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勇气

1999-03-03韦金山

清明 1999年5期
关键词:文品保安小姐

韦金山

经过一夜醉酒,早晨醒来,文品有些头痛。他睁开眼看着窗外的阳光,心里只是烦躁。这是个星期日,他不知道怎样度过这一天去。

在床上捱了一会,文品觉得变亮的阳光像水一样浸上床来,他就起床穿衣,洗脸刷牙,开门上街。流动的街景总会充满空虚的生命的。

他漫无目的地逛街,像一片落叶随水漂动,任匆忙的人群和花哨的招牌把无聊时光带走。来到闹市区,他就逐个逛商店。他逛得很仔细,这家出来又进那家。这期间他有一个想法,人想活下去,并想活得充实,就应该有些女人身上爱逛的这个特点。逛累了,他就坐在商场大厅的长凳上抽烟,看着眼前艳丽的女人像蝴蝶般轻盈地飘来飘去。会欣赏女人,是一个男人一辈子的福份。

后来他又进了超市。他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拿起物品看看产地、性能和保质期,或把同类不同牌子的产品比比,摇摇头又放回原地。哪一样东西都像他需要的,摸摸口袋里的钱,又都成了可有可无的了。转悠了一圈,出来时,依然两手空空。他刚要迈出门去,一位漂亮的服务小姐脸色冰冷地拦住他说:

“你等一下。”

“什么事?”他傲慢地问。他最见不得漂亮的女人以美丽自傲。“请你打开衣服,好吗?”

他明白了,一定是产生了误会,因为他今天穿了一件过大的夹克衫,在逛超市的时候,几次有提衣服的动作。但他不想解释,解释也是没用的,小姐用了肯定疑问句。

“干什么?”

“我们怀疑你衣服里夹带物品。”

“我没有。”他拒绝打开衣服,因为夹克衫的拉链不是很好,要费好大劲才能拉上。

“还是请你让我们检查一下,请你配合。”

他看出了小姐眼睛里鄙夷的目光,抬起头,一字一顿坚定地说:

“我再一次告诉你,我没有,请放我过去!”

“你不让检查就不能走!”

小姐用目光朝另一个服务员暗示了一下,那个服务小姐离开座位出去了。这时,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带着鄙视的目光瞧着他。他索性掏出一支烟点上,说:

“把你们经理叫来。”

“他就会来的。”

小姐脸露厌恶,夸张地用手扇着眼前的烟。

“请把烟灭掉,超市禁止吸烟。”

他自然看到了那块告示,依然不紧不慢地吸着。刚才出去的小姐带来了一位保安,保安有张阴冷的脸,他一到他面前,就用敌视的目光逼着他说:

“请你打开衣服给我检查一下。”

他吸了一口烟,再不慌不忙地吐出来,斜看着保安说:

“凭什么?你们有权检查顾客的身体吗?”

保安和服务小姐愣住了,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显然是不很清楚的,但周围人说你就打开给他们看看嘛,有没有东西,打开不就知道了。他瞧着围观的人们,发现他们全都带着提防和幸灾乐祸的神情看着他,他几乎就要拉开衣服了。就在手伸向拉链的一瞬间,他看见人群外一张熟悉的女人的脸。那是他两年前没有追到手的女人。在被她拒绝后,他发誓一定要混得比她找的男人好,结果呢?忧郁没有一天离开过他,痛苦与绝望在一天天增加,现在,他只求她的记忆中再也没有他。

“你们没有这个权利。”他没有拉拉链,一股怨恨从心里涌起。

保安壮了服务小姐的胆,他认为他说的什么权利都是在搪塞找借口,原先只是怀疑,现在已能肯定他是个贼,一切都是欲盖弥彰。

“你不打开,我们就强迫你打开了。”

“你就强迫看看。”

“打开!”

