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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命运·人性

1999-01-04蔡葵

当代 1999年3期
关键词:周大新小说创作

蔡葵

评论20世纪对于我国人民来说,的确是无比艰难、悲壮和惊心动魄的一幕。没有哪个世纪发生过如此众多的历史巨变了。在这一百年里,我国人民经历了多次灭顶的生存危机和民族危亡,经历了无数的动乱、灾变和争战,终于实现了几次社会制度和历史命运的伟大转折,终于像火凤凰一般从民族牺牲中得到涅*1和永生。作为这段历史的或多或少的参与者,当我们站在世纪之交,即将举步迈向新世纪门槛的时候,回眸百年沧桑,反思史海惊涛,心中都会不由地感到无比的激动和自豪,甚至产生要为世纪更迭做点什么的强烈愿望。因此我们看到,史学界、理论界等社会科学部门已纷纷行动起来,对百年历史进行反思和总结。而在文学艺术方面,如何通过艺术进行形象概括,涵盖整个20世纪的历史风云,难度似乎更大,但也有一些作品在这方面进行了有益的探索,并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周大新最近出版的长篇小说《第二十幕》,笼百年风云于笔底,就是一部有明确历史追求,有治史意味和史诗品格的优秀作品。它集中了周大新以往的创作特点,发挥了他创作的优势,是他创作实力的总展示。无论是小说的生活容量、人物魅力和情节的生动性等方面,《第二十幕》都可以说是我们近年来整个小说创作的重要收获,是世纪之交的一部扛鼎之作。

我国的长篇小说创作真正取得较大的进展,应该说是从80年代后期开始的。创作的成绩我以为主要不是表现在年产六七百部的数量上,而首先是创作思想的进一步解放。随着市场经济的急剧发展,更加解除了审美文化对政治的依附性,因而在文体意识上,突破了单一的政治经济模式,呈现了现时态多元化的文化姿态和格局。同时,在改革开放背景下西方文艺思潮流派和创作方法的大量引进,也开拓了人们的思路,使创作更为多彩纷呈。文艺回归为文艺,小说真正成为小说,这是近年来小说创作的最大收获。当然事物的发展往往有两重性,商业大潮的冲击和西方文艺的引进,有时也会出现消解文学的社会意义,出现脱离生活脱离群众的一些作品,从而影响了创作的健康发展。

在当今众多的小说家中,周大新不属于那种浮躁气盛的“新派”作家,他的许多作品没有一篇是无思想无内容的“私小说”,也没有一篇堪称时人所谓大红大紫的“热点文学”。但他却默默地、卓有成效地吸收着当前创作的最新信息和成果,始终保持着自己创作的新鲜和活力。这在当今文坛尤为可贵,因为一些老作家由于自然限制创作高峰已经过去,而有的新进作家又急功近利不能全身心地追求艺术,大家的希望自然寄托在一批中坚力量的作家身上。周大新人正,创作也正。他给人的突出印象,就是始终保持着一种埋头苦干、谦和朴实的农家子弟的品质。他对劳动人民,尤其是生他养他的南阳盆地,有着一种不绝如缕的缱绻和流连。“人情重怀土,飞鸟思故乡。”虽然至今他仍是军旅作家,但是除早期若干短篇以外,他的作品绝大部分是写故乡南阳盆地的。这种几近固执的地域情缘和乡土情结,构成了他创作内容的一个明显标记。

周大新的创作虽然起步较晚,数量也不算很多,但他却一步一个脚印,作品都浑厚凝重,格调高雅,在读者中产生了很好的影响。他79年开始发表作品,真正在文学界引人注目是在80年代后半期,他的短篇小说《汉家女》和《小诊所》连续荣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他受到了人们的瞩目。他创作的喷发期则是进入90年代以后,他的几部中篇代表作都在这时陆续发表的。正是通过这些作品,他日趋成熟地形成了自己的创作个性和审美特征。

