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诗漫品
1998-06-09章立凡
章立凡
“诗无达诂”,自50年代毛泽东诗词发表以来,注家蜂起,礼赞纷纭。“文革”中作为唯一幸存之“四旧”文体,仍被广泛引用,家传户喻,或作大批判之开篇引子,或为牛棚中合法之精神享受,可谓各取所需。影响所及,熏染了整整两代人。
余谓以功业威望论其诗词,犹多溢美之词;若纯以其诗探索其心路历程及创作功力,仍可有持平之论。于今尘埃落定,浏览之余,或可作毛诗漫品。
一、诗与词
毛诗不如词,自云:“诗难,不易写,经历者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致胡乔木函)就严格意义而言,他应是词人而兼诗人。毛润之,大革命家也,立意多在放不在收。故善为长短句,不擅五言,七言尚可,犹谓“没有一首是我自己满意的”(致陈毅函)。20至40年代投身革命,多作壮词以抒奔腾之气;江山定鼎后,词风欢快和畅;至50年代中期,劲气内敛,多攻七言以规范心胸,但五言仍无突破;60年代中苏论战及党内七千人大会后,其革命造反精神重新萌动,长短句增多。长短句是其桀骜不驯性格和革命浪漫主义的标志。
二、各期风格
早年诗词多才气,壮年诗词多霸气,晚年才气渐衰,霸气犹盛,戾气渐出。早年及中年多抒激情,多色彩、层次,多绮思丽句,意境多具象之美;晚年雄视天下,好咏志,喜哲理、典故,好为大言俚语,意境多抽象,类似政治宣言。最后之词作《念奴娇·鸟儿问答》,以“不须放屁”人词,其非戾气乎?末年久病,诗心已泯,请人为之诵读《别赋》、《恨赋》、《枯树赋》,其心境可想而知。
三、楚人楚辞
毛润之,楚人也。自云:“我的兴趣偏于豪放,不废婉约。”(读范仲淹两首词的批语)细品其风,多豪放而少婉约,巡天蹈海,浩然长歌,犹是《楚辞》之流亚。作品中以婉约传世者,仅《虞美人·枕上》与《卜算子·咏梅》二首。
四、气韵
毛之诗词气有余而韵不足,晚年尤甚。作品中气韵皆备者,当推早年《长沙》与中年《雪》两首《沁园春》,后者气已稍稍欺韵。定鼎后作品,韵美者为《七律·答友人》。至《满扛红·和郭沫若同志》,则纯以气胜矣。
五、境界
王观堂将诗词分为有我、无我之境,毛润之以解放全人类为己任,作品多为有我之境。
六、动与静
毛诗画面多动感,如“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是静中有动;“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境动而心静;“大河上下,顿失滔滔”为凝固之动,“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可谓极具奔动感的大自然雕塑。
七、色彩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色彩强烈而有悲壮之美;然可称绮丽者,非“斑竹一枝干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莫属。
八、时间
毛润之是最有历史感的诗人之一。“人生易老天难老”、“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一篇读罢头飞雪”,最能体现其对时间的感慨。作品中时间跨度最大者,为“江山如画,古代曾云海绿”,涉及地壳变迁;其次从“人猿相揖别”、“五帝三皇”写到“更陈王奋起挥黄钺”,上下约百万年;再次自“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至“成吉思汗”,最后“还看今朝”,约两千一百余年;又次者,为“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名世于今五百年”。语涉近代者,有“百年魔怪舞翩跹”,以及“三十八年过去”、“故园三十二年前”、“三十一年还旧国”、“卅年仍到赫曦台”等等。所有作品中,“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一段,是最能体现其个人的历史使命感和焦虑感的自白。
九、空间
毛润之亦是极具扩张力的诗人。早年有“胸中日月常新美”、“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中年作品,空间高度可达“离天三尺三”以至“刺破青天”,广度可达“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兼有高度和广度者为“横空出世”的“莽昆仑”,还想分赠欧、美(后又增加日本),作为寰球空调器。定鼎后空间更加广阔,“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玉字澄清万里埃”、“鲲鹏展翅,九万里”、“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等,皆其意念张力之体现。作品中空间跨度最大者,为“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银河)”;大中见小者为“要将宇宙看梯米”、“小小寰球”;小中见大者为“蚂蚁缘槐夸大国”。