保安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向后扭去,他用劲挣扎,用脚向后踢保安,保安用膝盖顶他屁股。最后他动不得了,瘦弱的他不是粗壮强健的保安的对手,他的手被扭得很高,他被逼得弯腰低头,脸涨得通红,像旧片子里被逮住的汉奸特务。小姐款步向前,拉开了他的夹克衫。

当保安放了他时,他没有再发怒,只是整了整衣服,看也没看他们一眼,昂首走出超市。他们也没说道歉的话,服务小姐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

他知道这类事应该找哪个部门,便直接去了消费者协会。接待他的是位三十多岁微胖的男人,听了他的遭遇,深表同情,告诉他超市是没有权利检查顾客的,问他对超市有什么要求。他迟疑了一会,看着摊在桌上的报纸说,要他们登报道歉,并赔偿一万元。

胖男人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但口气却犹豫。

“这有些过高了吧。你知道,他们并没打伤你,只是强制检查了你。不错,商店是不能检查顾客的,是有些过分了……”

“是暴力!”他叫了一声,“超市离我住的地方不远,当时情景让我的许多邻居都看到了,造成我的名誉受损,这是最主要的。”

胖男人没有再说什么,拿笔记下他的要求,然后让他下午或明天再来。

他阴沉着脸走出了消协,心里对一切都反感着,特别是眼前的人与事,还有那个胖男人,一个聪明人,怎么会让身上长出那么多的赘肉呢?

中午他没有回家,在街上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来到湖边草地上。他有在草地上睡午觉的习惯。在他睡意朦胧就要入睡时,一阵压抑的少女哭声传了过来。他睁开眼,看到一个小姑娘在湖边的树下抱头饮泣。女孩似乎真碰到了伤心事,哭得双肩耸动。怯弱而楚楚动人。他本想不理,但哭声是那样真诚,颤动了他的心。他索性起来坐到姑娘的身旁,先默默地等她哭上一阵,才说:

“姑娘,你遇到了伤心事了吗?”

女孩抬起婆娑的泪眼看了他一下,索性放声大哭起来。待她哭声小些时,他才问:“谁欺负你了吗?”

“他死了!”

“谁啊!”

“他!”女孩说了一位流行歌手的名字。他明白了,女孩是追星族,是那位歌星的崇拜者。

“他的歌唱得别有滋味,年轻轻的就死去,太可惜了。”

女孩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你也喜欢他的歌吗?”

“喜欢,特别是他的情歌,真打动人。”

“你不知道他是多么好的一个人,除了歌唱得好,还捐钱给慈善机构,每次义演都有他。我崇拜他。每天睡觉前,我都要听听他的歌才能入睡,杂志上有介绍他的文章我都剪下来保存。他的生日、性格、爱好,我都清清楚楚。上次他来开演唱会,我花了全部积蓄买了一张票,终于亲眼见到了他。啊,你不知道他那晚有多帅。我使劲拍巴掌手都拍红了,嗓子也喊哑了。想不到才半年,他就不在了。”

“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崇拜他。我们班的李霞说他不好,就说了一句,到现在我都没和她说过话,上天真是不公平啊!有时我想,要能让我和他换一下就好了!让我去死,他活着。”

他没有再去劝慰女孩,默默地坐着。一只白色的蝴蝶在湖面上翩翩起舞。女孩双手拢抱着双膝,眼睛略带伤感地看着湖面。静谧中,一支歌从女孩嘴里轻轻地淌出来。他听出来了,这正是那位死去歌星的成名作。他附和着旋律,也轻声哼唱起来。女孩声音提高起来,他也略微放大了嗓门。他们很投

入地唱完了这首歌。

“这几天,我一听这首歌就流泪,想不流也不行,只能默默地流。真想放声哭一回,在家和学校又不行,只能到湖边来。”

女孩的泪水又涌了上来。稍停一会,女孩又轻声唱起一首歌。这首歌他不熟,就轻轻地跟着哼。一首结束了,女孩又唱一首,他还是跟着哼。一首结束了,女孩又唱一首,他还是跟着哼。也不知道女孩唱了多少支歌,大概把那位歌星的歌都唱遍了吧,每一支歌他都哼着应和。他并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相反,他觉得这情景与湖水、小草还有那只翩飞的蝴蝶多么协调啊,上午那场不快的阴影已经淡去了许多。不知不觉间,已是夕阳在天,女孩心情也高兴起来,和他说了再见,蹦蹦跳跳地走了。他看着女孩活泼的背影。心里有个亮光在闪闪灭灭,随即又消失了。就像黑夜中一粒微弱的火苗,照亮的不多,却更让他觉得夜的深沉与可怕。