他的作品往往不满足于人物性格的一般化浅层次的描写,而是着力解剖人的精神世界,探究人性的弱点和误区,揭示人性的原生态和本来面目。例如他最著名的中篇小说《香魂塘畔的香油坊》,主人公郜二嫂就集人性的美丑于一身,她自己陷于不幸的婚姻中十分痛苦,却又为下一代制造了新的悲剧。当儿媳发现她的私情并表示同情后,她终于悔悟,恢复了善良的人性,使儿媳和自己都踏上了人生的新途。小说改编成电影,在柏林国际电影节上获金熊奖,给他的创作带来了国际性的声誉。他的另一部中篇《伏牛》写男女的爱情纠葛,与坏干部的较量,以及人与牛的感应和人牛双亡的悲剧,也深入地揭示了人性隐秘的角落。这是他创作的一个明显的特色。

周大新创作的又一美学追求,是注重描绘人物各种不同的命运,解读天意和命运的密码,于命运的偶然性中,呈现各种生命不同的文化形态,让人尽品命运的百味,参悟历史因缘的机锋。这也正是他的小说情节曲折,可读性强的根本原因。中篇小说《银饰》,我以为是他在艺术上最出色的一篇小说。作品写知府少爷是个想做女人的性变态者,少奶奶绝望中托小银匠买砒霜自杀,她因假砒霜未死感激小银匠并与他相好。事情败露后知府暗害小银匠,老银匠报仇又错害了怀孕的少奶奶。几条人命和一连串的事件,仿佛冥冥中有看不见摸不着不受控制的力量在捉弄着人们,以致最后少爷发出了天问式的呼喊:“老天,你造出人是为了什么?”这样的作品很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另一个中篇《向上的台阶》写一个命运中的幸运儿,从在邮局门前摆摊代人写字,到镇政府当文书,靠讨好上级和看风使舵而升副镇长、镇长、县长直至地区副专员。为了向上爬,他不要爱情,出卖朋友,更不顾群众的利益。这种揭示不同命运的小说,是相当有警策意义的。

周大新是一位有高度社会责任感的作家,他总是从社会发展和历史规律的高度,来认识现实和把握人生。他的思绪总是回荡在历史的乡愁里。因而历史的厚重感和忧患意识,就成为他创作的又一审美特色。他的中篇小说《铁锅》,在生活内容和人物经历等方面,与我们下面将要着重评论的长篇新作《第二十幕》有着某种相通和相联的因素。小说写男女主人公为传承做锅的祖业,历经磨难,在社会动乱中几起几落,铁锅一次次被砸碎又一次次被重铸,显示了我们民族强大的复兴能力。他的另一部14万字的小长篇《走出盆地》,是写“一个女人的生活和精神简历”,叙述邹艾决心“走出盆地”,她的命运大起大落,她以优秀赤脚医生的身分参军,迈出了人生道路的第一步。在部队她从卫生员到护士到医生,又以美貌和心机获取了副司令员儿

媳的位置。可惜好景不长,公公猝亡,丈夫自杀,她复员回乡,开始了她人生奋斗的第三步:办了一个小诊所,并用种种手段发展成一定规模的医院,却又因误用假药酿成事故而破产。她最后说:“我不会认输的!我还要再从头来!”表现了她与命运抗争的不屈天性。

纵观周大新一些有代表性的作品,我们可以得到一个明确的印象,他的创作在艺术方法上是属于比较规范的现实主义的。他基本上是按照生活本来的样子来结构作品和刻画人物,很少运用夸张、变形或魔幻等手法。当然,决不是说他不熟悉这些艺术表现方法,这是由于他关注现实、关注人的真实的生存状态的创作思想所决定的。他在表现手法上虽属比较规范的现实主义,但在价值观念、文艺思想、观察生活的立足点和审视点诸方面都是全新的,所以他的作品没有丝毫陈旧感,即使把它放在新潮小说之中也毫不逊色,这同时也证明了现实主义在今天依旧有着强大的生命力。

在周大新的文学创作活动中,他断断续续花了十年时间创作的近百万字三卷本《第二十幕》,无疑有着重要的地位和意义。它的问世,在周大新的文学生涯中带有标志性。在题材的总汇和主题的深化上,这部小说可说是他前一阶段创作的一个小结,是他迄今为止最成功最重要的一部力作。