十、视野
毛润之视野多宏观而少微观,无聚焦点;其览物多了望远景,如中国山水画之“散点注视法”。“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云横九派浮黄鹤,浪下三吴起白烟”是其代表。写近景者,惟《卜算子·咏梅》一首。
十一、视角
毛润之写景多喜居高俯视,“背负青天朝下看”是其习惯视角。间有例外者,如“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是仰而转平,“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为仰而转俯;纯仰视者:“头上高山,风卷红旗过大关”是爬山,“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当是仰泳。
十二、酒
诗借酒力,酒助诗兴,自古已然。毛不善饮,有关回忆录皆云其无酒量,浅尝辄止,未有豪饮之记录。其诗词中仅三处有酒字,一处有酒具:一是《五古·挽易昌陶》“望灵荐杯酒”,二是《菩萨蛮·黄鹤楼》“把酒酹滔滔”,此二首皆早年之作,祭友祭江,自饮与否,不得而知;50年代《蝶恋花·答李淑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是仙人献琼浆以飨忠魂,非作者自饮;《七律·和周世钊同志》有“尊前谈笑人依旧”,似为故人小酌,所饮几何,仍不得而知。由是推想,其诗思恐非饮酒得之。
十三、愁
毛润之不喜言愁,其诗词中有愁字者共五处。《五古·挽易昌陶》“愁杀芳年友”,是哀同学之早亡;《七古·送纵宇一郎东行》有“无端散出一天愁,幸被东风吹万里”,是已被纾解之愁;《西江月·秋收起义》中“秋收时节暮云愁,霹雳一声暴动”,是打破愁云。其有离愁别苦而情真意切者,惟怀杨开慧之二首词。《虞美人·枕上》有“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贺新郎·别友》同是儿女情长,结尾却说“凭割断愁思恨缕”,转为斩情诀别之语。以上皆早年之作,此后不复言愁,盖性格使然也。
十四、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五古·挽易昌陶》有“冉冉望君来,握手珠眶涨”,是梦见亡友,含泪却未夺眶而出。毛润之诗词中弹出的真情之泪,多与杨开慧有关。《虞美人·枕上》有:“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是作者自洒泪;《贺新郎·别友》云:“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是开慧之泪;《蝶恋花·答李淑一》则“泪飞顿作倾盆雨”,是杨、柳二人之泪。《七律·答友人》中“斑竹一枝干滴
泪,红霞万朵百重衣”,实系借舜妃娥皇、女英神话,悼念亡妻开慧(霞姑)。其余作品,概莫有泪。
十五、悲凉
毛诗雄健,鲜有悲凉之气,然亦有两处可读。一是《贺新郎·别友》:“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二是《忆秦娥·娄山关》:“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二词皆以凄厉之声,营造悲凉霜景,令人想起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及柳永“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之意境。
十六、同情心
毛润之一生蔑视权威,其诗词中寄予同情心的人物有两种:一是造反英雄如共工、盗跖、陈胜;二是怀才不遇之文士如屈原、贾谊。支持被压抑的小人物造权威的反,是其一贯思想,盖与其自身经历有关。
十七、自然观
诗人有改造自然界之志,口吻最大者,为“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最浪漫者,为“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其“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乎湖”的诗思,则正在成为现实,不知千秋后,后人如何评说。
十八、社会观
诗人坚信只有通过自下而上的革命来改造社会。“天翻地覆慨而慷”、“敢教日月换新天”、“试看天地翻覆”、“人间变了,似天渊翻覆”,皆其颠倒乾坤、改天换地豪情之写照。
十九、人口观
毛润之好以人数人诗。战争年代有“十万工农下吉安”、“二十万军重入赣”、“百万工农齐踊跃”、“唤起工农千百万”入句;定鼎后作品则有“人民五亿不团圆”、“六亿神州尽舜尧”等数字。诗人认为人多好办事,常以人多自雄于天下。人口失控,亦肇端于此种观念乎?