下午自然是没去消协,他也不想去,就是明天去不去得成,也难说得很。离开湖边他的心情和黄昏一块阴沉下来。他想到附近一位朋友家去坐坐。朋友叫陈吉,刑警队的,多半时间不在家,每次见面,都能听他说到许多新鲜事,叫人羡慕他那工作。巧得很,陈吉正在家睡觉,昨晚才从外地办案回来。

“有什么新奇事说给咱听听?”

“没有,累死了。”

陈吉扔给他一支烟。自己也点上。

“又出去办什么案了?”

“不就前阵子舞厅打死人的事吗。凶手昨天才逮着,跑到乡下他姑妈家藏着呢。”

“听说不为什么,无缘无故就杀了人!”

“可不是吗,两个无冤无仇,酒是多喝了点,为着一点小口角。凶手还是个文化人呢。九中老师,教语文的,听起来都可笑,为什么发生口角呢?那个当老师的说对方的影子挡了他的道。这不他妈扯蛋吗!我们当然不相信这种胡说,追问他到底什么原因。最后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话?”

“你猜猜,挺有意思的。”

“这我怎么能猜着呢?”

“猜猜看嘛,你也是个文化人,也许能理解你们文化人才有的怪事。”

“他该不是说这狗日的世界让他活不下去了,为了毁灭自己才去杀人的吧。”

“对,对!原话怎么说,我记不清了,大意就是这样,他说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余的,对世界和自己都深深不满。死就死呗,用不着给我们添乱。”

“对他来说,也许死了更好。”

文品说这些话的时候,自言自语,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那也是他自己内心的想法。

“我看他是神经有毛病,杀人有为财为女人的,从没遇到什么都不为的。活不下去?有什么活不下去的。噢,他还说没有勇气面对自己。自己就那么可怕吗?”

陈吉起床了,到厨房去刷牙洗脸。文品看到陈吉的警服和枪套挂在衣架上,枪套里插着枪。他把枪抽出来,子弹还在里面。他会使枪,当然是陈吉告诉他的。他掂了掂枪,又把它插进枪套里。

陈吉回到屋里。文品说:

“我们是朋友吧。”

“这还用说,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我有事要你帮忙,你不生气吧。”

“是朋友还说这话。什么事?你说。”

“不要客气啊。”他又说。

陈吉说着就拿出剃须刀到大镜子前刮起胡子来。在“嗡嗡”的剃须刀声中,陈吉听到“叭”一声。他从镜中看到文品拿枪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陈吉愣了一下。陈吉想起文品刚才那些没头没脑的话,这才从镜子里看到文品土灰色的脸,尤其是那双他十分熟识的目光流露出的绝望和无奈的神情。陈吉仿佛才清醒过来,但他却没有慌张,也没有回头,还是继续刮着胡子,还用刚才的调子说:

“文品,楼下好像有人在喊我,你看是谁?”

文品没有动,眼睛里有着无限忧郁和痛苦,脸上露出悲戚的面容。他没有搭理陈吉的话。“噢,不要去看了,不是喊我的。”陈吉仍不紧不慢地刮着胡子,“我前一阵子办了一件案子,很有意思,你要听听吗?”

不待文品回答,陈吉就自己说开了:

“这是一场强奸未遂案。男的和女的住隔壁,男的平日忠厚老实,也许是春天吧,一天半夜竟摸到女的房间,女的一喊那男的就被当场捉住了。男的却是另一种说法,他说他是听到女的喊‘抓流氓才进来的,进来拉灯不亮,随后就被几双手按住了。女的说罪犯具体长相她没看清,只是背有点驼,嘴上有胡子,个子挺高,这些又都是那个男人的特征。女的还是个姑娘呢,男的却是离过婚的人。听说,女的一直喜欢男的。还向他表白过,男的没接受。你说,女的既然喜欢男的,男的提出那个要求应该不会遭到拒绝吧,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强奸呢?”