如果把人类社会比作一个大舞台,那么从公元纪年到现在,幕起幕落,第二十幕戏剧也即将落下帷幕。小说《第二十幕》所录制的,正是中原古城南阳一个丝织世家在20世纪舞台上精彩演出的场面。小说通过对这个古城和家族百年世相的描绘,从乡村和市镇、商界和学界、官场和战场等广阔的生活领域,检视了中原地区农业文化和民族工业生成发展和兴衰浮沉的历史,审视了种种生存境遇和人性的嬗变,对百年历史进行了深刻的反思。

海德格尔说过:“一切诗人就其本质而言都是怀旧的。”《第二十幕》从1900年春天一个黎明,写到1999年最后一个黄昏,描写了即将过去的整整一个世纪。它以尚吉利织丝厂五代人振兴祖业为主线,写了南阳通判晋金存、军界首领栗保温、南阳书院督导卓远等几个家庭的变化。同时又脉络清晰地穿插反映了本世纪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如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辛亥革命、抗日战争、开国大典和改革开放等等。对直接与丝绸出口相关的天安门事件和海湾战争等,也作了客观的反映,全方位地显示了百年历史风云。小说还充分地发掘了南阳的地域文化和历史风情。那铭刻了东汉刘秀故事的“安留岗”,是当时宫廷中外戚与宦官争权的一段真实历史。那高高的土坛富有象征意义,是女性传统牺牲精神的体现。还有诸葛亮的卧龙岗,一代名医张仲景的“医圣祠”,和汉画像砖等历史文物,都构成了作品丰厚的历史底蕴。这种对历史传说的兴趣,我们在他的许多作品中都可以看到。如《伏牛》中奇顺爷所说周族远祖求婚的故事。《走出盆地》中三仙女与南阳将军、土地爷儿媳与南阳、闫王妃子与南阳三个爱情故事,等等,都辅助和强化了作品的主题。《第二十幕》中还写到飞则蔽日的蝗灾,落则盖地的大群蟋蟀,这些奇特的灾害,也都是作者从南阳史书上看到确实发生过的事实。这些都扩大了作品的历史内涵,渲染了历史和地域的浓郁风情。

《第二十幕》描摹百年历史风云,但它的写法并不正面渲染历史巨变,不是阔笔纵横地挥洒史海惊涛,而是沿用许多作家竞相采用的家族故事的模式,摄取时光在琐碎平凡的一时一事中流逝,演绎草木式枯荣轮回的人生活剧。周大新的作品十分讲究故事性,最近他在与一位记者的访谈中说:“故事是小说的基本成份,只有故事不是小说,没有一点故事的东西也很难称为小说。故事是思情寓意的载体,是人物成活的依据,是引诱读者阅读的香料,是展览语言才能的舞台。”这段话简练又充分地阐述了故事在小说中的作用。所以他的作品情节起伏,引人入胜,很好地发挥了故事的功能,绝大部分作品都能成功地

改编成影视作品,进一步扩大了作品的影响。这种经验很值得我们重视。

《第二十幕》突出显现了在社会动荡中不可捉摸的宿命悲剧。尚吉利织丝厂从清末至今竟经历了七八次劫难:先是摊交八国联军辛丑赔款而家破人亡,接着是地方军阀栗温保为霸占它不得而派兵捣毁了机房,后来又毁于日寇以及国民党的通货膨胀。解放后它又经历了公私合营、大跃进和三年困难的变故,并彻底焚毁于“文革”的武斗中。改革开放后不肖子孙为争夺遗产又闹得不可开交……一连串的天灾人祸和说不清的宿命本源,始终纠缠着尚吉利织丝厂。至于人们之间的恩怨,就更像尚家大院石碑上的格子网一样交错笼罩着人们:通判大人晋金存逼得栗温保妻离子散,栗温保得势后又凌迟处死了晋金存。晋金存强娶盛云纬,生的儿子却成了共产党。晋金存与栗温保是两个生死冤家,可他们的儿女却曾经是有过夭折儿子的一对情人。卓远的女儿容容是尚家的儿媳,为保护绸缎献出了生命;尚家的女儿绫绫成了卓远的干女儿,用身体挡住了射向卓远的黑枪。几十年前栗温保抢劫嫁妆葬送了尚达志的幸福,几十年后栗温保的外孙女在尚家含怨自尽成了报应。尚昌盛在深圳染上性病,他的妻子宋小瑾后来又与别的男人鬼混……一切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作为生活,宿命使人迷惘,使人震惊;作为艺术,它却令人回味,令人思索。

