夜晚走路,都要夹在大人中间。六、七岁以后,我当了放牛娃,夜晚放牛,骑在牛背上,生怕鬼把我拉下来,只好把两只脚收上去,跪在牛背上。这样做很容易摔下来,但是由于对鬼的恐惧,我不得不这样做。一天晚上,放牛回家,在过一条小水沟时,牛前脚踏进沟里,我失去了平衡,摔了下来,脖子被牛角尖戳了一个洞,至今伤疤隐约可见。当了大学生,接受马列主义和无神论教育,从认识上、理论上,我也认为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所谓鬼,但是在心理上总是惧怕鬼。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三间大房子里,本来就有点害怕,经他这么一说,我不知道晚上还有没有勇气踏进那房子。
那天下午劳动收工较早,我磨磨蹭蹭,直到太阳落山,才迈着沉重的步伐向住处走去。在我的眼前始终晃动着歪脖子、舌头伸出嘴巴外面的妇女上吊镜头。我一脚跨入院中,满身就起了鸡皮疙瘩。我要驱赶恐怖,握紧拳头,大声咳嗽,两脚使劲跺地,想以此为自己壮胆,同时也是想告诉吊死鬼,我回来了,你赶快滚蛋,不要和我捣乱。突然,一声开门声,把我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倒退几步,下意识地认为是鬼从我那房子里出来了。接着,一阵微风刮过,还没有落尽的枯树叶子随风飘下,发出噼哩啪啦的声音,更加使我毛骨悚然。我定睛看我住的那屋门,仍然关着。然后我转眼
向房东老人住房看去,只见她把头夹在两扇门中间,用她那失常的眼睛瞅着我。我明白了,那开门声就是她所为。这时,我意识到,在这四合院里不止我一人,还有一位老人,尽管她还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神经有问题,但她毕竟是一个人啊!我似乎有了点勇气。
我迈着像筛糠一样的两条腿,走向台阶,走到我的住房门前,站住了犹豫不决,不知是进去还是不进去?天已经快黑了,不进去到哪里去呢!我别无选择,鼓足勇气,用右脚使劲一踢,哗啦一声,门开了。房子里黑暗如墨,阴森可怕。我知道电灯拉线开关就在门后边。我一只脚跨进门里,伸出一只胳膊,摸索拉线,谢天谢地,电灯亮了,我才敢进屋。我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向那大炕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炕东边墙上那根木桩。我已经在炕上睡了九晚,没有发现那根讨厌的木桩,现在它却出现了。它是那么刺眼,使人望而生畏。我要拔掉它,我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一个箭步冲上炕,跳起来,两手抓住木桩,两脚腾空,像玩单杠那样,想把它折断,可木桩纹丝不动。我累得坐在炕上,大声喘息,思忖,随它去吧,即使拔下木桩,也不能消除我的恐惧感。我可以点着灯睡觉,吊死鬼怕光,不敢进来。我下炕把门拴好,回到炕上,铺床睡觉。
我躺下,决心不看那桩,可木桩却在我眼前晃动着,紧接着一位少妇吊在木桩上的镜头像电影一样从眼前经过。我忍不住看了一眼木桩,上面并没有人。我闭上眼睛,把头埋进被窝里,什么也看不到,心想这样就不会害怕了。大约平静了两分钟后,吊死人的镜头又从被窝里出现了,我仿佛感到有人轻轻地掀我的被子。我的心脏跳动急剧加快,似乎要从嗓子里跳出来。我要窒息,受不了啦,不由自主地用脚踢开被子,一跃坐了起来,看看空荡荡的房子,什么东西也没发现。我再看看纸糊的窗子,大概是月亮上升的原故,窗外也亮堂起来,树影在窗纸上摇曳不定,好像是有人在走动,我想,莫不是吊死鬼在窗外徘徊,伺机对我下手。我怕极了。我不能睡,只能坐着,把被子披在身上,弓身向前,胳膊肘撑着大腿,两手捧着脸,想这样熬过去。但是只要一闭眼,那些恐怖镜头就出来了,又只好睁大眼睛。时间长了,又困、又累,感到筋疲力尽。我还要在这里住下去,其它社员家又不让我去住,怎么办哩?回到学校,任务没有完成,要受到处分,影响毕业分配;同学们知道我因为怕鬼而中途返校,我就会成为笑柄。我必须作出选择:是逃走、是继续恐怖颤栗下去,还是镇作精神,不怕鬼,不相信鬼。退一步说,我没有做过亏心事,就不怕鬼敲门,那些怨鬼、孤魂,有什么理由和我过不去呢!我只管睡吧!即使被鬼捉住害死了,那是上苍的意志,听天由命吧!
我想通了,也就平静下来,躺下睡觉,我没有表,折腾了三、四个小时,大概十二点多了。我浑身瘫软,躺下不一会,竟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赶紧起床,跑到大队食堂,过了开饭时间。没有吃上饭,饿着肚子,下地劳动。虽然又饿又累、全身发软,但是怕鬼的精神负担烟消云散。我打起精神,使出全身力气,完成当天劳动任务,晚上收工回家,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住处,灯也没开,衣也未脱,就倒在炕上,盖上被子,仅两、三分钟就进入梦乡,一觉睡到大天亮。不知怎的,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怕鬼了。慢慢地我从理论上不相信有鬼、神存在,到实际生活中不怕鬼、不信邪,这成了我生活哲学的一部分,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使我安全度过了各种难关。
我由怕鬼到不怕鬼这一转变,核心问题就是正确地树立生死观:不轻生,不惧死。生,固然可贵;死,也并不可怕。不能贪生怕死,死都不怕,世界上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了。“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有了这最高境界,遇到任何艰难险阻,都能泰然处之,都能坚定不移,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炸弹落于侧而身不移”。我不怕死,吊死鬼奈我何。
又过了一个多星期,接到上面通知,农村食堂还办不办,由社员讨论决定,愿意吃食堂的留下,不愿意吃的,大队准许领回定量的每人每天半斤原粮。晚上大队召开社员大会,传达上级通知,没有一个社员愿意继续吃食堂,大队决定从第二天开始,解散食堂。这时一位名叫朱华安的社员站起来说:我们原来以为工作组尹同志是来整我们的,大伙儿私下讨论不让他住我们家,让他住在行死上吊的炕上。他很年轻,不知道情况,要是知道了,还不吓死!他对着我大声喊道:尹同志,我和你一起去,把你的被子抱到我家,跟我儿子睡一个炕,食堂解散了,你就在我家吃饭吧。
李朝顺说:尹同志是唯物主义者,他不相信有鬼、神存在,我早就告诉过他,他睡的那个炕上吊死过人,但是他一点也不害怕。你早干啥早不这么做,现在迟啦!
我笑笑说: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在这儿住不了几天,不用挪动地方,我可以到你家吃饭,请大家把我的定量口粮称给朱华安家。我的吃饭粮票,由学校和公社统一结算。
第二天,工作组长来了,我向他汇报大队食堂解散经过,他说市委已经决定解散农村食堂,你这样做很对,我以工作组的名义,给你写个好鉴定……
责任编辑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