文品仍然没吭声,陈吉也不回头,依然一心一意地刮着胡子。

“更为不利的还有一个证据,就是灯座上有男的指纹。女的说罪犯进房时先把灯泡拧下扔了,男的却说昨天他帮女的换过灯泡。开始男的死活不承认是他干的,后来在法庭上,女的只是哭,反复只是说那个罪犯的几个特征,还说这以后让她怎么做人呢。再到后来,男人不再坚持,承认了犯罪。如果事情就这样结束,也属平常,男的被判刑后,女的竟常去看他,对外还张扬着说,她的名声已经毁了,没有哪个男人再要她了,她只等男的出狱,嫁给他算了。你说,这种女人迂不迂。”

“这是一个冤案。”文品枯哑着嗓子说,手里的枪仍然顶着脑袋。

“冤案?怎么是冤案呢?男的已经承认了犯罪。”

“这从头到尾都是女的导演的一场戏,根本没有什么强奸犯,她故意叫喊,知道男的一会定来。然后栽赃于他。”

“她又为什么栽赃他呢?”

“因为她喜欢他啊。”

“我倒不明白了,一个女人喜欢男人要用这种方式表白。”

文品终于把枪从头上移开,提高语音说:

“她是要把这个事做套子套住男的,让他永远甩不脱她。她喜欢男的,也对他表白过,遭到男的拒绝后,不甘心,才想出这个计策,至于灯座上的指纹,全是其中的小细节。”

“可是男的已经承认罪行。”

“这完全是出于同情,男的对女的怜悯,不想让她再不幸了。这个女人很有心计,那么周密的安排,适度的眼泪,还有对男的心理的把握。她完全可以当心理学家了。”

文品的好奇心让他沉溺案情,而他对自己解的这个案子是很有信心的,文品的智商在这时发挥得很好,他几乎忘了自己心中的不可解的忧郁的情节。

“有这么复杂吗?”

“复杂的还在后面呢。这只是女的手段,并不是目的,她的目的是要嫁给男的。所以她现在就放风说,她的名声坏了,嫁不出去了,只有嫁给她了。这正是她摸透男的脾气,不忍伤害别的好人的心理。他既然不忍看她再痛苦愿去坐几年牢,就不会看着她为这事再蒙受不幸。他会娶她的,一切都在女的把握之中。要不是为了爱情,这个女人的计谋实在太可怕了。亏的是男的要白坐几年牢。”

“嗯,你说得有理,本来我们也觉得其中不妥,后来既然男的承认了,我们也就没深究。看样子案件还要重查。”

“这肯定是个冤案。你们再查的话,应该从女的那方面下手,只有让她松口,一切才有可能翻过来。”

“是的,我明天就要向队长说,再通知法院和监狱,一起搞。”

陈吉已刮尽了胡子,转过身来,走到床边,装着不经意地拿起枪插入套子里,笑着说:

“你们文化人比什么人都爱枪。”

“这也许是心理补偿吧。走,喝酒去。”

晚上,当两人在街上饭馆醉醺醺分手时,文品还提醒陈吉,等那个事有了结果一定要告诉他一声。陈吉答应了。

陈吉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想:什么结果啊?还当真有这么回事吗,下次,再也不能让这小子摸到枪了。生活里有些事还真让人不敢回首。

文品回到家,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临睡前的瞬间,一天所经历的事片断般地恍惚地浮来飘去:含着鄙夷神情的超市小姐的脸;闪着泪光的女孩的纯洁的眼;还有那把枪,沉重中透着一丝丝的诱惑。这个休息日过去了,明天又要上班了。

然后他就睡着了。

责任编辑潘小平

猜你喜欢

文品保安小姐
路灯下的保安
蛇舌草小姐要改名
保安成了幽灵人
缺牙小姐
“等一下”小姐
名篇中的文品与人品
家庭教育中文品家品相得益彰的路径探析
李益文品与人品的分离
找小姐
为何“逆袭”的都是大学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