一部具有史诗品格的大著作,不仅要求有纷繁复杂的社会历史内容,更要求作品具有普遍的概括力和哲学的深度。这部小说中尚家大院石碑上五横五竖的神秘网纹,就是一个内容很玄破译不尽的象征体,它在书中不时反复出现,给人警示和启迪。小说开始它就在一个神秘故事中显现在我们面前,然后又出现在许多不同的场合:在云游桐柏山的和尚捡到的木板上,在抗战避难山洞的岩画上,在安留岗古墓的祭坛上,甚至在异国他乡艾丽雅家族的族徽上,都神秘地出现过这种符号。小说中结合具体情节,对它作了近20种破译。从意义上说它是吉祥的标志,或是褒奖的符号。从形状上看它像是街道路径的图形,或是布满河流道路田畴的国土。有的则从人物独特的人生体验和境遇出发加以解释,如尚达志、盛云纬等人就从事业和命运的拼搏中,把它看作是摆脱不掉的蛛网,是漏掉希望的筛子,或是“走错一步就会输”的棋盘,或是“一条路两边的空白是陷阱”,不小心就要失败,或是在目标和结果之间存在着交叉复杂的道路,等等。更值得注意的是卓远、左涛等人从历史哲学的高度对它的分析,认为“世界是由两种东西交汇而成的”,人分男女,生活有苦乐,事业有成败,人性有善恶,国家有“有序和无序”的转换,战争与和平、人与自然都是并存相连的,如此等等。小说通过这些阐述,赋予历史以人生体验的意味,使它形象化艺术化;同时又对历史生活进行高度的概括,使作品的意蕴更具有丰富性和深邃感。作者在与《文学报》记者的谈话中说:“外部世界在人类意识里的一个重要映象就是网:水网、电网、公路网、法网、情网、关系网……它体现了我对现实世界、历史文化、人本哲学和社会发展进步的一些思考。”这就加强了作品的史诗效应和哲理思考的力量,使作品能成为20世纪中国社会的艺术再现和形象总结。

近年来由于加强了对各种文艺流派和方法的研究,使得长篇小说的创作理论要比过去更为自由和开放,这将有利于文体的革新和繁荣。但是每门艺术都有一些积淀已久且为文学历史证明是正确的艺术规范,都有一些在长期的审美活动中形成的心理范式。笼统扬弃过去的规范,就容易使创作受到损害。例如典型化的原则,就不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手法,而是现实主义的一个核心问题,同时也应该是其他艺术的共同追求。但有人却视其为“过时”,提倡“三无”(无人物无情节无主题)小说和所谓“原汁原味”,忽视在集中概括中塑造典型。新时期文学无疑取得了重大成就,也创作了如乔厂长(《乔厂长上任

记》)、谢惠敏(《班主任》)、陈奂生(《陈奂生上城》)、许茂(《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徐秋斋(《黄河东流去》)、倪吾诚(《活动变人形》)、赵炳(《古船》)、白嘉轩(《白鹿原》)等大批典型形象。但是我认为近年来在典型创造方面还存在明显不足。和日益增加的创作数量相比,成功的艺术典型还不是很多。和改革开放的形势相比,充满时代精神的光辉典型也不是很多。和当前创作的实践相比,理论批评方面对典型化的提倡和总结研究不够。否则我们的文学画廊将会有更多反映时代、震撼人心、丰满厚实的艺术典型。