二十、一事两观
看待“大跃进”,毛润之的眼光与彭德怀不同。彭看到的,是“谷撒地,禾叶枯,青壮炼铁去,收禾童与姑”;在毛的视野里,却是“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二一、憧憬
陶渊明之理想社会,为自给自足之桃花源;毛润之之理想社会,为工农兵学商一体之人民公社。“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可解读为:“人民公社好,恨不能起陶渊明而共赏之。”
二二、“文革”索隐
1966年6月之《七律·有所思》,可为史家作注。诗云:“正是神都有事时,又来南国踏芳枝。青松怒向苍天发,败叶纷随碧水驰。一阵风雷惊世界,满街红绿走旌旗。凭阑静听潇潇雨,故国人民有所思,”此时“文革”将起,北京大学已出现大字报,作者正蛰伏南方,静观事态,匠心独运,蓄势待发。
二三、以诗为政
通常的概念中,毛泽东是一位政治家兼诗人,很少有人说,一位诗人成了政治家。实际上,奔动浪漫、海阔天空的诗思,可能也是其发动“大跃进”和“文革”的原因之一。法国作家马尔罗认为,毛迷恋于他自己所创造的幻象,并据此来改造现实,似可视为一解。
二四、共工氏
毛润之发表之作品,有自注者寥寥,惟于《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一词末尾,对共工头触不周山故事,作一约四百字之长注。此注摒弃史书《国语》、《史记》中共工逆天而行、作乱身亡的传统说法,独取子书《淮南子·天文训》为证,称共工为“胜利的英雄”,理由是该书中没有共工死亡的记载,“看来是没有死,共工是确实胜利了”。查《淮南子·天文训》是一篇专讲天象物候的论文,不记载共工死亡的情节并非等于共工未死,诗人对共工氏的革命造反精神情有独钟,才附会此篇,作不死而胜之推论。既是诗无达诂,余亦作一推想,毛润之钟情共工,或还有进一步之原因:以字面论,“共”者共产党、共产主义,“工”者工人阶级、工农革命等;以析字解,“共”者“廿八”(诗人尝自号“二十八画生”),“工”者顶天立地也。
二五、重字
格律诗应避重字,对仗联尤当避之。《七律·长征》诗原有“金沙浪拍云崖暖”一句,与“五岭逶迤腾细浪”重“浪”字,经山西大学历史系教授罗元贞来函建议,改“浪拍”为“水拍”,虽仍与“万水千山只等闲”重“水”字,但已避开了对仗联。《七律·送瘟神》颈联“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与颔联“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重两字(千、万),此皆诗家之所忌。其他如《七律·登庐山》、《七律·冬云》中皆有重字。
二六、合掌
律诗一联中同义词相对偶,诗家称为“合掌”,是当避忌的诗病。毛润之晚年《七律·冬云》中,“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出句与对句同义重复,显为合掌之病。诗思至此,已有才尽之象。
二七、平仄
毛润之自云:“不讲平仄,即非律诗”(致陈毅函)。其生前公开发表之诗词,平仄基本符合格律。而逝世后发表者,脱韵处或可不论,平仄于格律多有出入,盖已无郭沫若等为之润色。(毛曾致函胡乔木说:“诗两首,请你送给郭沫若同志一阅,看有什么毛病没有?加以笔削,是为至要。”)1996年版《毛泽东诗词集》副编新收入十七首,据“出版说明”云:“新收各首的手稿绝大部分没有保存下来,刊印依据均为作者身边工作人员当年按手稿照录的抄件。”读后发现,其中“根据作者审定的抄件刊印”者尚可,其他来源者问题甚多。如《西江月·秋收起义》、《念奴娇·井冈山》词,皆有不合律处。毛生前自云“从来没有学习过,也没有发表过一首五言律”(致陈毅函),可见其对五言诗不自信。按诗律,一般每联上句(出句)与下句(对句)第二、四、六字平仄应相反,称为“对”;每联下句第二字与下一联上句第二字平仄应相同,称为“粘”。副编中出现的《五律·张冠道中》,全诗八处出律,粘对尽失;又《五律·喜闻捷报》九处出律,粘对尽失,末句“满宇频翘望”犯孤子(只有一个平声字)。唯古体诗方可不拘格律,此二首或当标为“五古”。《五律·看山》颔联“飞凤亭边树,桃花岭上风”,“风”字出律,与首联“三上北高峰,杭州一望空”失粘。《七绝·屈原》“一跃冲向万里涛”,“向”字出律。《七绝·贾谊》:“贾生才调世无伦,哭泣情怀吊屈文。梁王坠马寻常事,何用哀伤付一生”,第二、三句失粘。
二八、存疑
《毛泽东诗词集》副编新收入十七首中,有读后令人生疑者。如《七绝二首·纪念鲁迅八十诞辰》,第一首首句“博大胆识铁石坚”出律,除韵脚外全部为仄声字;第二首“鉴湖越台名士乡,忧忡为国痛断肠。剑南歌接秋风吟,一例氤氲人诗囊”,不仅全诗平仄四处出律(湖、断、吟、诗),第三句末尾出现“三平调”(三个平声字),且以平声字“吟”为句脚,更令人疑惑。《七律·咏贾谊》:“少年倜傥廊庙才,壮志未酬事堪哀。胸罗文章兵百万,胆照华国树干台。雄英无计倾圣主,高节终竟受疑猜。千古同惜长沙傅,空白汨罗步尘埃”,全首各联句平仄七处出律(庙、堪、罗、照、竟、白、罗),颔联与首联失粘,为其有七言格律诗发表以来所仅见。虽云大家可不拘于此,或曰原作如此,未经他人润色,本人定稿,但以毛润之之诗词水平,当不至于此。此三首均无手稿为证,疑为不懂格律者之作品混入。
毛润之自号“二十八画生”,余品毛诗有感,得此十八则,殆亦巧合乎。谨记。
乙亥残冬初稿丁丑溽暑定稿