周大新在创作中一贯重视艺术形象的创造,而且明显地表现出他在塑造人物方面不断探索和提高的过程。我们看到他80年代的创作对人物性格的刻画还不够充分,多半处于一般化的个性描写。90年代初中篇小说《伏牛》《铁锅》和《香魂塘畔的香油坊》的连续发表,标志了他创作的跃进和人物描写的深化,其中突出的一点就是开始描写人性的嬗变。如果说这时他对人性的注意还只是处于深层开掘主要人物心理的阶段,尚未达到审视各种复杂的人性,那么长篇小说《第二十幕》的创作就标志了他着力描写人性已进入了自觉追求的阶段。他在创作谈中说,《第二十幕》与《古船》《白鹿原》等家族小说不同,就在于它是“一个人性的花园,花园里林立着许多灵魂的标本”。这是他人物创造的新经验。对于以往描写“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的创作观念,也是一种新的补充和发挥。本来对于人性的揭示与对社会历史的认识,这两者是密切地联系在一起的。马克思说过:“人们的社会历史始终只是他们的个体发展的历史。”又说“整个历史也无非是人类本性的不断改变而已”。(《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四,321、174页)只有正确认识社会历史,才能正确揭示人的本质。反过来说,也只有正确揭示人的本质,才能正确认识社会历史。因此,《第二十幕》对于历史和人性的追问,就具有特殊的阅读魅力。在人物塑造方面为我们提供了新的经验,很值得我们重视。

20世纪是我国社会从农业文化向工业文明转变的一个时代,《第二十幕》选取一个丝绸世家作为这个大舞台上演出的主角,描写在政治权力为中心的社会里,从家庭作坊到民族工业的艰难发展,是符合时代的内容和特点的。作品很好地把个人命运、经济发展和历史事件等结合起来,使我们看到了社会的变化。但作为一个小说家所描写的,并不是社会经济政治史,而是通过这些来描写人的心灵史、命运史和人性史。

尚达志是贯穿作品始终的主人公,是作品着力塑造的20世纪我国民族工商业者的典型形象。他不同于30年代《子夜》中的吴荪甫,也不同于解放后《上海的早晨》里的徐义德,尚达志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民族工商业者,在他身上更多的是延承祖训、成就丝绸霸业的家族精神,带有一种农业文化和宗法观念。仅就这一点而言,他与《白鹿原》中的白嘉轩在精神上倒有某些相通的东西。白嘉轩把不肖之子白孝文打得皮开肉绽,尚达志则砍断了嫖娼孙子尚昌盛的手指;前者为族规家法,后者要祖业兴旺。为传承祖业,尚达志卖掉亲生女儿去换机器。他还下毒手弄哑想当歌星不愿织丝的重孙尚旺的嗓子。他自己则眼睁睁地看着未婚妻盛云纬被官家抢去做妾。他用自虐的方式阉割正常的人性,而成为一种人格化的资本。在他身上,人的本质被异化为与自身对立的东西,织丝的生产活动统治、歪曲、毁灭着人的本性,人成为丝绸的奴隶。所以盛云纬临终前留给他的字条上写着:“你爱的是物,不是人!”这是以血泪和一生的代价给他下的结论,的确令人震惊心悸。

但是如果我们对尚达志的认识,仅仅停留在他压抑人性违背人道的一个方面,只是把他当作要钱不要命的土财主一类人物,那就只是认识了一半,或者说是一种肤浅的认识。他弃绝世俗的幸福,割舍未婚妻、幼女和其他亲情,并不单纯是为了聚敛财富,而是为了振兴祖业,这是他们整个家族历代子孙的共同追求,他们每一代人从小都要背诵家训式的课文:

列祖列宗在上,达志生为男儿,有生之年,发誓不忘数代先人重振祖业之愿,力争使尚家丝绸重新称霸于中外丝绸织造界,再获“霸王”美誉!“霸王绸”是支撑他们百折不挠的理想,是照亮他们人生追求的烛光。为了实现这个理想,他们几次倾其所有,拿出积蓄的金条银元,所以他们决不是敛财的土财主,而是有人生追求的理想主义者,是为理想拼搏的实干家。

为实现理想而执著不已,不仅是尚达志的人生准则,同时也是周大新许多作品的共同主题。中篇小说《伏牛》中的周照进发展家业,就是为了打倒坏干部刘冠山。《铁锅》中的郝祖宛和秋芋含辛茹苦,也是为了悼念父亲传承祖业。《走出盆地》中的邹艾更是一位有人生追求向命运挑战的女性。他们都遭受过一次次的失败,经历了许多艰难困苦,但却从不屈服,显示了我们民族坚韧不拔的伟大精神。这种精神是我们民族的历史传统,也是当今振兴中华的现实需要,是我们开拓未来的力量源泉。作为一部具有广阔社会世情的作品,应该有光辉思想的照耀;只有深刻思想烛照的作品,才更能显示其深广。

尚达志不仅以他对祖业的执著而成为家族的楷模,还因为他有丰富的人生阅历真正成为家族的领袖。他活了108岁,是走完世纪全程的老人。现实生活的教育使他懂得对官府“要学会忍”!他把未婚妻让给了通判晋金存,他把织丝厂收入的一半送给了军阀栗温保,都是他“忍”到极致的表现。“能忍自安”是消极的,但在强权社会里也是无奈和有效的处世哲学。丰富的阅历也使这位老人对生活的变动异常敏感。他一见机器织绸又快又好,就立即购买。他一看到新中国成立的标语,就下意识地预感到是大喜事。他一听说“深圳”这个地方,就派孙子昌盛去看看。他听说政策允许少量雇工,就立即筹备私人办厂。他常常得风气之先,又往往料事如神。展示了这个人物性格多方面的内涵,使他更具有时代性和现实性,成为我们文学画廊中一个厚实的艺术典型。

与尚达志同样贯穿小说百年历史始终的人物,还有女性形象盛云纬。作者在他的小说集《瓦解》的“代跋”里说到,他认为“世界上的绝大部分罪恶和苦难都是男人制造的”,“虽然我明白世界上做好事的男人多的是,但我还是想把那些温暖的、深情的颂歌唱给女人。……我渴望这个世界上充满宁静与和平,我盼望这个世界上到处飘扬着人们的欢声和笑语,因此我就去写一些满怀柔情的女人”。《铁锅》中为铸锅奉献终生的秋芋,《银饰》中企盼幸福的碧兰,《伏牛》中一辈子没有得到爱情的哑巴荞荞,《步出密林》中把猴子放归密林的荀儿等等,都是承受了种种苦难和牺牲,表现了崇高的母性和我们民族传统精神的妇女形象。盛云纬与她们有着许多相似的经历和命运,是她们精神上的亲姐妹。盛云纬的一生都没有得到理想的婚姻,她先是被晋金存强占为妾,后又出于无奈嫁给了晋金存的马夫蔡老黑;当她有可能与尚达志结合时,又遭到了儿女们出于政治原因的反对。她对尚达志始终怀着又爱又恨的复杂感情,可是在尚达志陷入困境时,她总是义无返顾甚至是以身相许帮他渡过难关。她与对尚达志一味感激、温柔的残疾女人顺儿不同,盛云纬是有心机有手段的女性。她折磨无辜的栗温保的妻子草绒。当她与尚达志的恋情暴露时,她却反咬别人一口。人性的善恶两面,分明地存在她身上。当然这更多是出于自卫,她毕竟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者,是男性世界的牺牲品。

一部丝绸世家的兴衰史,同时也是一部众多女性的血泪史。尚达志的妻子顺儿、女儿绫绫、儿媳容容……几乎全部女眷都为“霸王绸”献出了鲜血和生命。不属于尚家的家属,小说中另外两位女性:栗温保的女儿栗丽、栗丽的女儿曹宁贞,也是最富感情、最令人同情的两个形象。栗丽命途多舛,大起大落,仿佛始终是在社会里找不对位置的弃儿。当她是栗司令家小姐时,她却成了共产党员蔡承银的情人;而当蔡市长下乡视察时,她又是一个反革命家属。但她却从不怨天尤人,从不逃避自己扮演不同角色的社会责

任。小说写她解放时与蔡市长见面,告诉他没有随父逃离“是为了常去给那个孩子烧烧纸”,现在要去农村落户“是来向市长辞别的”。看到她的遭遇,我们都会感到揪心的痛苦,都会忿詈苍天的不公。她的女儿曹宁贞本是与尚家关系最远的人,她介入“霸王绸”主要是感激知遇之恩,她风风火火成绩斐然,可是她最后却死于无耻的流言和所爱慕者的误解之中!这两个人物是作家对女性命运的另一种观照,不只是一般地写她们的柔情与牺牲,而是深入一步地揭示了她们为所爱者献身却不为男性世界所接受的悲剧。

《第二十幕》成功地塑造了众多的艺术形象,细致地刻画了他们性格的变化。栗温保曾经是提倡“三有堂”(有衣有粮有房)的民军,但随境遇的变迁,他从玩女人、扣军粮直至成了反动军阀。小说中另一个人物卓远,也完成了从旧书生到革命知识分子的成长过程。书中各种人物都涵盖了历史生活的某个方面,通过他们使我们形象地认识和感受了世纪的精神面貌。

以前我们的创作关注和描写的往往是社会经济的发展,是阶级和阶级斗争,是党派和政权的更迭。其中又无不贯穿着新与旧、进步与落后、革命与反革命的明显分野。当然实际生活决不会如此过滤提纯和泾渭分明。《第二十幕》虽然以描绘世纪风云为宗旨,但却完全摒弃了这类政治经济二元对立的观念,按照实际生活写出了它复杂多面和纷纭混乱的生存状态,还原出一个本真的人生。所以,说《第二十幕》是写织丝世家也好,说它写民族工业发展也好,归根结蒂它写的是20世纪中国人的生活方式、生活状态、生存状态,这是真正从宏观的角度历史的角度来观照生活,这也更具有普遍的历史的价值,更符合现实主义的创作规律。

历史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往往并不单纯是从经济和生产发展的数量来衡量的。有时科技的进步也只是给生活增添某些新的内容,并不能根本改变生活方式本身。《第二十幕》通过摇曳多姿的人物描写,通过纷纭流动的生活纪实和对历史事件的回忆审视,揭示了一个严峻的事实:在世纪的长河里,人们的生命活动仿佛只是一次次复写历史,而不是一次次改写历史。我们看到小说开始时尚吉利大机房是个体私营经济,而在全书结束之际尚吉利织丝厂又回到了私营经济,仿佛是走了一个圆圈,尚家奋斗百年的“霸王绸”依旧只是一个理想,说明了传统生活的顽固性和现代化进程的艰巨性。

小说《第二十幕》原先作者设计总的书名叫《想望辉煌的世纪》,上册原名《有梦不觉夜长》,中册书名《格子网》,下册书名为《消失的场景》,并在前几年分别出版。从小说这些题名,也可看出作者拒绝夸饰的严格的现实主义态度。与那些后劲不足的多卷本小说不同,我以为下册是全书中写得最好最深刻的部分。它写1980年改革开放以后的新时期,却没有从观念出发人为地安排一个光明的尾巴,而是写了“发屋”里的暗娼,小酒店的“三陪”,家族里的遗产纠纷,猜忌流言和勾心斗角依然在生活中流行。这是多么令人颤栗的现实!小说最后以曹宁贞的自杀和出土的东汉古墓祭坛作为结束,富有象征性和警示的意义,表现了现实主义的冷峻和深刻。

《第二十幕》是一部规模宏大的长篇巨制。小说文笔细致,语言流畅,风格淡远。它表明周大新的创作已完全成熟了,达到了当今创作的很高水平。诚然,寸有所长,尺有所短,要在一部小说中表现百年沧桑丰富的内容,描写五代那么多的人物,难免会显得太多太满,笔力分散,有些地方又交代简单。自然,还是鲁迅先生说得好:“倘要完全的书,天下可读的书怕要绝无,倘要完全的人,天下配活的人也就有限。每一本书,从每一个人看来,有长处,也有错处,在现今的时候是一定难免的。”像《第二十幕》这样优秀的作品,一定会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并将在文学史上赢得自己的地位。

写于1999年1月中旬责编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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